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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狄更斯中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

    公元1799年,我的一个亲戚拖着沉重的腿,步行来到这个查塔姆城。我称它查塔姆城,因为在座各位,如果谁能准确说明罗彻斯特在哪里结束,查塔姆在哪里开始 [1] ,那么我不如他,我办不到。那是一个穷苦的旅人,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他就坐在这间屋子的火炉前面,在一张床上过了一夜,这张床是今晚你们中间也有一人要睡的。

    我的亲戚到查塔姆来,是想参加骑兵部队,如果哪一个骑兵队愿意要他的话,如果不要,他打算随便投靠一个步兵下士或中士,只要他们能让他的帽子上有几条缎带。他的目的是让枪弹打死,只是他认为最好骑在马上死,这比步行省力一些。

    我亲戚的教名是理查,但人们大多叫他狄克 [2] 。他在路上抛弃了他的姓,用两个狄克代替它。这样他便成了理查·双狄克,年纪二十二岁,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原籍埃克斯默斯,然而他从没到过家乡一带。当他穿着破靴子,风尘仆仆过了桥,来到查塔姆时,这里没有骑兵部队,于是他参加了一个步兵团,兴冲冲地喝了顿酒,把一切丢到了九霄云外。

    你们一定认为,我这个亲戚头脑不正常,有点疯了。其实他的心仍在原处,只是被他贴上了封条。他和一个善良美丽的小姐定了亲,他爱她之深是她,也许甚至是他自己所没有料到的。但是在一个不祥的时刻,他不知怎么得罪了她,于是她向他郑重宣告:“理查,我决不会嫁给别人。为了你,我愿意终生独身,但是玛丽·马歇尔的嘴,”(玛丽·马歇尔是她的姓名)“今生今世不会再跟你讲一句话。走吧,理查!愿上帝宽恕你!”从此他便一蹶不振。这使他来到了查塔姆,也使他成了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决心死在子弹下。

    在1799年,查塔姆的营房中,没有一个人比二等兵理查·双狄克更放荡不羁,更会胡闹。他跟每个团里的渣滓混在一起,几乎成天喝酒,也经常受处罚。整个营房的人都相信,二等兵理查·双狄克随时可能遭到鞭笞。

    理查·双狄克的连长是个年轻人,比他大不了五岁,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神采,它对二等兵理查·双狄克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那是双黑眼睛,明亮、美丽,即是大家所说的含笑的眼睛,然而在不笑的时候,与其说是严厉,不如说是坚定;在二等兵理查·双狄克的狭小天地中,这是唯一叫他受不了的一双眼睛。他不怕名声不好,不怕处罚,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他心上,但只要发觉那双眼睛在瞧他,哪怕只一会儿,他也会感到羞愧。在街上,别的军官他都不怕,只怕见到汤顿连长。他挨了训斥,便惊慌失措——只担心可能给连长看见。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宁可向后转,跑得远远的,免得面对那双明亮、美丽的黑眼睛。

    一天,他刚关了四十八小时禁闭——这对他已是家常便饭——从黑房子出来,便接到命令,要他上连部去。一个人刚出牢房,自然是一副没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样子,比平时更加不想见到连长,然而他还没有放肆到违抗命令的地步,因此只得走上了俯瞰练兵场的平台;连部便设在那儿。他一边走,一边捻弄着手里的一根麦秆,把它掐碎,那是黑房子里的装饰品,他出来时随手带走的。

    他用指关节打了门,听见连长喊道:“进来!”于是二等兵理查·双狄克摘下帽子,大踏步朝前走去,充分意识到自己已站在那对明亮的黑眼睛面前。

    暂时谁也没有开口。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先前已经把麦秆塞进嘴巴,慢慢折断,吞进喉管,这使他差点透不出气。

    “双狄克,”连长说,“你知道你在走向哪里吗?”

    “走向地狱吧,连长?”双狄克嗫嚅道。

    “对,”连长答道。“而且走得很快。”

    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在嘴里转动着黑房子里的麦秆,可怜巴巴地应了一个“是”字。

    “双狄克,”连长说,“我参加王上的部队时才十七岁,从那时到现在看到不少有希望的青年走上了那条路,这叫我很痛心。但是最痛心的还是看到一个人决心要走那条可耻的道路,这是你到团里来以后,我才看到的。”

    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开始发现,一层薄翳似乎悄悄覆盖了他注视着的地板,还发现连长那张早餐桌的腿像浸在水中似的,有些扭曲了。

    “我只是一个小兵,连长,”他说。“这样一个可怜虫走什么道路,完全无关紧要。”

    “你是一个人,”连长严肃而气愤地答道,“你受过教育,有不少优点。如果你讲的话是当真的,那么你的堕落比我估计的更深。这种堕落意味着什么,请你自己考虑吧;这是耻辱,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看到,你也看到。”

    “我但愿快些死在子弹下,连长,”二等兵理查·双狄克说,“免得我再留在这个团里和这个世界上。”

    桌子腿扭曲得更厉害了。为了稳定自己的视觉,双狄克抬起了头,又遇到了那双对他有强大影响的眼睛。他把手举在眼前,那耻辱的上衣胸部开始膨胀,仿佛要崩裂似的。

    “我宁可看到你这样,双狄克,”年轻的连长说,“这比看到你把五千几尼放在这桌上送给我的母亲,更叫我高兴。你有母亲吗?”

    “谢谢上帝,她早死了,连长。”

    “如果对你的赞美,”连长又道,“传遍了整个团队,整个军队,整个国家,你会希望她还活着,让她怀着骄傲和欢乐说:‘他是我的儿子!’”

    “别讲啦,连长,”双狄克说。“她永远不会听到我有什么成就。她永远不会因为做了我的母亲感到骄傲和欢乐。慈爱和同情她是可能有的,据我所知,也是永远有的,但是,不——别再折磨我吧,连长!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废物,请您宽恕我吧!”他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伸出了祈求的手。

    “我的朋友……”连长开始道。

    “愿上帝保佑您,连长!”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啜泣道。

    “你的一生已到了危急关头。再不悬崖勒马,改弦易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你还没想到,但我看得很清楚,到那时你便完了。一个可能流出这种眼泪的人,不可能忍受得了那样的污点。”

    “我完全相信这点,连长,”二等兵理查·双狄克说,声音轻轻的,有些发抖。

    “但是一个人不论处在什么岗位上,都可以做到忠于职守,”年轻的连长说,“只要他尽了责任,哪怕他非常不幸,与一般情况完全不同,得不到别人的尊敬,他也可以问心无愧。尽管你刚才说,一个士兵只是可怜虫,但我们生活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它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只要我们尽了职责,总有许多同情的眼睛会看到我们。难道你不相信,这么做的人会得到整个团队、整个军队、整个国家的赞扬吗?在你还来得及亡羊补牢,改正错误的时候,努力这么做吧。”

    “我愿意这么做!我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就成了,连长,”理查喊道,激动得哭了。

    “我了解你。我会注视着你,我相信你。”

    二等兵理查·双狄克亲口告诉我,他当时跪在地上,吻了那位连长的手,然后站直身子,离开了那对明亮的黑眼睛,他成了一个新人。

    就在那1799年,法国兵占领了埃及,占领了意大利,占领了德国,哪儿没有他们啊?同时,拿破仑·波拿巴开始在印度向我们挑衅,许多人都看到了大祸即将临头的迹象。到下一年,我们与奥地利结成了反对他的同盟,汤顿连长的团队被派往印度执行任务。那时整个团里,不,整个军队里,最出色的军士便是下士理查·双狄克。

    1801年,印度驻军调到了埃及沿海一带。次年宣布了暂时停火,军队召回了。那时,所有的人都知道,汤顿连长和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出现在哪里,著名的中士理查·双狄克也一定会出现在哪里,只要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他总是像磐石一般坚定,像太阳一般忠诚,像战神一般勇敢,站在连长的身边。

    1805年,是特拉法尔加大战 [3] 的一年,也是印度发生激战的一年。那年,一位军士长创建了不少奇迹,他单身一人杀进重围,夺回了团旗,因为原来的旗手给枪弹击中心脏牺牲了;他还救出了负伤的连长——那时他倒在无数马蹄和军刀中间;我说,这个勇敢的军士长创造了奇迹,并临时担任了他夺回的团旗的旗手;就这样,理查·双狄克从士兵中脱颖而出,被擢升为少尉军官。

    在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少尉理查·双狄克夺回的团旗,那面在战火中打了不少窟窿的旗子,鼓舞了所有的人,为了保卫它的荣誉,最英勇的战士不断补充到了团里,这个团经历了整个半岛战争 [4] ,直到1812年围攻巴达霍斯为止。它一再鼓舞着整个英国军队,大家一听到这些强大的英国人的消息便热泪盈眶,勇气百倍;没有一个年轻的鼓手不知道那个故事:哪里有汤顿少校和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哪里便有忠于他的少尉理查·双狄克,而哪里有他们两人,英国军队中最英勇的战士便会奋不顾身,追随他们去夺取胜利。

    一天,在巴达霍斯——不是在大举进攻时,而是在被围的敌人疯狂突围,向我军战壕猛扑,战壕中的士兵进行反击有些支持不住的时候——那两位军官正在向前冲杀,突然与一队法国步兵遭遇,法军站住了。带领这支队伍前进的,是个勇敢、漂亮、英俊的军官,大约三十五岁,双狄克虽然几乎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但看得很清楚。他特别注意到这个军官挥着剑,正在拼命喊叫,那些士兵在他的指挥下开了枪,汤顿少校倒下了。

    十分钟后战斗便结束了,双狄克回到了人类有过的最好的朋友身边——他已经把上装铺在潮湿的泥地上,让他躺着。汤顿少校的制服在胸口敞开,衬衫上有三处小小的血迹。

    “亲爱的双狄克,”他说,“我快死了。”

    “为了上帝的爱,千万别这么说!”另一个喊道,跪在他的旁边,用一条胳臂搂住他的脖子,扶他抬起头来。“汤顿!你挽救了我,你是我的保护神,我的见证人!你是最可爱、最真诚、最亲切的人!汤顿!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这时在苍白的脸上更显得乌黑乌黑的——向他笑着,十三年前他吻过的那只手深情地按在胸口。

    “写信告诉我的母亲。你会重见家园的。你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可以安慰她,正如可以安慰我一样。”

    他不再说话,只是无力地指了一下正在风中飘拂的头发。少尉明白他的意思。他看到后,又笑了笑,仿佛为了休息,从扶住他的胳臂上轻轻扭转脸去,就这么死了,那只搭救过一个灵魂的手搁在胸口。

    在这悲惨的一天,每一双看见少尉理查·双狄克的眼睛都湿润了。他在野外埋葬了朋友,觉得孤零零的,像失去了亲人。除了他的职责,生活中似乎只有两件事是他关心的,一件是保存好预备交给汤顿的母亲的一小包头发,另一件是寻找那个命令士兵开枪打死汤顿的法国军官。我们的军队中开始流传一则新的故事,故事说,他和那个法国军官一旦重新遇到,法军非遭殃不可。

    战争仍在继续,但是法国军官的准确图像和那个真实具体的肉身始终没有会合,最后发生了图卢兹战役 [5] 。在送回国内的伤亡报告中有这么一句话:“中尉理查·双狄克负重伤,但无生命危险。”

    到了1814年仲夏季节,理查·双狄克中尉已经是一个老兵,三十七岁,负了伤回到英国。他的胸前藏着那束头发。从那天以后,他见到过不少法国军官;为了寻找自己的伤员,他带了士兵,拿着灯火,在战场上度过了不少可怕的夜晚,但是他心中的那幅画像和那个真实的肉身从未会合。

    虽然他身体虚弱,伤还没有痊愈,但他没有耽搁,立即赶往萨默塞特郡的弗洛姆镇——汤顿的母亲便住在那里。那些温柔的、怜悯的话今晚自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是他母亲的独生儿子,而她是个寡妇。”

    这是星期日晚上,老太太坐在安静的花园窗前,正在读《圣经》;据他告诉我,她一直在用战栗的声音向自己念着一句话。他听到的是:“年轻人,我吩咐你起来!” [6]

    他必须经过窗前;以往那失落的时代里的那双明亮的黑眼睛似乎在望着他。她的心告诉她,他是谁;她立刻走到门口,扑到了他的脖颈上。

    “他从毁灭中挽救了我,让我重新做人,摆脱了恶名和耻辱。啊,愿上帝永远保佑他!上帝一定会保佑他!”

    “上帝一定会保佑他!”老太太答道。“我知道他在天上!”然后她怜惜地喊道:“但是,啊,我亲爱的孩子,亲爱的孩子!”

    从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在查塔姆入伍的那一天起,在他当二等兵、下士、中士、军士长、少尉、中尉的漫长过程中,除了他的拯救者,谁也没有听他讲过他的真实姓名或者他生平的经历,也没有听他讲过玛丽·马歇尔的名字。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他下定决心,为了赎罪,他要从此隐姓埋名,不再干扰那颗从前他得罪过、现在已恢复了平静的心;等他死后,让人们发现他挣扎过、痛苦过、从没忘记过她,然后,如果他们能宽恕他,相信他……好吧,时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但是那天夜里,他想起了两年来一直珍藏在心头的话:“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可以安慰她,正如可以安慰我一样。”他说出了一切。他逐渐觉得,仿佛在他进入中年之后,忽然发现了一位母亲;她逐渐觉得,仿佛她失去了儿子之后,又找到了一个儿子。在他滞留英国期间他作为一个陌生人缓慢而痛苦地进入的那个宁静的花园,成了他自己的家园。到春天他能够返回部队时,他才离开花园,心里觉得这是他第一次带着一个女人的祝福回到原来的旗子下!

    他跟着这面旗子——它现在已破旧不堪,百孔千疮,几乎不像一面旗子了——走到了卡特勒布拉斯和利格尼 [7] 。滑铁卢战场上,6月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上午,在到处是人的可怕的沉寂中,他站在旗子旁边。直到那时,他心中那幅法国军官的画像,还没有找到它真实的原型。

    那个著名的军团很早就开始行动了,在这些多事的岁月中,它第一次遭到了挫折,人们发现中尉理查·双狄克倒下了。为了替他复仇,整个团冲了上去,除了不省人事的他,没有留下一人。

    他给运走了,一路上到处是泥潭和雨水积聚的土坑;原来的大路现在经过炮弹的捶打,锱重车的碾压,人和马的踹踏,运送伤兵的大车轮子的蹂躏,已变得坑坑洼洼,布满深沟;战场上横满了已死的和未死的人,血肉模糊,很难辨认人的形体了;人在呻吟,马在嘶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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