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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戒,镶嵌得非常精致。慧娟拿起来把玩了一会儿,依旧合上盒子,放回原处,歉疚地装出笑容:“我很喜欢这个戒指,可是我不能要。”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我在等一个人。”

    “谁?”剑铭脱口便问。

    “孩子的爸爸。”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剑铭意料之外的答案。他听夏龙声说过,她曾是他朋友的太太,但他的朋友呢?她又为什么沦为酒家女呢?夏龙声为什么又鼓励自己追求她呢?这些都是很显明的她已经跟他的朋友脱离了关系的旁证和反证,因此,剑铭从没有想到过慧娟“以前的丈夫”这个因素。谁知道她还等着那个人!那么,是慧娟片面的痴心呢,还是因为仍是有夫之妇的身份,怕触犯刑律而不敢接受自己的要求?再有,夏龙声的态度,又是什么用意?

    这一连串的疑团搅昏了剑铭的头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甚至不知道该表示什么态度。这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乃是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地想一想。

    “我走了。”剑铭很快地移动双足。

    “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慧娟跟在他后面说。

    剑铭踉踉跄跄往外走,忽然脚上一绊,是一件小小的红色的雨衣被碰掉在地上。

    “我陪你走一程。”慧娟顺手捡起雨衣,“天快下雨了。”她从柱子上摘下另一件更小的银灰色的雨衣,“顺便给孩子送雨衣去。”

    锁上门,慧娟陪着剑铭默默地走着。走到半路,剑铭忽然想到男子应该的礼貌,他要替慧娟拿雨衣,慧娟便交了给他。一接过雨衣,剑铭怔住了,他发现红色的那件的里襟上写着个名字:夏帼英。赶紧看另一件,也写了名字:夏幼龙。

    3

    那两个名字像是把钥匙,替剑铭打开了夏龙声和慧娟之间的秘密。在以剑铭为中心的三角关系间,由于这两个名字,一切不可解者似都变成可解。

    了解了这个秘密,剑铭感到自己的地位非常不稳,处境尤其尴尬。从表面看,他是这个三角关系的中心,事实上是局外人,但又不完全是局外人,可能是夏龙声的接替者。一想到这一点,他又振奋起来,同时警告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冒失,当心伤害了慧娟。

    首先他可以确定的是,他绝不能装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继续片面地追求慧娟,那将毫无结果,而且对慧娟是一种欺骗。剩下来的就是两个办法:让慧娟知道她所等待的人,即是他的上司;或者告诉夏龙声,他已经分享他的秘密。再不然采取更痛快的办法,告诉慧娟也告诉夏龙声,然后置身事外,做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剑铭直觉地感到向夏龙声透露是最妥当的办法。于是他告诉夏龙声:“昨天才知道慧娟的两个孩子的名字。”

    “噢!”夏龙声是有名的深沉的人,所以他的不动声色的反应,倒也并未使剑铭感到过多的意外。但剑铭仍怕自己的暗示不够强烈,以至夏龙声没有听明白,因此再补充一句:“慧娟说她在等一个人。”

    这句话却使夏龙声神色为之一动,然后慢慢地浮起淡淡的笑容说:“朋友们的话不错,她真是不会变心的。谢谢你,剑铭兄,你帮了我很大一个忙。”

    剑铭先则愕然,继而恍然若失,最后则免不了气愤。原来他的一片痴情,正好被夏龙声利用来作为他试探慧娟的工具。这是种玩弄,也无异是侮辱,但却无法与夏龙声讲理,更怕张扬出来被同事们揶揄,索性付之一笑,隐忍不言。只不过他自己发誓,从此再不过问他俩的事了。

    这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也仿佛是件令人难信的事,他对慧娟的挚爱,就这样不明不白毫无下落。但事实摆在那里,理智告诉他,为了他自己,更为了慧娟,最好尽快忘了这事。

    剑铭以最大的坚忍,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又还怕约束不住自己,产生任何不智的行动,因此便请假到日月潭去休养他心灵上的创伤。潋滟湖光,青苍山色,果然渐渐平复了他的心潮,重又恢复了比较正常宁静的生活。

    两个星期很快地过去,剑铭重新回到公司,发现同事之间普通传着一种“耳语”,说夏龙声跟一个内地籍的酒家女同居了。又有人说,那酒家女原是夏龙声的下堂妾,这次是覆水重收。对于这些耳语,剑铭表面上也像一般人一样,用好奇的态度去倾听,以不负责任的论调来批评,暗地里却禁不住去窥测夏龙声的反应。显然地,夏龙声对于那些耳语的内容,完全知道,但正如他的性格所应该表现的:既不加以解释,也不把慧娟介绍给大家,只是一味保持沉默。在剑铭看来,这是很聪明的办法,却非彻底的办法。他以异常好奇的心情,密切地注意着夏龙声到底如何“处理”慧娟。

    一天,剑铭在路上看到夏龙声和慧娟,他赶紧躲开,却从皮鞋店的玻璃大橱窗上,去偷看他们的动态。夏龙声一手牵一个孩子,孩子手里抱着许多玩具,慧娟则提着手袋在后面跟着。剑铭想看看她的神态,可是玻璃上反映得不很真切,无从看起。

    又一天,剑铭在衡阳路遇见慧娟一个人在买衣料。他想躲而躲不了,便在慧娟殷切的邀请之下,挑了附近咖啡馆幽静的一角,谈了起来。

    “龙声告诉我,他看见我那张照片时,怕是认错了。多亏你到我家来看看。”慧娟用小匙搅着咖啡里面的糖块,幽幽地接着说,“也多亏你一点不自私,才有进一步的发展。”

    剑铭苦笑了一下,默默不语。

    慧娟又说:“我相信总有一天见到龙声,真的就见到了。可见得一个人的信心是很重要的。”说完,她重重地看了剑铭一眼,然后端起咖啡来喝。

    她所用的那些“信心”“进一步的发展”之类的语汇,对剑铭忽然发生启示的作用,他问她:“你高中毕业了?”

    “还差一年。”

    “那真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我不能想象一个高中的学生,会是一个……”

    慧娟知道剑铭没有说出来的是什么,便蘸着桌上的水渍,写了“酒女”两字,又加上一个问号。

    剑铭不好意思似的点点头。

    “那有什么!多少人家破人亡,像我这种遭遇,还应该算是幸运的。”

    于是,慧娟替剑铭解答了她与夏龙声之间的秘密的最后一部分。她简略地告诉剑铭,她与夏龙声是在1948年从重庆逃向成都的途中失散的,她带着两个孩子,幸亏一个好心肠的军官的帮助,方能搭军机由成都飞海口,再坐船到台湾。当时举目无亲,登报找寻夏龙声亦久无消息。一点微薄的川资,很快就用完,偏偏那个小的男孩幼龙又染上百日咳的毛病。为了生活,更为了替孩子治病,她只好投向酒家,用自己的清白之躯押借了六千元来安顿两个孩子。这几年来,她要维持一份不太简单的家用,供给两个后天失调的孩子的医药费,以及职业上必须支出的服饰脂粉等费用,负担之重,远出乎常人想象之外。另一方面由于她缺乏风尘中人那份妖冶放荡的气质,所以收入远不能与当红酒女相提并论,以致一直不能自拔。虽有类似剑铭这种客人,极力劝她“从良”,但她只能感激在心里,因为她要等待夏龙声。

    至于夏龙声自成渝道中与慧娟失散以后,辗转到达香港,先以难民身份住在调景岭,自顾不暇,当然无法找寻慧娟。以后由于同乡的帮助,在一家金号中找到一个低微的职位,慢慢地在几次投机的交易中大获其利,便与几个同乡合伙另立门户,逐渐发展,才有今天的地位。据夏龙声告诉慧娟,其间曾几次在台湾登报找寻“李素芬”,但慧娟既很少看报,也没有人知道李素芬就是慧娟,自然是不会发生任何效果的。

    慧娟为什么会沦为酒家女?这一直是盘旋在剑铭心头的一个谜,现在他获得了满意的解答。对于慧娟的品格,剑铭再无遗憾!同时他又从夏龙声的观点来设想:她是为了孩子,为了夏龙声而牺牲的,不但应该见谅于夏龙声,而且应该获得夏龙声的尊敬。照此说来,慧娟曾经沦落风尘这一点,绝不致影响夏龙声对她的感情。由于此一分析及结论,剑铭完全替慧娟放心了。

    “记住,剑铭,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

    握着慧娟柔软温暖的手,剑铭涌起无数绮想,但随即有一种亵渎和犯罪的感觉,赶紧收敛心神,放开慧娟的手,头也不回就走了。

    4

    一个月之后,夏龙声宣布他要调回香港服务了。

    剑铭非常清楚,这必是公司里根据夏龙声的请求而做的安排。以夏龙声的地位,他无法在高贵但是世俗的交际场合中,将一个做过酒家女的太太介绍给任何人,自然也不能容忍他的部属以猜疑的眼光来看他和他的太太,因此,设法调到香港,确不失为一个明智的办法。

    就剑铭来说,这多少也减轻了他心理上的威胁。爱情是一个梦,梦终归要醒的,醒了以后最好是赶快忘掉。因为,如果那是个噩梦,记着它只能带给你余悸;如果那是个美梦,记着它也只能留给你怅惘。

    但是,他终难排遣与慧娟的情谊,决定到机场去为她送行。转念想到,相见徒然伤感,何必多此一举,随又觉得慧娟落落大方,情礼周至,自己不去,倒像存着什么芥蒂似的,显得小气。就这样欲行不行,踌躇不决,等赶到机场,飞机已经滑进跑道了。

    “你是来送我的吗?”

    剑铭真要不信任自己的耳朵,赶紧转脸去看,不是慧娟是谁?

    “我不走了。”

    “孩子们呢?”剑铭直觉地问。

    “跟他爸爸在那架飞机里头。”

    “你怎么不走了呢?”

    慧娟且不答他的话,披上雨衣说:“下雨了,我们到车子里谈。”

    一上了汽车,未等剑铭开口,慧娟先问:“龙声在看见我的照片以后,向你说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剑铭想了想才答:“他鼓励我向你追求。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利用我来作为测验你的工具。”

    慧娟注意地谛听着,好半晌才点点头,冷笑道:“你弄错了!他倒是诚心诚意希望你能够成功。”

    “为什么呢?”

    “为什么?”慧娟大声地说,“你好傻!他能要我这样的太太吗?”

    “那为什么他又要来找你呢?”

    “那只是为了孩子。为了要孩子,他不得不敷衍我,但你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慧娟噙着满眶眼泪,木然望着车窗外面的雨丝,不胜幽怨地说下去,“两个月来,我跟他从没有一夜在一起,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干净了。这话他虽没有明说出来,但是意思很明显地摆着。我现在才知道,片面的爱情,只是一种幻想,而许多人居然能够靠着这幻想来支持生命,那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那么,”剑铭谨慎地措辞,“你跟他的关系怎么解决呢?”

    “我跟他有什么关系?”慧娟的语气像是在责问,“我跟他并没有结婚。”

    “孩子呢?你舍得心爱的孩子吗?”

    “不错,我爱那两个孩子。”慧娟的神色变得慈爱,语气带些凄惶,“若不是因为孩子还没有跟他爸爸混熟,我遽然离开以后,怕他们又哭又闹的话,我在龙声来看我的第二天,就应该跟他分手了。不过我觉得对两个孩子来说,我的责任比爱更重要,我的责任就是要把两个孩子好好地交给他爸爸。孩子不一定需要我的爱,我的爱对孩子也并不重要。”

    “你能够断言两个孩子跟着他爸爸,比跟着你来得好?”

    “当然,龙声可以培植那两个孩子,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不管怎么样,孩子不能没有母爱呀……”

    “我跟你实说了吧。”慧娟截断剑铭的话,“那两个孩子不是我的,是他前妻生的。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在我跟龙声失散以前,我跟他才同居了一个多月。”慧娟用一种感伤悔艾的语调,低声喟叹:“这大概就是所谓乱世姻缘了。”

    没有其他任何事物比慧娟这番话再能在剑铭心头激起更大的波澜!只凭了些微薄的家庭关系,慧娟能够千辛万苦,牺牲一切,照护教养两个孩子,比亲生的母亲还要关切和周到。却又对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血结晶,能够让他们回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做更好的发展,不存丝毫把持不放的私情,这是何等的责任感,又是何等的胸襟!

    剑铭这样想着,忽有自惭形秽之感,在那至美的灵魂之前,平日自视甚高的优越感,一齐化为乌有,觉得紧紧并坐的她,对他是一种威胁。

    “你在想什么?”慧娟挪一挪身体,跟剑铭挤得更紧。

    “我在想,我真不配送你那个戒指。”

    慧娟慢慢地笑了,如百合初放,异常甜蜜:“那我买一个送你,怎么样?”

    她的娇憨的笑容,她的发香,她的一泓春水样的大眼和火样的红唇,使剑铭完完全全意识到,她终还是个女人,一个正需要异性的爱的女人!于是,片刻之前所得自她的威胁,倏然消失。

    “不过我现在‘失业’了。”慧娟又说,“我也没有钱,龙声要给我,我不要。”

    “那你以后怎么办?”剑铭偎依在慧娟肩头,轻轻地问。

    “你看呢?”

    “还是上酒家?”

    “只要你狠得下这个心。”

    欢乐的纵笑盖没潺潺的雨声,热烈的拥抱驱走袭人的寒气。从模糊的车窗向外望去,一架民航飞机隐约可见,然后渐渐清晰,又渐渐远去。汽车在雨中疾驰,飞机消失在茫茫天际,各自找寻自己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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