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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就记载着他们的电话号码。因此,在事实真相无法彻底明了以前,他不能说他毫无责任。

    失落了那笔记本,一直是他内心的隐痛,因为那是工作上不可原谅的过失。而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失落笔记本又似乎不尽是一种过失,竟是破坏组织、葬送同志的罪恶了!

    他的远祖是明末的遗民,他的父亲是创造民国的革命先烈,传统的荣誉感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他不安极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来澄清自己的疑虑。

    3

    两天过去,他照照镜子,脸色灰白得可怕。

    这天是星期日,他早就许了愿,要带孩子们到郊外去,丹珍亲自准备好了野餐。但他坐在沙发上老不想动,孩子们一遍一遍来催,最后终于惹得他不耐烦了。

    “吵什么?”他粗暴地骂着,“不去了!”

    孩子们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一个个吓得哭了起来。丹珍赶了出来。

    查问原因,陈振声非常懊悔,终于还是开了车子,带孩子们到郊外去玩了半天,但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太阳还挂得老高,就开车进了城,让丹珍带着孩子们去看电影,自己回家休息。

    “振声,”这天晚上,丹珍打发孩子们睡了以后,跟振声坐在一张沙发上,温柔地说,“你这两天神气不好,是不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心事?”

    他一向不愿意在丹珍面前透露任何足以引起她忧虑的事,但如果她要发现了而来问他,他也一向没有不肯跟她公开的习惯。于是他说:“我也正想跟你研究一下,可是……”他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想了一下才问:“当初老太爷救我,是走的谁的路子?”

    “你怎么忽然问到这个?”丹珍似乎很诧异。

    “当然有道理的,回头我再告诉你。先答复我的话,让我把前因后果好好整理一下。”

    “你不是知道了吗,走的姓任的路子。”

    “他们怎么肯放我呢?”

    “振声,你不觉得你的话可笑?”丹珍说,“自然是因为走了路子,日本宪兵队才肯放你。同时,因为你没有证据落在他们的手里,否则也不会那样顺利。”

    “那么,还有两个人呢?”他自语地问。

    “还有两个什么人?”

    “跟我一个系统上的。”

    “我怎么知道。”

    “你有没有听老太爷说过,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没有。”

    “这很奇怪。”他沮丧地说,“我的问题恐怕没有办法解决了。”

    “到底什么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

    于是,他把他的疑虑都告诉了丹珍。

    “哪有这种事?”她用一点都不相信的语气说,“你真是自寻烦恼。”

    “你不了解它的严重性。”他摇摇头说。

    “事情都过去十年了,有什么严重不严重!”

    “话不是这么说,良心的责备,往往比法律的制裁更厉害。如果说那两位同志是由于我的过失而送了命,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晚上能睡得安稳不?”

    这天晚上,随便丹珍如何劝解安慰,陈振声都听不进去。而从此以后,这个可爱的家庭,也就覆上更浓的阴影。他很明白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就像钟表上的发条一样,丹珍这个家庭中的主轴,是要靠他来推动的。他也知道这种黯黯不欢的生活态度,足以造成停摆,然而他只有歉然之感,却无力振作起来。

    4

    结婚十五周年的庆祝宴会,在勉为欢笑的情况下进行,让陈振声感到非常吃力。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他就一言不发回到卧室,留下丹珍一个人在客厅里,指挥女工收拾残局。

    他一个人在静静研究吴沛炎和孙志华的态度,似乎他们两个人都相信了杨毅的话,只是事隔多年,而且以志愿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早已脱离了原来的“关系”,好像不愿多事而已。

    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到难受。他倒真愿意时光倒流,回到当年的环境让他自己请求交付调查,确定了他的无心之失,接受应得的惩罚,反可释然于怀。

    “睡了吗?”他听见丹珍在问。

    “没有。”

    “怎么不开灯?”

    他懒得回答。灯光突然亮了,他觉得非常刺目,抬起右手遮在两眼上。

    “唉!”丹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天吴太太、李太太都悄悄儿问我,说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

    片刻的沉默以后,丹珍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语气说:“我问你,如果你知道了那本笔记本,只是无意中失落,并没有害了你的同志,你就可以安心了,是不是?”

    “是的。”他说,“问题就在没有办法确实证明。”

    “可以的。”她说。

    “怎么?”他很敏捷地一挺身坐了起来。

    “我告诉你,那本笔记本是我拿了。”丹珍很庄严地说。

    陈振声的一颗心,几乎像要跳出胸膛以外。风韵依然非常迷人的丹珍,就在这片刻间,在他眼中,似乎化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魔。然而他到底是曾经受过训练的,知道在这紧要关头,需要泰然并表示同情的态度,才能让她吐露真话,因此,他平静地说:“你说下去。”

    据丹珍说,她的父亲在太平洋战争后,就通过一条有力线索跟重庆发生了联系。这是陈振声在日本投降时就已知道了的。但他不知道,他从前的居停,那位王“司令”也早已输诚。陈振声身份的暴露,是由于有人告密,丹珍相信那个人就是杨毅。

    当时,日本宪兵队责成王“司令”监视陈振声。他们曾经秘密地搜查过他的卧室,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因而也就没有下手逮捕他。不过,他们也发现了陈振声特别重视那个笔记本,相信那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其后,由于告密的人确切指证,日本宪兵决定要动手了。王“司令”和丹珍父亲商议后,认为如果暗示陈振声出走,反显得无利有弊,还不如先让他被捕,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以他们两人的力量,不难把他救出来。

    于是,剩下的问题就是消灭了那个成为“罪证”的笔记本。这一任务是丹珍自告奋勇,并在王“司令”家的听差协助之下而达成的。

    “这是可信的吗?”陈振声在心里问自己。他似乎觉得知道一个人的秘密愈多,愈难相信这一个人。因为不知道这个人的秘密是否已尽于此。

    “那么,还有跟我同时被捕的那两位呢?他们为什么没有被救?”

    “我不知道。”

    “如果说杨毅告的密,为什么不把他的‘关系’交出去?而被捕的偏偏是我这个系统上的?”

    “你这些话问得好奇怪!”丹珍非常罕有地表现了她的不快,“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我没有地方去打听,也没有必要去打听!”

    “那么我问你知道的事,我的笔记本后来怎么了?交给他们了?”

    “没有!”丹珍很坚定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替你做些事,也好像那笔记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应该好好保存它。我准备等你出来以后交给你的,所以我一定不肯交出来,爸爸拿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陈振声残酷地微笑着,“你始终没有交还给我,甚至你始终没有告诉过我一句。”

    “那是我的一点自尊心。”丹珍大声地说,“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不愿意你知道我曾经对你有过说起来不太光明的行为,我更不愿意让你以为我是故意市恩求爱。你总该了解当初的情形,像我那样一头儿热,受的是多大的委屈!”

    陈振声有点感动了,就在将要软化的顷刻间,忽然想起一个疑问。“后来,”他说,“笔记本到底如何了?”

    “我还带到台湾来的。”

    “现在呢?拿来我看!”

    丹珍突然脸现窘急之色,期期艾艾地说不上了。

    “拿来我看!”陈振声似乎得理不让人似的,“有笔记本我就相信你的话!”

    “好!”丹珍一跺脚说,“你要逼死我算完!再找!”

    这以后,丹珍就像疯狂似的,把箱子、抽斗、衣橱都翻了出来,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好似遭了强盗洗劫一样,到处是衣服纸片什物。陈振声始终就不相信丹珍能找出那笔记本,所以只是悄悄躲在一角,抽烟喝茶,不时拿冷眼瞟着憔悴烦躁的丹珍。

    孩子们大的帮着找,小的失去常挂在脸上的笑容。陈振声非常心疼,然而他实在没有心思去照应他们。

    “妈!我知道了。”丹珍最宠爱的那个男孩,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一定是上次叫小偷儿偷去了!”

    “对的!”丹珍眼睛亮了起来,“一定是这么回事!”她掠掠头发,对陈振声说:“好了,你爱信不信!别闹了!”

    陈振声不响,到了晚上,把他的男孩叫到一边,悄悄儿问说:“妈什么时候要你说,我的笔记本让小偷儿偷走了?乖,告诉爸爸!”

    孩子还未及回答,丹珍出现了,脸白得像一张纸。

    丹珍自杀了,留下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我是无辜的!”

    三个月以后,她的冤屈才获得洗刷。警察局抓住一个惯窃,搜获大批赃物,内中有陈家失窃的东西,通知陈振声去认领。他在她的一件白狐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了他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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