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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母亲的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勇气和办法去解除那对夫妇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

    “我去!”突然有一个很陌生的声音出现,是那个最后进来的人在说。

    “你去?你路熟吗?”金生问他。

    “差不离。”

    “好吧,那么你多辛苦。大方是‘日夜配方’,不会叫不开门。”

    那人不理金生的话,转脸叫刘骥开了药方,从年轻人手上拿了钱,扭身就走。

    “千万别忘针筒,要不然药就没有用了。”刘骥叮嘱着。

    “不会忘!”

    那人借了一个手电上城去了。这里金生又骂了半天汽车公司缺德,然后招呼大家警醒些,以便那人半夜买药回来,替他开门。

    冷,挤得不舒服,同时惦念那孩子以及买药的人,我矇眬地睡一阵醒一阵。不知过了多少时时,隐约听得有人叫门,好在是和衣而睡的,起来并不费事。那年轻人比我更快,已经开了门。在反映的雪光中看去,好像并不是原来那个人,果然,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姓王的家吗?”

    “是的,请进来!”

    走进来的比去买药的那人要矮要胖,穿着一套黑布的棉中山服,更显得臃肿。他摘下呢帽拿在手里,头上一阵阵冒气,是走得很累了。

    “是朋友托我带来的。”那人交出一个纸包,“你们托的那位在城里遇见了熟人,正好我这儿顺路,就让我带来了。你打开看看,有错没错?”

    “劳驾,劳驾,没有错儿。您息一息!”那年轻人掇过一条凳子来,又去拿烟。

    “你别张罗,我有事还得赶路。”

    年轻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那人。我也叫醒刘骥,帮着他替那孩子打针。不久天也亮了,所有的旅伴纷纷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在金生主持之下,开了一个小小会议,因为孩子不能受凉,同时盘尼西林需要每隔四小时便打一次,于是决定那年轻夫妇和刘骥留着暂时不走,由金生去通知那年轻人的家人————这时我们才知道年轻人叫方之春,他父亲在城里开着一家百货铺————找轿子来接他们回去。

    雪已经住了,漫山遍野,弥望皆白。一株树一个帽子,真像蛋糕上的白糖霜。天却冷得厉害。大家缩着脖子,迎着扑面而来、尖利得像刀一样的北风前进。两个钟头到了城里,一个个用眼色表示一句“再见”然后各走各的。

    他们都有家可归,我呢?我是来做客的。欢然道故,自中午到黄昏,品尝了朋友窖藏的佳酿,继之以一宿好睡,就完全抵消了那段辛苦的旅程。

    第二天,朋友带我去逛街,由东到西一长条,古旧黝黑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敌意地对峙着。路中一座崇宏的城隍庙,庙前广场是菜市,鱼肉菜果中间,点缀着几个卖春联的摊子。主妇和摊贩各用自己可能喊得高的声音,争论着相差微不足道的价钱。快被送到厨里去的鸡鸭,似乎也不甘寂寞,或者是在对命运抗议,叽叽呱呱乱叫着。这一切音响加起来,就是岁暮交响曲一个最主要的乐章。

    我们踩着泥泞的石板路,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离城隍庙不远,有一家很大的茶楼,我那朋友朱孔嘉站住脚说:

    “你要领略小城镇的风味,不可不到这种茶楼里来。”

    说着,他领我上楼,楼板有微微的弹性————或许是我敏感。中间有十几张方桌,水渍淋漓,但多半无人,四周沿壁摆着竹制靠椅,没有一张不是暗红的。我们坐定不久,走过来一个人向孔嘉招呼:

    “朱先生,怎么今天还有空来喝茶?”

    “啊,金生哥,是你!”我站起来说。

    “怎么?”孔嘉看着我和金生,“你们认识?”

    “前天才认识。金生哥是个很热心的好朋友。”

    “不敢当,不敢当。”他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气,搓着手说,“真的,我还没有请教您贵姓?”

    “木易杨。”我拖过一张方杌,说,“金生哥,一块儿坐。”

    “杨先生,您就管叫我金生好了,您是朱二爷的朋友……”

    我了解他的意思,在那重礼法的小城中,孔嘉与金生的身份不同,因此不便跟我称兄道弟。但是孔嘉倒并没有将他自己与金生隔离开来,亲热地闲谈着。谈来谈去,又提到了双枪李。

    “他给逮住了,您还不知道?”

    “真的?逮住他倒不容易呢。”

    “是啊!也怪他自己不好。”金生好像不胜怅惘惋惜地说道,“有道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小子大概是过年过不去还是怎么的,敢于在下雪天做案子,这才让警察局捡了个大便宜。”

    “这一来警察局长该升官了。”孔嘉说。

    “可是他也害了警察局。以前那个袁局长就是为他丢的差使。”

    说到这里,有人来找金生,等他一走,我们也就离开茶楼。

    转眼过了年,我帮着孔嘉整理诗稿,很少出来。一直到灯节,忽然,金生带着方之春来看我,寒暄了几句。方之春掏出两个请帖,请我吃饭,附带请孔嘉作陪。此外还请了刘骥和金生,事实上他们才是主客,因为这完全是为了酬谢那晚照料他的孩子的缘故。

    辞谢了半天,却不过方之春的诚意和金生的劝词,我只好先答应下来,临时再作道理,孔嘉则不置可否。然后谈到他的孩子,我说:

    “令郎完全好了?”

    “谢谢,好了。”方之春接着说,“早就有点儿烧,我跟内人年纪太轻,都不懂,差一点儿给耽误了。也真亏刘先生和您几位,真是哪儿遇不见好人!只就是,”他皱着眉,“那晚上买药送药的那两位,没有办法让我跟他们道个谢、喝杯酒,表表我的心。”

    “对了,要论功劳,真得数那两位第一。”

    方之春和金生不断地歌颂那两人,使我深受感动,觉得小城里的人物,实在淳朴得可爱,厚道得可敬,因此对方之春的邀请,决定不必临时再看,准定赴约。

    宴会是第三天中午,地点在方之春父亲开的那家广利百货店。到了那天,原来不准备赴约的孔嘉,临时也决定陪我去。因为双枪李经省保安司令部批复准予就地枪决,定在那天下午执行,事先游街,孔嘉想去看个热闹。

    到了广利,方之春招待我们到住家的楼上。点心糖果堆了一桌子,方之春的父母和他的妻子先后来道谢,惭愧得我几乎坐不住。接着,来了刘骥,又找来了老三和那个替方之春挑过行李包的旅伴。就是金生还没有来。

    自然,少不了又是谈双枪李。说他被捕的经过,言人言殊,甚至自己前后矛盾。最后谈得没有什么可谈了,金生还是未来,大家不免有不耐烦的表情。做主人的尤其不安,正要派伙计找他时,金生气急败坏地奔了上来,顾不得先坐下,便大声地说:

    “各位知不知道,那晚上买药的,就是双枪李!”

    “啊————”屋子的人都瞪着眼张着嘴,紧盯住金生。显然,在心理上,没有一个人能接受他的消息。

    “我到今天才听清楚,那晚上他到大方药房敲门的时候,正好让巡逻的警察给碰见了,那警察有点儿认识他,可是认不准,另外又找了个弟兄一起缀着他。双枪李一看不妙,拉腿就跑,这下子可泄了底。一通消息,四处要道全上了人,等天一亮要往里搜。按说,要躲一躲的话,也未见得躲不过去,可是他得跟咱们送药,以至于还没有出南门,就给逮住了。一到局子里,双枪李第一句话是:‘劳驾您哪位给药送去?有一个孩子等着这药救命!’……”

    女人心肠总是比较软,金生说到这里,方之春的妻子已禁不住流泪。别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说什么又都咽了回去。

    一阵可怕的沉闷之后,方之春跟他父亲低低咕哝了几句,转身问金生说:

    “金生哥,我求您点事。我请您办一办双枪李的后事。”

    “好,全交给我!”

    老三和另一位旅伴自告奋勇,愿意帮着金生办事。他们顾不得吃饭,在柜上领了钱匆匆而去。这里,我们结束了一顿黯然无欢的盛宴,彼此故意地谈些不相干的事,借以冲淡情感上的郁结。

    “来了,来了!”

    楼下有人在叫,同时听见鼎沸的人声,更突出的高亢凄厉的号音,吹得人心里发慌,像是将有灾祸降临。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近楼窗口去,街道两边已挤满了人,难以看得真切,刘骥提议到城隍庙前的广场上去看。于是,凭借了当地社会对孔嘉的那份尊敬,我们在城隍庙前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不久,方之春夫妇俩和金生也挤了进来,还带着那孩子,伏在他父亲肩上,手舞足蹈地笑着。

    游街的行列走得非常缓慢,因此看得很清楚:率领队伍的是一位雄伟的保安队军官,骑着匹大白马,几乎高与檐齐;左右两个号兵;随后是两个挂着盒子炮的士兵,该就是“刽子手”,盒子炮的红丝穗,不时轻飘;再后是绿衣的保安队和黑衣的警察,都背着枪,各成单行分两边缓步行进;中间夹着双枪李,倒剪双手,背后插着长长的“斩条”;更有两个警察,左右挟持,但事实上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其中有一个我认得,就是那天来送药的。

    行列越走越近,我的心越跳越快。走近广场,光线比较充分,现在对双枪李也看得很清楚了。他还是那天的那身装束,青布缠头,一件旧棉袄并未扣上,用条黑色的腰带束着,但都脏得不成样子。连鬓的胡子恐怕自被捕以后就未剃过,只看见脸上灰黑地一片,左眼不知道是否受了刑罚,红肿得厉害,若非睫毛的显示,可以使人忘了那里长着一只眼睛。可是,右眼炯炯有神,满含傲意。

    现在快走近我们面前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否该向他招呼,用什么方式向他招呼。就在这时候,金生从我身边挤出来,左手抱着方之春的儿子,高声叫道:

    “双枪李!你看看这个你拿命换来的孩子!你放心走吧!不让你睡红十字会的棺材,明天还有六个和尚替你念经。”

    双枪李随着所有的人的目光,移向金生和那孩子。刹那间,那只光彩逼人的右眼,敛尽傲意然后浮起一个微笑,愉悦、安慰、称许,只有一个母亲在她最钟爱的小儿子做了一件她最满意的事时才有的微笑!

    行列渐渐走远,终于消失。看热闹的人有的跟着行列到刑场,有的四散回家,那广场立刻变得异常空旷寂寞。孔嘉看着我和刘骥说:

    “难受得很,到城头上散散步去?”

    这是个山城,上到城头,看不出地势之高。遥望我们的来路,蜿蜒可寻。天色也像那天一般,黯然凄凉,阴霾难扫。忽然,一路走来未发一言的孔嘉问我:

    “你记得吗?克劳狄斯在做祈祷,哈姆雷特要杀他的时候,心里所想的那几句话。”他不等我回答,轻轻地念道,“‘他的业债多半是很重的,现在他正在洗涤他的灵魂,要是我在这时候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国之路是为他开着的……’”

    有意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一声枪响,一阵高呼,又一声枪响,一阵高呼……余音在山谷中回旋,袅袅不绝。

    “对的!‘天国之路是为他开着!’”刘骥低着头说,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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