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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漂泊的异乡人最新章节!

有她,可依然空荡、寂静。又或许,正因为她听不见,所以才多了一分沉寂与凄清。

    煎蛋卷端来的时候,我大声对她说:“汤和肉,都很好吃。”她紧张地直发抖,回了一句“谢谢”;就这样,我总算跟她说上话了。这女人和大多数聋子一样,本来好端端的,就因为害怕听不见,反倒畏首畏尾的,失去了自信。

    她说话很柔,有外地口音,也许真的就是外国人吧。我问她问题,可她却误解了,而我又不忍心去纠正她。我只记得,她说这旅店冬天经常客满,尤其是圣诞前后。那些人都是来滑雪、游玩的,其中有两个英国姑娘就喜欢住她这里。

    一聊到这两位,她就特别动情。可说着说着,突然害怕起来,然后又溜走了。我吃着煎蛋卷,品着好酒,抬头向街上望去。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夜空里的明星闪闪发亮,我仿佛嗅到了雪的气息。这时,有两个村民打门前走过。我累坏了,不想再出去找旅店。

    于是,我便索性投宿在这寂静的木屋里。我的卧房也是木头的,很小、很干净,但也很老旧。屋外溪水潺潺,我躺在松软的羽绒床垫上,仰望满天的星斗,凝视漆黑的四周,就这样,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用冰水洗漱完毕后,我又开心地上路了。喧哗的溪流上笼罩着一层冰雾,几棵瘦弱、稀疏的松树立在路旁。我吃过早饭一结账,发现总共花费七法郎————超支了。可是没关系,只要能在户外就行。

    那天的天空特别蓝,早晨的空气也格外清冽,整个村子一片安详。我一路往山上爬,突然看到眼前有块路牌。我望了望富尔卡的方向,又想起那个筋疲力尽的英国人;此刻,他应该正在回家的路上吧。感谢上帝我不必回家,也许,永远都不必了。于是,我走了左边的那条路,开始向戈特哈特进发。

    站在山巅,环顾巍峨的群峰,俯瞰山下的村庄和那破旧的城堡,眺望远处旷野上凋敝的安德马特小镇。此情此景,实在令人雀跃。我果真还要下山吗?

    这时,我发现有个人也在阔步前进。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伙子,穿着马裤,戴着登山帽,衬衫外面系着吊裤带。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吊在帆布包上的外套跟着一摇一晃。我见状不禁大笑,便放慢脚步等他,而他也马上朝我这边走来。

    “你是要去隧道吗?”我问。

    “对,”他回道,“你也去那儿?”

    “是啊,”我说,“那咱们一块儿走吧。”于是,我俩在石楠丛生的山岩间觅得一条小路,继续赶路。

    小伙子皮肤很白,长了一脸雀斑。他来自巴塞尔(11),今年十七岁,在一家行李托运公司做文员————记得应该就是贡德朗兄弟公司吧。因为有一周的假期,所以他和那英国人一样,也打算出门环游一圈。不过,这人倒挺习惯走山路:据说,他还参加了运动俱乐部。你瞧他脚蹬厚钉鞋,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大步,毫不含糊就攀上了山岩。

    我们伫立在山口之巅,但见开阔的山坡上片片残雪,就像落自明净的高天。峡谷里满是滚落的乱石,溜滑光秃,大如房舍,小若鹅卵。一条马路迤逦其间,悄无声息,穿过这高山上的绝世荒凉,耳边唯有溪水在琤 作响。天心里,雪坡上,峡谷的乱石丛中,到处洒满了朝晖:这便是一切。我们正默默从北国穿越到南方。

    可是,埃米尔就要坐火车回头了:等傍晚过了隧道,他会在格舍嫩(12)继续他的环游。而我将一路前行,跨越世界的屋脊,从北国进入南国,所以心情特别愉快。

    两个人在缓坡上攀行了许久,眼看头顶的陡坡越变越矮,越来越向后退。天空似乎近在咫尺,而我们就行走在那苍穹下。

    自此,峡谷也愈渐开阔,一片空旷之地映入眼帘:那是山口的巅顶。这里也有低矮的营房和士兵。我们听到枪响,于是便驻足观望。只见湛蓝的天幕下,微淡的硝烟从雪坡上腾起,几个渺小的黑影穿过雪地。接着,又是一记步枪的裂响,回荡在山巅的稀薄空气里,听来是那么干燥而不真切。

    “太美了。”埃米尔大为赞叹。

    “是啊,很漂亮。”我附和道。

    “在山顶上射击,在雪坡上演练,这简直太棒了。”

    然后,他开始向我讲述士兵生活是如何艰苦,操练任务又是如何繁重。

    “你难道不想当兵吗?”我问。

    “不,我想。我想当兵,我想服兵役。”

    “为什么?”我追问道。

    “为了锻炼身体和意志,为了变得更坚强。”

    “瑞士人都很想当兵吗?”我又问。

    “是啊————都很想。这对个人有好处,而且还可以团结大家。再说了,前后也就一年时间,挺合适。在德国得要三年,时间拖太长,不好。”

    于是,我便告诉他巴伐利亚的士兵是多么痛恨服兵役。

    “是啊,”他说,“德国人就这样。体制不同。我们的好很多;在瑞士,当兵是很快乐的事。我很想去。”

    就这样,我们眼看士兵像一个个黑点,缓慢爬过高处的雪地,接着,耳边不时传来脆裂而诡异的枪响。

    然后,就听有人在吹口哨,士兵们吵吵嚷嚷的。我们打算走平地,再翻过前方的桥。于是,两人加快脚步,从山坡下来,奔向远处那座修道院改建的宾馆。山顶上,湖边芦苇丛生,水面映现着幽蓝、透明的光。这真是一片奇异的荒地:湖水、泥沼、巉岩、山路,在山脊两侧雪坡的环抱里,在触手可及的天幕笼罩下。

    这时,那士兵又开始大喊,也不知道喊些什么。

    “他说,我们要是不跑,就别想过桥了。”埃米尔解释道。

    “我可不想跑。”我说。

    于是,我们只好匆忙向前,翻过了桥;只见桥上站着那个放哨的士兵。

    “想挨枪子儿吗?”等我们走到近前,他怒斥道。

    “不了,谢谢。”我说。

    埃米尔脸色凝重。

    “要是这会儿没过去,还得等多久?”他见我俩已经安全脱险,于是便问那哨兵。

    “得等到一点钟。”对方回道。

    “两小时!”埃米尔出奇地兴奋,“本来,咱们得在这儿再等两小时。他很火大,怪我们怎么不快跑。”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我们阔步走过平地,来到了宾馆。进门以后,两人各点了一杯热牛奶。我说的是德语,可那俏丽的女侍者气质优雅却很高傲,她还是用法语回答我。她很瞧不起我们,把我们当废物、穷光蛋。埃米尔有些窘迫,可我们还是冲她笑笑。于是她恼了,在吸烟室里拉高嗓门,用法语说:

    “Du lait chaud pour les chameaux.”

    “她说‘给骆驼喝的热牛奶’。”我翻译给埃米尔听。小伙子听了又困惑又气愤。

    然后,我敲敲桌面,招呼女侍者过来:

    “服务员!”

    她忿忿地走到门口。

    “再来两杯骆驼喝的牛奶。”我说。

    于是,就见她一把掳走桌上的杯子,什么话也没说,气鼓鼓地走开了。

    然而,这次端牛奶来的却不是她,而是换了个德国姑娘。我和埃米尔见状不禁大笑,那姑娘也只好跟着苦笑。

    出了宾馆,我们重新踏上旅程。埃米尔卷起袖管,放下衣领,然后敞开胸口,像是已经受不了了。也难怪,这时候正值晌午,日头特别晒。你别说,他背个大背包的样子,还真挺像那法国女侍者说的骆驼。

    我们走的是下坡路。在距离宾馆的不远处,山势陡降,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山顶的洼地延伸下来。

    由南坡下山要远比从北坡上山艰险得多,但也壮观得多。南坡的山岩嶙峋、陡峭,溪水飞流直下。那已不是连绵的水流,而是奔泻、喧哗的瀑布,落入远处黑暗的溪谷。

    但在这艳阳高照的南坡上,山路蜿蜒迂回,绕了无数圈,总是又回到起点。爬坡的骡子就像推磨似的,一直在原地打转。

    因为埃米尔非要走小路,所以我们便像瀑布般哗啦啦地一直往下冲,从高层跳到低层,只在其间稍事休息。

    而且,这一旦开始,就再也刹不住。我们仿佛两块石头,不断颠簸着往下滚。埃米尔简直乐开了花。他一边弹跳,一边挥动着细瘦、白皙的裸臂,胸口渐渐变得绯红。这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运动俱乐部。所以,我们就这样一路颠簸、下冲、腾跳。

    南坡上阳光灿烂,蓊蓊郁郁的树丛、幽幽暗暗的山阴,简直美不胜收。这让我不禁想起歌德,想起那个浪漫的年代:

    “你可知那柠檬花开的土地?”(13)

    两个人跟随着奔腾的溪流,跌跌撞撞直奔山下的南国而去。然而,这么走终究太累人。我们在溪谷里行色匆匆,两旁全是耸峙的危岩。头顶的岩脊上杂树丛生,脚下的幽谷里林木葱茏。就这样,我们一直向下、向下。

    渐渐地,溪谷越来越宽广,终于,开阔的谷口出现在前方。放眼望去,艾罗洛(14)已远在我们脚下,铁路从隧道口迤逦而出,整个山谷恰似一只丰饶而明媚的羊角。

    可怜的埃米尔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比我还累。这一路,他穿着大靴子横冲直撞,脚趾不免受伤疼痛。所以,一俟来到开阔的谷口,我们便放缓了脚步。埃米尔不说话了。

    这谷口看似温驯而有古风,不禁令我遥想起罗马时代。我很愿意相信,古罗马的军团曾在此安营扎寨,而那啮噬灌木的羊群便是当时的遗种。

    但就在这时,瑞士军队的营房却再次映入眼帘;我们再次陷入了枪响与军演的包围之中。埃米尔和我又饿又累,但我们仍然不徐不疾地走着。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非常奇妙的是,这世界的南坡晴朗、干燥又古老,简直与北坡有着天壤之别。或许,牧神潘就栖居在那烈日曝晒的山岩中,在那苍劲、阴翳的树丛里。你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血液里,化为了纯粹而灿烂的记忆。所以,我便悠然向山下的艾罗洛走去。

    山下的街道全都散发着意大利的气息。屋外阳光明媚,屋内阴晦幽暗。而且和意大利一样,这里的路旁也栽种着月桂树。可怜的埃米尔突然感觉自己来到了国外。他捋下袖管,收紧领口,重新穿上外套,竖起衣领。他突然脸色发白,神色变得异样,一种陌生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我看见一家卖葡萄的蔬果店,正宗意大利风格,店堂里黑洞洞的。

    “这葡萄怎么卖?”这是我到南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六十块钱一公斤。”看店的姑娘说。

    那葡萄果然好吃,就跟意大利酒似的。

    埃米尔和我一边往车站走,一边尝着香甜的黑葡萄。

    小伙子已经穷得叮当响,所以我们只好在车站找了家三流的小饭馆。他点了啤酒、面包和香肠,我点了汤、煮牛肉和蔬菜。

    饭菜端上来,分量还真不少。我见女侍者正忙着给别桌上朗姆酒咖啡,便趁机给埃米尔也拿了一副刀叉和汤匙,好让他分享我的那份饭菜。那侍者————三十五岁的女人————转身回来,看到这情形,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我抬头冲她憨笑,于是,她也只好报以会心的微笑。

    “呵,看起来不错啊。”埃米尔窃喜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么腼腆。虽然那只是一家车站的饭店,可我们俩竟然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两人往月台上一坐,动也不动,等着火车进站。这地方很像意大利,连等车都那么融洽、愉快;明媚的阳光下,热闹的世间一片祥和、温馨。

    我决定花一法郎来趟火车之旅,于是便选好目的地,买了车票。我买的是三等座,票价一法郎二十生丁。过了一会儿,车来了,我起身和埃米尔道别。他一直向我挥手,直到我淡出视线。很遗憾,他必须在此返回,虽然他其实很想继续前行。

    火车在提契诺河谷(15)里行驶了十几英里。一路上,我始终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对面坐了两个胖墩墩的神父,都穿着很女气的黑衣。

    出了车站,头一回感到这么不舒服。我怎么在这偏僻的地方下车?难道接着要改走那荒凉的公路?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开始挪动脚步。晚饭时间快到了。

    这些意大利的公路,崭新、规整,完全属于机器生活。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从前的马路一路都是好景,到达只是它婉曲的目的,而眼前的这些新马路却死气沉沉的,比全世界的废墟还要荒凉。

    我在提契诺河谷里一路跋涉,朝着贝林佐纳(16)的方向。河谷或许很美丽吧: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条公路,宽阔、崭新,时常与铁道并行,经过采石场、零星的厂房,还有大小的村庄。一路上,满目都是污秽、肮脏,到了不堪设想的地步。而且,这污秽已经渗透到意大利人的生活中,假设此前并非如此的话。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采石场、制造厂,成片的宿舍楼突兀地耸立在路边,高大、灰暗、荒凉。楼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孩子正在玩耍,脏兮兮的男人在一旁懒散地瘫坐着。一切仿佛都处于重压之下。

    走在提契诺河谷的公路上,我再次感受到这新世界的恐怖,感受到它的悄然降临。这感觉在郊区、在城市的边缘尤为强烈:随着房屋的步步进逼,土地正在遭受破坏。在英国,情况也是如此。然而,相比于在意大利公路上感受到的恐怖,这都不算什么。你看那些四四方方的建筑,像盲目的庞然大物,从受伤的土地上陡然而起,周身散发着一种恶毒的气息,残害并毁灭着生命。

    一切似乎就发生在农民背井离乡、进工厂上班的那一刻。这之后,整个变化便渗透到每个角落。如今,生活已经变成出卖自我的奴工:修桥铺路、采石挖矿,这些都已沦为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苦役。每个人只是忙着自己的工作;除了赚钱和摆脱旧体制,再也没有其他目的。

    这些意大利的苦工从早做到晚,将生命全部耗费在无聊又粗暴的苦役上。他们是世界的苦工。他们埋头苦干,对周遭的世界全然不顾,对尘土与丑恶熟视无睹。

    整个社会架构似乎正在坍塌;在崩解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不停地盲动,就像奶酪里蠕动的蛆虫。公路、铁道相继建成,石料、矿产大量开采。然而,可怕的是,整个生活的机体、整个社会结构却在以一种风化、腐烂的方式慢慢裂解。似乎,我们最终将只剩下一套发达的公路、铁路和产业系统;与此同时,一个乱世正在这些造物之上孕育诞生。人类亲手打造出一个钢铁的躯壳,然后,便任凭社会的机体在其中破碎、朽坏。这是极为骇人的领悟,而这样的恐惧我在意大利的新马路上感受尤为强烈。

    对我而言,提契诺河谷的这段回忆就仿佛一场噩梦。不过,所幸我终于在夜色中抵达了贝林佐纳。站在闹市的中心,你仍能感受到鲜活的传统。因为只有在极端情况下,譬如风干与腐化,传统才会分崩离析。

    第二天早上,当我离开贝林佐纳的时候,恐惧感再度来袭:崭新、邪恶的公路,簇拥的四方大楼,躁动不安的苦工。只有看到开车进城的果农,才叫人稍觉安慰。可是,我也惧怕这些人,因为同样的精神也已侵入他们的内心。

    在瑞士,我再也快乐不起来,就算品尝美味的黑莓,就算来到洛迦诺(17),就算欣赏着马焦雷湖(18)的美景。我内心郁积着深沉的恐惧,惧怕那太过残酷的崩坏与分裂。

    路过一家小客栈,主人特别好客。他走进自家花园,把时鲜的葡萄、苹果和桃子连叶摘下来,一股脑儿堆在我面前。这是个意大利血统的瑞士人,从前在伯尔尼的银行上班;如今退休在家,买下父亲遗留的房产,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此人年纪五十上下,每天只管莳花弄草,把客栈全都交给女儿打理。

    他拽住我,聊意大利,聊瑞士,聊工作,聊生活。他退休了,自由了。然而,那自由也只是名义上的,只是摆脱了工作的奴役。他深知,自己终于逃离的制度仍将存在,并且会吞噬他的子子孙孙。他自己多少躲进了旧时的生活。可是,当和我一起走上山坡,眺望远方卢加诺的公路,这时他便立刻发现,其实这旧秩序也在一点点破裂、瓦解。

    他为什么和我聊这些?好像我满怀着什么希望似的,好像我代表了什么正面的真理,足以抵抗那从山下步步进逼的负面真理。我又害怕起来,于是在马路上加快了脚步,匆忙经过林立的房屋,那灰暗、粗糙、从腐坏里长出的结晶。

    我看见有个姑娘裸露着一双美腿,脚踝跟铜片似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正在葡萄园边上的地里干活儿。我瞬间被她美丽的胴体迷住了,于是便驻足观看。

    然后,她开始冲我叫喊,我听不懂那口音,只觉得她是在取笑我、捉弄我。她的声音很沙哑,而且充满了挑衅。我心里发怵,只好继续赶路。

    我在卢加诺住的是一家德国旅馆。记得那时坐在湖畔暗处的长椅上,望着树下、路灯下往来的游人漫步于湖滨。我至今仍能想见那一张张脸: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似乎这里,这个度假胜地,正是一切崩溃的要害、裂解与腐坏的中心。那些在湖滨徘徊的人潮干裂、易碎;那些出入于酒店的男女,看似衣冠楚楚,实则居心不良。普通的访客、闲散的游人、工匠、青年、城里人,大家都在纵情调笑、揶揄。而这简直荒淫、邪恶到近乎下流。

    我在这群人中间坐了很久,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个古铜肤色的姑娘。最后,我起身回到旅馆,在休息厅翻了一会儿报纸。这里和湖滨一样,森然恐怖,虽然感觉没有那么强烈。

    然后,我就上床了。这旅馆就建在斜坡的口子上,也不知为何至今未曾发生天灾,将那些山全部推倒。

    次日清晨,我沿着湖岸散步,想找艘轮船渡我到终点。要说这卢加诺湖,其实并不美,不过是风景如画罢了。我想,当年罗马人兴许来过这里。

    然后,我便坐船来到湖区的下游。上岸后,沿铁道一路走,突然见一帮人在大吼大叫。他们拽住一头浅白、高大的公牛,正要给它钉蹄铁。悬在半空的公牛又是猛踢、又是冲撞,死也不肯就范。只见它那苍白、软滑的躯体奋力挣扎着,刚烈、激愤,不停抽搐,而一旁的男女却用绳索勒住它,拼命往下摁。我觉得这情景实在太诡异。然而,那公牛一直扭动、翻腾,有几个人根本缚不住它。于是,大伙儿只好退到路边;地上剩下一摊滚烫的牛粪。这时,公牛又开始挣扎、扑腾,围观的男子也跟着一起嚎叫,半是得意,半是嘲笑。

    我实在不忍心看,只好继续赶路。这段路也到处尘土飞扬,但却没那么恐怖,也许是比较早建成通车吧。

    基亚索(19)是座沉闷的小城。我在城里喝了杯咖啡,然后就去海关看那进出的人潮。瑞士和意大利的海关办事处相距仅咫尺之遥,每个人来这里都必须停步接受检查。我走进办事处,把帆布背包打开给工作人员看,随后便跳上有轨电车,直奔科摩湖而去。

    电车上多是衣着讲究的女人,时髦却很矜持。她们有的坐火车刚到基亚索,有的则一直在市中心购物。

    到了终点站,在我前面下车的姑娘把阳伞忘在了车上。我自知灰头土脸,容易被人当作筑路工。可是,我却忘了该什么时候下车。

    “抱歉,这位小姐,”我叫住那姑娘。她回头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呵,原来并不是什么贵小姐啊,”我一瞧她那样子,自言自语道————“您把阳伞忘车上了。”

    只见她一转身,向座位狂奔而去,跟丢了魂似的!我站在旁边,目睹了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她走到马路上,往树荫下一站,呵,还真是个倔丫头。

    我对科摩湖的观感和对卢加诺一样:当年罗马人来到的时候,这必定是个美妙至极的所在。可如今,这里别墅林立,依然美妙的或许只剩下那日出了吧。

    随后,我坐船到了下游的科摩,晚上投宿在一家石窟模样的老客栈,那地方很不错,人也非常亲切。第二天一早,出了客栈,到城里逛了一圈。先是那科摩大教堂,祥和与古朴之中依然焕发着昔日的光辉。接着又到了市场,发现有人在批发贩售栗子,一堆堆、一袋袋鲜亮、棕色的栗子,买卖的农民都很起劲。我在想,大概一百年前,科摩这地方就已相当繁华,而如今它更成了国际大都会。于是乎,教堂逐渐沦为古迹,博物馆变成了景点,到处弥漫着享乐至上的铜臭味。我不敢再冒险步行去米兰,所以就坐上了火车。周六的午后,闲坐在米兰的大教堂广场(20),手捧一杯金巴利苦酒,旁观周围的意大利城市人纵情地饮酒、谈笑。我发现,这里的生活依然蓬勃而有生气,但崩解的力量也同样强大。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占据了人的身体与心灵。然而,一切都在散发着同样的恶臭:一切都在机械化,人类生活的全盘机械化。

    * * *

    (1) 卢塞恩(Lucerne),瑞士中北部城市,以湖山美景著称。

    (2) 里吉山(Mt. Rigi),瑞士中部著名山脉,素有“山中王后”的美誉。

    (3) 出自《圣经·马太福音》5章5节:“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

    (4) 富尔卡山口(the Furka Pass),位于瑞士境内,阿尔卑斯山著名隘口之一,海拔2 429米。

    (5) 罗纳冰河(the Rhône Glacier),位于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区,系日内瓦湖的主要水源之一。

    (6) 安德马特(Andermatt),沟通瑞士东西南北的要冲,位于富尔卡山口的东侧。

    (7) 茵特拉肯(Interlaken),瑞士著名度假胜地,因地处两湖之间而得名。

    (8) 埃克塞西奥(Excelsior),男子名,有“奋进向上”之意。

    (9) 斯凯格内斯(Skegness)、博格诺(Bognor)均为英国著名的海滨度假胜地。

    (10) 戈特哈特隧道(the Gotthard Tunnel)全长15公里,1881年竣工。行经此处的铁路穿过阿尔卑斯山,是沟通欧陆南北的重要国际线。

    (11) 巴塞尔(Basel),瑞士西北部城市,位于莱茵河畔、法德两国交界处。

    (12) 格舍嫩(Göschenen),位于戈特哈特铁路隧道的北端,系重要的铁路枢纽。

    (13) 出自歌德的成长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第3卷第1章),曾谱为歌曲,广为传唱。

    (14) 艾罗洛(Airolo),瑞士铁路枢纽,位于戈特哈特隧道的南口。

    (15) 提契诺河谷(the Ticino Valley),位于瑞士南部与意大利接壤处。

    (16) 贝林佐纳(Bellinzona),位于阿尔卑斯山脚下,提契诺河东岸,以古堡而闻名世界。

    (17) 洛迦诺(Locarno),瑞士南方小城,地处马焦雷湖北端,居民多以意大利语为母语。

    (18) 马焦雷湖(Lago Maggiore),长68公里、宽3——5公里,位于阿尔卑斯山南麓,瑞士和意大利的边界。

    (19) 基亚索(Chiasso),瑞士最南端城市,位于瑞士与意大利的边界。

    (20) 大教堂广场(Cathedral Square),位于米兰市中心,系一长方形广场,占地17 000平方米。广场中央竖立着国王厄玛努埃尔二世的骑马铜像,四周有拱廊、大教堂及博物馆等重要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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