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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这天午后子虞又来到北苑,静静地坐了许久没有说话。雨滴点点,折射出一息轻薄透彻的光芒,映在她的脸上转瞬流转。吴元菲观察了她片刻,以为她有忧愁,仔细一看,又恍惚觉得她唇畔含笑。
一个月后就是皇帝的圣节,本应上寿举宴,只因御苑事件,皇帝大为扫兴,改为了东明寺斋戒祈福。
腊月十四,南国的太平日子在一夕之间崩离。
子虞转过头,神色有丝复杂:“难道这样有悖常伦的事,也变得这样理所当然?”
哥哥……她的声音哽咽在喉中:“真是傻瓜。”
吴元菲也在打量她,察觉到她的沉默后,仿佛顷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顾虑,说道:“妾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二十年……娘娘大概不明白二十年的含义。再坚强的信念和意志,也会在漫长的枯寂中软弱。这个院子并无他人,如果再不说些有趣的话题,妾怕以后会忘记说话的能力。”
子虞浅浅笑了笑,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而又问:“你既是皇后的老师,可知道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北苑种着两株上好的梅花,花期中开得正盛,子虞赏了一会儿花,正出神间,院里传来拨弦的声音,须臾,熟悉的琵琶声从院内飘荡出来,曲折动人,婉转如诉。
子虞深深注视她:“你到底是谁?”
子虞冷静地沉思,想了半晌,只想到了殷相一人,她在黑暗中苦笑:当年她故作清高不肯向他妥协,如今却要主动投诚。早知道如此,从一开始就应该选做有用的卒子。
她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喟叹道:“先帝的女儿都已出嫁,只能从宗亲中挑选。瑶是太子妃的预定人选,本以为相安无事,谁知宰相突然提议让瑶出使,让赵府上下不知所措。更奇的事还在后面,在南国使臣入宫的时候,恰巧有画师在他面前跌落了几幅画,其中就有瑶的。宰相的推荐,南国使臣的要求……内外两方面的压力,让惠顺长公主也不得不服软。最后决定由瑶远嫁南国,与宫廷失之交臂。”
殷荣轻蔑地扫她一眼,说道:“他是圣上,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出家一次便是再世为人了,你大可不必拘泥于以前的身份。”
过了半晌,殷荣转过身,意外地打量了子虞一眼:“进寺院半年,修身养性的功夫长进了不少。”
吴元菲并不否认,说道:“那不是很好吗?无用之人,会被被人抛之脑后,娘娘有人惦记,才会有出头之日。”
这几日接连雨天,淅淅索索地从夜里到天明。子虞听讲经文时特命人将窗户打开,看檐上雨水点点滴滴,落在新绿的蕉叶上。
“妾教导了她八年,换来的是二十年的幽禁。”她道,“到如今,都不敢自夸说能有多了解她,妾能说的,不过是所知的八年,她是什么样的人,娘娘不妨自己判断。”
为此,朝中因政见不同分为两派,其中主战呼声最高的就是延平郡王,皇后的亲兄:赵琛。
“南国昭仪瑶姬。”子虞道。
殷相见她沉默,讥笑道:“怎么?连虚名都担了,却不敢去实现?”
“若是他在朝堂上已没有阻力,今日又何必找上娘娘呢?”吴元菲平静地说道,“他需要娘娘作为助力,娘娘需要他摆脱困境。”
这些朝政在皇城涌起风浪,但东明寺中却一无所知。冬雪夹着雨水而至,几日不见阳光,簌簌的落了几日,院子里,楼阁上都换上玉屑琼衣。初晴的那日,子虞披上黑狐裘衣,抛开众人,寻雪色而去。
“我是谁无关紧要,”妇人淡然道,“娘娘想知道的,只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正如子虞判断出她的身份,她也一眼就猜测出子虞的来处。
殷荣不耐烦起来,语调冰冷地让人颤抖:“我从不喜欢给人两次机会,那会让人产生错觉,把第一次的失败变得理所当然。你已经搞砸了一次,这一回,不容有失。”
子虞听了故事,久久不语,目光只落在院子的角落,那里青砖覆雪,一片寒凉。
殷荣道:“晋王虽然好,也没有好到一辈子都要依靠他的份上。你这样年轻,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殷相讳莫如深地一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要说恶名,圣上早已担上了,就是再担上一些,对他来说差别也不大。”
她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在考虑这番交浅言深的后果。
吴元菲眉梢一抬,问道:“是谁说的呢?”
吴元菲“啊”地低呼一声,手指在弦上轻捻,蓦然长叹。
子虞瞠目看着她:“你教授她什么?”
他还给了她一个足以□的理由。想到此处,子虞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子虞脸上已经褪尽最后血色,苍白如纸,那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这是殷相故意羞辱,可现在看他的表情,分明想把这个疯狂的想法变为现实。
消息传来,子虞又是伤心又是忧虑:父亲当年作为主帅时,尚且有人陷害,如今哥哥孤身一人,内无臂助,外无强援……何况领军的是皇后的兄长。她能预想到,随便捏造一个借口,比如“通敌”之类的,不需要什么有力证据,就能将哥哥打入万劫不复。
吴元菲从没听她提过“师生”之类的词,一听这样的口气,顿时就明白了,不慌不忙地说道:“娘娘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初你被逼避世,没有直接去妙应寺……那是因为,娘娘你还未走到最后一步,有人对你仍然抱有希望。”
子虞哂笑道:“不是拿普通的东西去搏,而是拿性命去搏,难道这也值得?”
这话题称不上有趣,却让子虞异常的好奇,她问道:“宫廷起起伏伏,从来不会固定属于一家,难道这其中还有学问?”
她轻描淡写,子虞却觉得别有内情,看待她的目光越发慎重,正想找个告辞的理由,妇人说道:“娘娘害怕什么,莫非怕受我牵连。可娘娘如今的模样,与我有什么两样,还怕什么呢。”
康定元年实在不是一个好年景,眼看这一年就要到底,忽然又从南国传来恶讯:腊月初二,南帝暴毙。关于暴毙的说法也是多种多样,摆在明面上的说法是南帝突生急病,药石无用。可从探子传来的消息,隐讳地指出别有内情。
时近年关,应该是热闹的日子,宫人们寻思着该装扮喜庆一番,找遍寺中,发现竟无锦绣彩幔布幛,只寻来几支红梅,孤零零地插在瓶中,众人一见,更添思家的情怀。
天清气朗,越发显得天地如初开一般颜色,朱梁碧瓦都不见了,只见银装素裹,似白玉砌成一片。子虞深深呼吸,冷冽的气息让她为之一畅,摆脱连日的沉郁。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才发现地方狭小,无处可去,她满腹心事,又不愿回去沉着脸面对宫人的哀戚,想了又想,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殷荣望着廊檐滴下的雨丝,说道:“宫中已选了左武侯大将军家的三小姐为晋王妃。”
子虞觉得有些难堪——殷相依然是当年权势过人的宰相,她也仍旧是当年势单力薄的姑娘。心里泛起苦涩,她轻声道:“想清楚了。”
子虞了解她的哥哥——虽然不一定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代名将,但也绝非庸才,而且为人圆滑,比耿直的父亲不知胜出几倍,前程似锦。即便没有妹妹的助力,假以时日也会成为朝廷的肱骨之臣。可他现在如此心急,挑这个时候想建功立业,并不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她。
妇人轻轻摇头:“我知道娘娘失意到此的原因了——太过谨小慎微,反而失去了进取的魄力。”
子虞叹息不止。当她对宫廷懵懂不知时,觉得其中神秘华丽,让人想一探究竟,可当她对宫廷开始了解熟悉,又觉得怅然若失。
子虞被击中软肋,泪水含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屋瓯的残冰转眼消融,绵绵细雨又捎来春风。
“你义母几次提起你都觉得惋惜,”殷荣冷冷笑道,“做事由着性子,选的都是错路。现在可想清楚了?”
子虞“呵”地一笑:“殷相那样的人,可没有先生说的那样容易摆布。”
子虞半晌没有出声,吴元菲忽然柔声问:“娘娘还想着晋王么?”
子虞突然有了午睡的习惯,且不喜人打扰,所以一过午时,宫人们都远远避开。谁也不知道,其实房中并没有人。子虞这时就到北苑和吴元菲聊天,并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吴元菲从不议政,她孤居二十年,早已离时政很远,所以常常与子虞谈论的是史。
雨急了些,子虞观赏片刻,眸光也变得迷蒙起来,轻声说:“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到晋王。”
子虞心头烦闷,冷声道:“与他合作我始终担心,以后要付出沉重代价。”
吴元菲却道:“希望娘娘以后不要做这样的梦。”
子虞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的烦躁,又对妇人的眼力感到吃惊,说道:“我也知道了你被赶的原因——宫人若是太过聪明不懂收敛,难免会受人排挤。”
她低下头去,开始了回忆:“妾初到赵府的时候,是受惠顺长公主的邀请,她的两个女儿,分别叫珏和瑶,都有入主宫廷的希望,从她们七岁时,妾就开始教导她们。平心而论,两个女孩之中,瑶的容貌品性,都胜出一筹,不仅是妾,府中其他人也都更偏爱她一些。等到她们两个都到了十三岁,事情几乎已成了定局。当年先帝多次用兵南下,都没有成功,导致国力衰竭,颇有悔意,随后就与南国议和,南帝提出要求,要皇室女子和亲出使。”
他的暗示已足够露骨,子虞睫毛颤动,连身子都簌簌发抖,不知是惊悸还是羞耻,语不成声:“这……这如何,他是……”
大臣们都知道,这位皇子摆出如此的低姿态,目的只能是借兵。
子虞微笑:“能得到您的夸奖,这半年想来是没有白费。”
秀蝉问管事:“殿下是不是让你传什么口信来?”管事摇头:“并无口信。”众人听了,无不失望,转头去看子虞,只见她低头沉思,根本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子虞一听,心已凉透,从宫女们诧异的眼中,她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双眼含泪。她转过脸,攥拳的手颤抖不止,指甲在掌心中掐地钻心的疼,冷冷地对四下说:“都下去。”
这是她第二次问,妇人也不再故弄玄虚,起身一拜道:“妾姓吴,名元菲。原是宣郡王赵府的西席。”
“那只能说明她们没有读透,”吴元菲道,“看别人的故事,无论悲喜,都觉得轻松。可放在自己的身上,就会考虑得失,举棋不定……人若失去冷静,总是容易犯错的。”
吴元菲道:“人人都知宫廷难活,可依旧趋之若鹜,娘娘可知道其中的原因。”子虞道:“大概是为了权势吧。”吴元菲道:“从古至今,男人得到权势的方法多种多样,可以科考投军,可以附庸富贵……女子却只能依附夫君,一世随人——若只能凭夫君获得权势,天下又有谁能比帝王更张显尊荣。宫廷是女子唯一能插手国政,影响时势的途径。娘娘,你说,世上还有比这里更吸引人的地方吗?”
子虞笑道:“宫中的妃嫔难道没有读过历史,可她们依旧会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