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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依旧默然。
他仰头喝尽了杯中之酒，略带苦涩地淡然一笑：“这个世上，没人信我，便是一种失败。便是一统山河，江山永固，也是失败。”
韩山神色凝重，声音也比平素低了许多。
霍宸含笑道：“我早就做了御驾亲征的打算，怎么，你没看出来？”
床上躺着大商皇帝霍宸，臂上的毒箭已经拔去了，也敷上了解毒之药，但箭头上淬的几种毒药都是剧毒之物，见血封喉，所幸他当时内里穿着一件锁丝软甲，毒箭只侵了表皮，纵然如此，却让他昏迷至今。
含光坐在床沿上，两人四目相对，凝望了一会儿，霍宸长长的叹了口气，伸出臂膀把含光拥在怀中。
含光心里波澜起伏，宫中旧事涌上心头，孰是孰非，好似突然间有了新的感悟，不由憾然道：“是，我不曾全信你。”
霍宸摇了摇头，“这世上最难的，是让人信你。全心全意，心如磐石，不被表象蒙蔽，不为人言所动，不为心魔所惑。”
霍宸瞬间明白过来，那是虎头山寨子里的人！
东侧的鼓声越发的劲健有力，让人心神大震，那个赤红的大大的商字在山坡上簌簌迎风，让人血脉贲张。
含光默然不语，恨到最浓之时，她仍旧记得他是皇帝，仍旧做不出大逆不道的事情，隐忍合泪血吞罢了。
含光心中猛然一沉，像是再也没有着落之处，她怔怔地不发一言，半晌扶着桌角缓缓坐下，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们辛苦了，去歇息吧。”
“很凶恶。”
他似乎是有些失望，抿了口酒，低下眼帘，微微一勾唇角：“我希望你担心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夫君。”
霍宸听了齐盛平的回禀，心情顿觉沉重。没想到一个时辰之内，梁帝突然将广拥关外围兵马拨过来一万，重兵把守清风峡，如此看来，梁帝也料到了今日是他发兵解围之时，所以才增援了伏兵在清风峡阻拦。梁帝和商国争夺疆土多年，身经百战，论谋略也是人中龙凤，兼之雄心勃勃要举兵南下，所以这一仗也是筹备精密。
预订时辰已过，但，齐盛平并未将伏兵引过来。霍宸正欲派人查看，齐盛平浑身浴血率领手下残兵赶到竹子坡，去时五千士兵却只回来了几百人。
梁兵败势已定，但仍旧拼死顽抗，梁帝下了死令只许进不许退。这一场硬拼几乎让梁国伏兵全军覆没，这是霍宸生平第一次真正经历两败俱伤以死相拼的打法，战场之惨烈让人不忍多看。
真是一场至高无上的寂寥……
“我知道你对我有多绝望。你心里，一定怨恨我。”
邵六震惊之余不忘见礼：“淑妃娘娘。”
含光一惊：“皇上要亲自前往广拥关？”她一直以为是洛青穹率兵前往广拥关。
庭院里终于响起脚步声，含光抬眼望去，只见韩山和孟朝几人正登上房前台阶。
霍宸避而不答，却笑望她柔声问：“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关心我？”
“不是，正因为你不肯这样对我，我才会一直想让你这么对我，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霍宸中箭之时，邵六就在他身侧，拘于身份，他不敢苦劝，但心里却不懂为什么霍宸一定要亲自上阵，他可以站在军队的最后远远的观战。哪怕这一战败了，那又如何，再战便是，为何一定要身先士卒，为何一定要血战到底。
室内依旧温暖如春，含光只觉得心里一片怅然空茫，他的那一番话语如同一石入井，打碎了她心里的平静。他的确是孤寂的，即便拥有万里江山百万臣民，却又有谁与他同心？众人仰他鼻息，臣服敬畏，又有几分真心实意？是看中他所能给予的权势富贵和功名利禄，还是因为他就是霍宸，只是霍宸？若他落魄，若他落败，谁又能与他共一场患难？
相识多年，邵六今日第一次从心里接纳了含光，也第一次真正的敬重这个出身草莽的女子。
她心里起伏不定，乱成一团，再难平息。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原来不是。和他的纠缠是命中注定么？情丝纷扰，将所有的过往都勾勒描画，清晰如昨，剪不断理还乱，竟是一日未曾间断。
含光走到跟前，凝望着霍宸，缓缓蹲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林晚照，我感谢他，也怨恨他。他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治好了你的失忆，却也害了你。他言明这个孩子不可能保住，我仍旧不死心，让他给你保胎。我多希望你能生下那个孩子，像你又像我，我甚至都在想着什么样的名字才能蕴含我对他的期望。”
邵六一瞬不瞬的守在床前，心急如焚。
邵六放下东西便躬身退下。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负手走出了门外，一阵寒风透室而入，吹得烛光猛地一闪，她眼前微光一晃，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这是我亲手酿的酒，祝皇上凯旋！”她从腰间取下一只酒壶，铜壶中一股扑鼻的香气，带着梅花白雪的气息。
“梁帝兵败广拥关，率兵退守边城。”
“那你也仍旧盼着我醒来？”
当初霍宸去闲云寺，邵六一直陪伴在侧，初识含光，他便不喜欢她，认为她是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后来在虎头山重逢，她变本加厉，竟然已经是女山匪。
含光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但她没有抽离，也没有躲闪他的目光，迎着他的视线，她粲然一笑，眼里含着泪光。
两军阵前各不相让，商兵人多，但梁兵占据了有利地形，清风峡地势狭长，不利商军冲锋，骑兵被困施展不开，两军僵持在谷中，几乎都是贴身肉搏，混战厮杀中，血流成河，山河变色。这场硬战惨烈得让人心神俱裂，两岸青峰顶着皑皑白雪静立无语。
霍宸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含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我给不了全部，但是我会尽心尽力给到极致。这一世弹指即逝，便是日日守在一起，也不过几十年的光阴。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但我也答应你，若有一天，你厌倦了宫闱，我绝不会强留。”
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浓烈的失意和痛苦，是那种拼却全力却苦求不得的痛苦，她也曾体会过，所以对这种痛苦一目了然，四目相对，她只觉得心肺之间涌上一股酸楚。
“凶恶？”
她低眉看着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掌，笑容温婉缱绻。
“怀宸。是我，小鱼。”
“是，对我挥剑相向，怒声斥责。”
她微微一笑，举杯道：“祝皇上出师大捷。”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只是紧紧的握着，沉默不言。
含光默然静坐，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被黑暗吞没，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细雪。
含光心中一动，那是放鸳鸯刀的匣子。
韩山等人退下，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
“淑妃娘娘请进来说话。”
半个时辰之后，清风峡被铺天盖地的杀声笼罩，血腥之气在山谷中像是一团浓雾蔓延无边，两军在峡谷中交战，梁兵占据有利地形拼死阻拦商兵去路，商兵亦拼死要站开血路直奔广拥关。
“皇上昏迷未醒，娘娘来的正好。”邵六躬身将含光引到床前，然后慢慢退到门外，将门掩上。
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褐色的大氅，脸色净白如雪，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亮得灼人心魄。
邵六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走了进来。
冬日光阴弹指便逝，含光却觉得这一日长的仿若无边无际。
商兵顿时士气大振，喊杀声响彻山谷，几欲淹没山坡上的鼓声。霍宸莫名的心情激荡，心里又惊又喜又怕。那一阵阵的鼓声如同敲击在心脏上，悬于一线般的紧张。
“我一直很后悔，我太信任他的医术，没有过问他给你用的是什么药，我一直在后悔，含光。”
寒风萧瑟，将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发丝散落在耳边，脸颊被寒风吹得绯红，唇色浅淡，但一双明眸波光潋滟，星般璀璨。
诸多言语哽在喉间无法出口。他深吸口气哑着嗓子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他后怕至极，心里充满万千感动，百转千回的柔情，却忍不住冷着脸对她呵斥。
看来，也只有打一场硬战了，霍宸瞭望着暗青色的山脉，心里到底有些不甘。他用兵一向善于出奇制胜，硬拼硬夺的战术，他视为下策。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灯花一声噼啪轻响，门外传来邵六的声音：“淑妃娘娘，皇上送了一份东西，请娘娘收下。”
“听说皇上，”韩山迟疑着放低了声音。
他只觉得眼眶一热，心里呼啸而过一股暖流，满满地胀着心胸。他阔步上前，托起她的手肘，只觉得掌心之中一片沉甸甸的感喟和辛酸，她到底还是牵挂着他，千帆过尽，尽弃前嫌，来与他共一场患难。
雪落无声，门外的话语声清晰入耳，邵六一皱眉，站起身来。
“你担心我的安危？”他挑一挑眉，笑容更深了几分，似是从心底浮上来的喜悦。
霍宸下令大军跟进，朝着清风峡而去。
霍宸跨下是从西域重金购来的汗血宝马，名叫惊风，斜上山坡虽然费力却轻灵自如，尉迟炯跨下是党项战马，稍逊一筹，落在霍宸身后，眼看霍宸一人就要登上山坡，尉迟炯急道：“皇上小心！”
梁兵有些乱了，想不透为何两翼会有伏兵。当初在清风峡设下埋伏，就是因为两翼都是山坡，商兵无法从两翼杀过来也无法在梁兵的眼皮下设伏，这两股奇兵如同天降一般不知从何而来，瞬间让梁兵乱了阵脚。
含光毫不迟疑答道：“当然。”
霍宸牵起唇角朗然一笑，眼中似有一层雾气在悄然氤氲。他握着含光的手，缓缓坐起身来。
此去广拥关，清风峡是必经之路，如果和梁兵来一场硬战，必定死伤惨重，耗时良久。霍宸坐在马上，眉头紧锁，反复在心里权衡，想找出更好的法子，把损失减少到最小。
他翘起唇角，脸上微微带了丝笑意，眼神迷离像是陷入回忆。“小时候，我觉得这时间最难的事，是登上皇位做皇帝。那么多人明争暗夺，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只有一个人才可以登上巅峰，独霸天下，其中的艰难险阻，堪为极致。后来，我却发现，这世上最难得的事，并不是登上皇位当皇帝，含光，你猜是什么？”
天色渐晚，最后一抹残阳溶于山脉。
有此一诺，她心里豁然开朗，他在尘世给她留了一条通往桃源之路，让她随时可以展翼高飞，如此，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