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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米顺其自然地接纳了他,让格兰特心生平静。当他们驶入丘陵时,这份平静也越发深沉。这二者就这样接纳了他:用一种超然的仁慈围绕着他,看着他带着熟悉的沉默而来。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万籁俱静,一派整齐而又荒凉的景致。整齐的灰色围墙环绕着荒原,光秃秃的围栏沿着整齐的沟渠。这等候着的乡间,万物都还未生长,只有涵洞边零星的柳树透出绿色的生机,形成些许的树荫。

    一切都会好的。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寂静、空旷、祥和。他已经忘记了这片土地是多么地仁慈,多么地满足。近处绿色的丘陵圆润而又亲切,远处的丘陵染上了蓝色。后面屹立着高地长长的城墙,白色而遥远地立在平静的天边。

    当他们驶入特利峡谷时,格兰特说:“河水很浅,是吗?”随后一阵恐慌向他袭来。

    这病发作时常常如此。这一刻还是个神志正常、身心自由、处之泰然的人,下一刻就成了被非理智擒住的无助生物。他把手紧紧握在一起,以防自己猛地推开车门,努力地听着汤米在讲什么。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他们这儿已经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让他想想雨水稀少的事儿。雨水稀少,这很重要。它会让钓鱼的事情泡汤。他就是来克伦钓鱼的。如果没有雨,就没有游水的鱼。没有供鱼游的水。哦,上帝,帮帮我,别让汤米停下来!没有水。理智地想想钓鱼的事儿。如果已经几个月没有下雨了,那么雨水肯定就要来了,不是吗?你怎么能叫朋友停下车,让你发病?但你为什么不能叫他停下车,让你可以逃出这个被关着的狭小空间?看看河流,看看它,想想与这条河有关的事儿。去年你就是在这里逮到了一条很棒的鱼。就是在这里帕特从坐着的岩石上滑下去,然后裤裆被挂在了那儿。

    汤米说道:“你曾见过的美丽而又滑溜的鱼。”

    河边的榛树在灰绿色的荒原上呈现出一派鲜亮的淡紫色斑点。不久之后,夏天来临时,榛树的叶子就会发出清脆的哗哗声,为歌唱的河流助奏。但现在,这一团淡红色的榛树安静地矗立在河岸边。

    汤米看着河流的状况,也留意到了光秃秃还很嫩着的榛树枝,但作为一个父亲,他的思绪并没有飘到夏日的午后。他说道:“帕特发觉自己是个占卜师。”

    这也挺好。想一想帕特,聊一聊帕特。

    “屋里撒着各种各样的细枝。”

    “他发现了什么吗?”如果他能把注意力一直放在帕特身上也可以。

    “他在起居室的壁炉下发现了金子,在楼下的浴室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有两处泉水。”

    “泉水在哪里?”现在应该没多远了,距离峡谷上端和克伦只有五英里。

    “一处在餐厅地底下,还有一处在厨房走廊下面。”

    “我猜你没有挖开起居室的壁炉地面。”车窗大敞着。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儿实际上不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根本就不是一个密闭的空间。

    “没有。这让他很恼火,说我是一个废物。”

    “废物?”

    “没错,这是他的新词。我认为就是比卑鄙的家伙还要低一等级的人。”

    “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他将一直坚持到弯道处的那片白桦林,然后就叫汤米停车。

    “不知道。我想是去年秋天,从某个讲通神论的女人那儿听来的。”

    他为什么会介意让汤米知道?这病没什么可耻。即使他是个瘫痪的梅毒病患者,他也会接受汤米的帮助和同情。他为什么不想让汤米知道实情,他正因为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恐惧,冒着冷汗?他或者可以撒个谎?他或者只要叫汤米停一会儿,好欣赏一下风景?

    白桦林到了。他至少已经坚持到了这里。

    他要再等一段路,到那条河流的拐弯处。他就借口说看河流。这似乎比看风景更合理。汤米会乐意欣赏河流,他只是挺反感看风景。

    大概还有五十秒。一、二、三、四……

    到了。

    “今年冬天,我们的两只羊掉到了这个池塘里。”汤米说着便快速地驶过了弯道。

    晚了。

    他还能找什么借口?现在离克伦已经太近,不好再找借口了。

    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他甚至无法点根烟。

    或者他该做些事情,无论多小……

    他从旁边的座位上拿来一捆报纸,一边重新整理,一边漫无目的地匆匆翻阅。他注意到里面没有了《信号报》。因为最新消息一栏里的那首奇怪而又短小的草稿诗,他本想带上它。唉,算了,无所谓。它已经履行了使命,给他的早餐解了闷。它的主人不再需要它了。他已经拥有了理想的天堂,可以忘却一切了。如果那就是他所想要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不会再有失控的手和冒汗的皮肤,不会再和恶魔抗争,不会再拥有晴朗的早晨,亲切的土地,天边那可爱的高地美景。

    他头一次想要知道是什么把一个年轻人带来了北方。

    他大概不会为了喝个不省人事而订了间一等卧铺房间。他有要去的目的地,他有事情有渴望,有一个目的。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阴冷的淡季来到北方?钓鱼?爬山?他记得卧铺房间给人一种空无一物的印象,但可能沉重的行李箱放在铺位下。或者,实际上是在行李车厢里。除了去运动还有什么呢?

    公务?

    那张脸不像,不是。

    演员?艺术家?仅仅是可能而已。

    一位要去登船的海员?要去因弗内斯某个海军基地?有可能。那张脸看上去很像是在船桥上的脸。一条小船,行驶得很快,行驶在海上各种恶劣环境中。

    还有什么呢?是什么把这个酷爱酒精、眉毛轻率且皮肤黝黑的瘦小伙带到了三月初的高地?除非是近些日子威士忌短缺,他想来这儿建一间非法的酒厂?

    这个想法挺好。会很容易吗?不会比在爱尔兰容易,因为这里没人愿意违法,但是一旦你成功了,威士忌就是笔好交易。他多希望自己能让这个年轻人怀有这样的期望。或许,昨晚格兰特坐在他的对面吃晚餐,就能看见他想到如此有趣、蔑视法律的主意时,眼睛里所放出的光。总之,格兰特希望能和他交谈,交流想法,了解他。如果昨晚,有人和他聊过天,或许现在他还是这个充满活力的早晨的一部分,拥有这个美好仁慈世界的恩赐和承诺,而不是————

    “后来在那座人行桥下,用鱼叉把它叉住了。”汤米说道,至此结束了一段故事。

    格兰特低头看了看手,发现它们静静地放着。

    这位死去的年轻人没能拯救自己,却拯救了他。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克伦的白色房屋。克伦卧在杯状的绿色山谷里,唯有一片绿色的冷杉木,像是嵌在光秃秃的风景上的一些墨绿色羊毛制品。一缕青烟从烟囱里升起,飘入无风的空中。这才是寂静的真谛。

    当他们驱车从公路驶向沙石的小道时,他看见劳拉出了门,站在那儿等着他们。她朝他们挥着手,当手臂放下时,她把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捋了过去。这熟悉的动作温暖了消沉的他。没错,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常在巴德诺赫的小站等他,就是这样招手,并把一缕头发捋了过去,依然是这一缕头发。

    汤米说道:“糟糕,我忘了替她寄信。要是没问就别提这事儿。”

    劳拉亲吻了他的双颊,看了眼他说道:“我给你准备了美味的鸟肉做午餐,不过你看上去好好睡一觉更好些。所以直接上楼睡吧,醒来再吃饭。我们有几周的时间闲聊,不在乎这一会儿。”

    他想,只有劳拉会高效地履行女主人的角色,如此干脆利索地满足客人的需要,不会拐弯抹角地吹嘘预备好的精美午餐,不会暗地里索取回报。她甚至不会硬给他不想喝的茶,也不会直截了当地建议他好好洗个热水澡。她更不会要求他到来后礼貌性地寒暄一下,小坐一会儿。而对于他需要的东西,她不问为什么立刻就拿给他一个枕头。

    他想知道,是否是自己看起来身体大不如前,还是仅仅因为劳拉太了解自己。他想到自己并不介意劳拉知道他被恐惧所奴役。奇怪的是他曾避免在汤米面前显露自己的懦弱,却不会在意劳拉知道此事。它本该是另一种情况才对。

    “这次我把你安排在了另一件卧室。”她边说边领着他上了楼梯,“因为西边的房子重新装修,还有些异味。”

    他留意到她确实胖了点,但脚踝依旧美丽。格兰特用那从未抛弃过他的天生的冷静意识到,他不想向劳拉隐藏自己那一阵阵孩子气的恐惧,证明他不再爱着她了。男人需要在自己心爱的人眼里看起来很好,而这已经不存在于他和劳拉的关系中。

    “人们常说东边的卧室可以照到早晨的太阳。”她站在东边卧室的中央说道,好像她从未看过这里一样。“就是个建议。我自己更喜欢能够看见阳光灿烂的风景,这样太阳也照射不到眼睛。”她把拇指塞进绷得很紧的裙腰里,松了松腰带。“不过西边的屋子这一两天就能住了,你要是想住就换个房。我亲爱的威廉姆斯警长过得怎么样?”

    “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他的眼前闪过威廉姆斯的画面。在威斯特摩兰的休息厅里,威廉姆斯严肃而羞涩地坐在茶桌旁与经理会晤,离开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劳拉和格兰特在喝茶,便应邀加入了他们。他和劳拉相处得很好。

    “你知道,每当这个国家陷入周期性的混乱,我一想到威廉姆斯警长,立刻就会确信这一切都会好的。”

    格兰特一边忙着解开行李箱的带子一边说:“我想我就根本没法让你安心。”

    “没那样想过。总之,不是那样。事事都不顺利的时候,你是唯一让人感觉舒服的。”劳拉说着这含意不明的话离开了,“你想下来的时候再下来。如果不想下来,就完全没有必要下来。醒来的话就摇铃。”

    她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身后被寂寞所淹没。

    他脱掉衣服,懒得去拉窗帘就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他想:我最好还是拉上窗帘,不然阳光很快就会弄醒我。他不情愿地睁开眼,估摸着阳光的亮度,才发现阳光根本没有照进窗户,而是普照着户外。他从枕上抬起头,琢磨着这怪事,才意识到现在是傍晚。

    他感到松弛和喜悦,又继续躺下,聆听着这份宁静。一种久远的宁静。他品味着这份宁静,尽情享受着长久以来暂时的缓解。这里和彭特兰湾之间不是密闭的空间。若它们之间是密闭的,那么这里和北极之间也不会是密闭的空间。透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灰色的夜幕透着点微光,还有一道道薄云。天空没有下雨,只有宁静的回声,让这个世界沉浸于让人心满意足的安静之中。哦,好吧,如果不能钓鱼,他还能去散步。就算再糟糕,他还能去打野兔。

    他看见薄云在夜幕的映衬下渐渐暗去,他想知道劳拉这次又给自己找了哪个相亲对象。很奇怪,所有结婚的女人都会联合起来反对男人的单身状态。如果一个女人嫁得幸福,就像劳拉,她们会认为婚姻是一个成年人的完美状态,可以免于遭受任何无能和阻碍。如果她们套上了不幸的枷锁,便会对任何逃离这种惩罚的人充满仇恨。每次他来克伦,劳拉都习惯性地认真审查几个女士,供他考虑。当然,她从不会介绍她们所拥有的优秀品质,她们只是在格兰特面前来回走动,以便让他欣赏她们的步态。当他对相亲对象没有什么特别兴趣时,氛围也不会有明显的歉意,也不会有任何责备的意思。所能发生的只是下次劳拉会有一个新主意。

    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声响,要么是母鸡慵懒的咯咯声,要么是正在收集茶杯时所发出的当啷声。他倒希望是只母鸡,可是听了一会儿,很遗憾地确信那是在准备茶点。他得起床了。帕特就要放学回家了,布里奇特也将从午睡中醒来。劳拉是很典型的一类人,她不会让格兰特说说过去的一年,她的孩子长高没有,聪明没有,漂亮没有;她甚至不会要求他对女儿送上应有的赞美。她根本就不会提起布里奇特,那仅仅是视线之外的一个小孩儿,就像农场里的其他动物一样。

    起床后他洗了个澡,二十分钟后,便下了楼。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到饥饿。

    起居室敞开的门上方有一幅家庭画像,格兰特认为那是纯粹的佐法尼风格。在克伦,以前起居室几乎占据了农舍的全部,现在只是主屋的一间小侧屋。因为它由几间屋子取代了一间屋子,所以比通常这一类型有更多窗户,因为它的墙壁厚实,所以温暖且有安全感;因为它是面向西南方向的景致,所以比大部分屋子更亮堂。如此一来这栋房屋所有的往来通行都汇集于此,就像某个中世纪庄园的主厅。只有在中餐和晚餐时,这一家才会用到其他屋子。一张大圆桌放在火炉旁,让茶点和早餐时的餐厅变得很舒适,其他房间是由办公室、客厅、音乐室、学习室和温室构成的完美自由的组合。格兰特想,无须改变任何细节,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在桌边乞食的小猎犬和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叉开腿的布里奇特。

    金发的布里奇特是三个小孩儿中最安静的,她把时间都消磨在没完没了地把几样相同的东西排列成新的样式。劳拉说:“我都不确定她是个弱智还是个天才。”但是从介绍时看布里奇特那善意的几眼,格兰特完全可以判断出劳拉语调中的欢喜,这个被帕特称为幼稚的人,智商完全没有问题。

    帕特这个绰号没有侮辱的意思,甚至没有明显的傲慢,仅仅是强调他自己属于成人范畴,年长六岁的他够资格。

    红头发的帕特有一双冷峻的灰眼睛,让人胆寒。他穿了条破旧的绿色苏格兰方格裙,烟青色的长筒袜,还有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灰毛衣。他不拘礼节地向格兰特问好,但让人舒服,并不粗野。帕特说了一口被他妈妈称为“浓重的佩斯郡”的口音,他的知心朋友是村学校里出生于基林的牧羊人的儿子。当然,只要他想,帕特可以说一口完美的英语,但那往往是坏的迹象。当帕特不想和你说话时,他往往会说最好的英语。

    喝茶的时候,格兰特问他是否决定了将来做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帕特从四岁开始就一成不变地回答:“我正在思考。”这是他从教父J.P.那儿学来的话。

    帕特用一只空出的手抹着果酱,说道:“啊,我有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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