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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柔风最新章节!

    李柔风的目光悬在半空,定定地望着萧绩那方,他说:“与其让他早早绝望,不如让他一直怀抱希望,觉得总有一天李柔风会回去,不是吗?你不应该杀了我娘子,应该盼她活得长长久久,她多活一日,大梁的国运便能多兴盛一日。”

    夜雨淅沥,却不是完全一片漆黑。村子里稀稀拉拉地点着一些灯。我们受过特训,夜中视物,要强过常人。我看到了匪人进村,人数竟不少。我也看到了萧绩守夜时栖息的那棵大树,上面有一团黑影,应该正是萧绩。

    萧绩一直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问,只是帮他疗伤。每天白日、晚上,我会例行去看看李三公子,自然还是远远地看,他整整半个月没有出门,没有离开张翠娥半步。

    澂王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变故发生在我们收到第八幅锦书后的一个雨夜。

    我到底是梁皇身边的亲卫,也不是省油的灯,费尽力气,用筷子插喉,插得满嘴是血,终于让自己吐了出来,然后爬到屋外的雨水中去,让冬日的冷雨淋了自己许久,喝了许多冷水,才觉得自己勉强能站起来了。

    我想说,我在这里,但我微弱的声音完全被雨水淹没。

    最重要的是,梁皇极其信任他。虽说都是亲卫,但能够真正介入梁皇起居日常的,只有他萧绩一人。

    萧绩怔了下,二话不说,起身就返回花船。那弟兄心想,敢情澂王守在岸边,是在试兄弟伙的本事。

    他的脸色灰败下来,眼睛中的自信和决然渐渐消失,渐渐只剩下灰暗与浑浊。

    他的口鼻很快涌出血沫,但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然后便再也没有血沫出来——当是他闭了气。

    然而萧绩一动不动,没有阻拦,待到进去大约一半匪徒的时候,他忽然从中间阻截,和后面的人大战起来,然后向空中射出一支信号响箭。

    我拿着锦书,不知当如何处置。我悄无声息地掠到李三公子所住的房屋之上,只见小妖怪习完字,已经上床睡觉了。李三公子为小妖怪换了新的被中暖炉,便走出门去。

    但梁皇终究顾念旧情,没有杀萧绩,说萧绩从哪里来,就应该往哪里去。萧绩自请投军,戍守边关而至白首。

    只有他,知道梁皇的所有秘密。

    “今夜,我要帮李三做一个抉择。”

    他依然一声不吭,躺到榻上去,闷头喝酒。

    “嗯?”

    我登时说不出话来。

    李三公子说:“娘子,其实我也有一事,挂在心里很久,想要问你。”

    我看到他发梢开始发白。

    那一夜,整个村子大半遭到洗劫,好在匪首已死,村长带着壮丁驱走了剩下的匪徒,但仍有十来人伤亡。好在青衣羌人向来是顽强的一支,舔舐伤口,然后依然休养生息,繁衍壮大。

    我不解地问:“为何不想去?”

    萧绩他在做什么?!为何要放那些匪徒进村?难道他不应该直接出手阻拦吗?一般的乌合之众,往往遇到高手,就会被吓得不战而退,以萧绩的身手,还有途中布下的陷阱,对付这十来个人,完全不应该有问题。

    李三公子根本就不是个人!

    他扑进卧室里去,里面亮着灯,同样是一片狼藉,被子和衣衫被拖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血迹,还有那只狸猫的尸体。

    萧绩极其沉默,只要他不想说,就连梁皇本人都很难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来。他不迷恋声色之娱,仅有的爱好,无非兵器和酒。所以梁皇每次大胜,得来的精良兵器和美酒,都会赏赐给他。

    萧绩破天荒地开了口:“如果有人能毁了皇上,那必是李三。”

    萧绩坐在墙上,接住了李三公子扔过去的酒坛。他开了封,仰头喝了一大口,紧闭着嘴唇,酒液随着他的喉结耸动,全入了肚腹。

    张翠娥说:“我吃得有点撑,想走一走消食。”

    我听见身后张翠娥惊讶地说道:“李柔风……我听到有人进院子,看到你和小妖怪都不在,猜你们出去迎贼了,就躲了起来。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怒斥李三公子道,“你尸变是想抛下我们娘儿俩吗?你吓到小妖怪了怎么办?”她又说,“谁惹你生气了?不气了不气了……生生死死的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值得让你生气的事?”

    这声音嘶哑无力,听在所有人耳中,却如沐甘霖。李三公子怔然转身,小妖怪却比他跑得还快,爬上床去扳住了床板。李三公子把张翠娥扶了出来,张翠娥脸上还有高烧未退的热红,身上只着了睡时的小衣。我拖着地上匪徒的尸体,用最快的速度出了门,萧绩也蹒跚地退了出去。

    张翠娥穿着斗篷,在外面的雪地上散步。她如今阳气大盛,所过之处,雪便薄上一层。是夜天气甚好,漫天星河,一粒粒看得分明。雪山上千百户僧侣与修士的居所都亮着明灯,闪闪烁烁,与天上星辰相互辉映。

    抱鸡娘娘啊了一声,低低道:“你手凉,别摸我的肚子……”

    来到这里之后,我头一回感觉到危险。

    明月在天,人间团圆,常喜,常欢。

    李三公子狐疑地摸摸她的脸颊,又摸摸她的耳垂和鼻尖。张翠娥问:“是吗?”李三公子点了点头。

    李三公子道:“那你等着,我再给你拿一件衣裳出来。”

    “我有小神仙了。”

    正待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是要迎上去还是逃离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李柔风——”床板被掀开,张翠娥探出半个头,说,“你来帮我一下,这床板太重了。”

    小妖怪甚喜欢这地方,每天白日里和党项部落的孩子们疯玩,乐不思蜀。小孩子天性本就如此,李三公子便由得他去,只是每日晚上督促小妖怪读书习字。

    澂王亲自引荐,这是何等殊荣,他的两个哥哥十四岁的时候,可没有这等荣耀。

    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记录李三公子每日做了些什么,这件事萧绩不屑于做,所以一般是我白日值守,他夜晚值守。

    我看到他惨白的脸庞在渐渐发青,漆黑的瞳孔越缩越小,我心惊胆战。阴间人会尸变,我见过李三公子那一次醒尸咒之后的模样,血流成河,伏尸千里,难道他这一次又要尸变吗!可是梁皇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李三公子尸变,因为只要再一次尸变,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久之后,我看到李三公子来了。

    我看到张翠娥在笑。那斗篷的帽子真的很大,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就露着一张小巧的嘴唇在外面。

    “但我不能杀你。”他压抑着声音说,“我不想让栽秧知道,他父亲是个会杀人的怪物。我也不想再造恶业,翠娥病了,我应该为她祈福,而不是再造杀孽。

    李三公子道:“因为你是阳魃呀,阴间世黑气弥漫,我只看得到你这一团亮的火。”

    我见萧绩越来越沉默寡言,饮酒越来越沉闷,醉得越来越厉害,便总想说些新发生的李三公子的趣事来逗他开心。终于有一日,萧绩同我爆发了,说:“莫要再与我提李三!我此生最厌恶之人,便是李三!”

    我自然暗中跟随,李三公子最早发现我们时,便试图让我们离开,说他不需要被保护,更不想被监视。然而梁皇不允,我们自然不可能离开。阴间人与阳魃落入恶人手中,又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李三公子自己也知晓。他虽不悦,但也无可奈何。到后来,他便只当我们不存在。

    我拆了信,依然是一幅锦书,上头书着一首子夜四时歌:

    但这夜,我忽然觉得我或许错了。

    他说:“你心中只有皇上一人,其他人的性命,我的、我娘子的、村子里其他人的,全连草芥都不如。”

    青衣江上那夜来了匪。我后来才知,这事情萧绩是提前就知晓的,在给我酒里下药之前。他在上青衣江的沿途布了机关,有人到来,他总能事先知晓。

    李三公子已经有了些醉意,摇着头说:“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你不懂他。他不是想要我一个人,他怀念的是所有过去,他所失去的一切。

    澂王心情看起来不错,言语中带着揶揄的笑意,对萧绩说:“这么快?”

    我望着萧绩,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

    李三公子道:“有斗篷。”

    李三公子道:“天冷,我们走一走,便回去吧。”

    萧绩也像是完全泄了气力,像死人一样仰面躺在地上,让雨水冲刷身上的伤口和血水。

    他讲的是澂王与李三公子相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我看完了锦书,依然把它折起来:“二哥,还是你处置吧。”我说。

    这样的锦书,我已经见过许多,又如“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俱是触景伤情,缠绵思念之语,从春夏写到秋冬,四时不断,殷殷切切。

    据说他回到建康之后,与梁皇有一次彻夜长谈。他向梁皇坦白了自己做的事情,长谈最终以梁皇暴怒,将萧绩投入大牢告终。

    但萧绩为何愿意来,我不知晓。他功勋赫赫,但离开梁皇,就什么都不是了;孑然一身,他又图什么呢?我想,他也许是出于对梁皇绝对的忠诚,梁皇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救澂王的人是李三公子。

    “他想从萧淳风身上找回维摩,想从新妃身上找回郗夫人,想从我身上找回过去的李柔风。他找不到的,他永远找不回来了。”

    很多亲卫都很羡慕萧绩,其中也包括我。但我们都很清楚,这个人之所以是萧绩,除了跟随在梁皇身边的时间最长,也和他的性格有莫大关系。

    抱鸡娘娘这一次旧伤复发,沉疴难去,李三公子听说,再往西方的党项之地,有雪山神庙,庙中有大和尚擅医术,泽被党项部落族人。李三公子便带着抱鸡娘娘和小妖怪前去求医。

    我终于顾不了那么多,冲进屋中想要提醒他,这时萧绩也来了。李三公子一见到他,立即双目泛出青白凶光,冰冷尸气大盛,冲他张口极尖厉地发出一声嘹唳,狠厉无比!这已经不是人声,而是近乎凶兽的嘶鸣,我这般胆大之人,都一下子被吓得毛骨悚然,脊背生寒,双足本能地想要向外奔去。

    话音落下,她依然在笑。李三公子定定地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萧绩道:“他说他不想去。”

    哪晓得岸边竟站着一个人,一身大氅,已经积了满肩的雪。那弟兄迷迷瞪瞪,也没认出那人是谁。只见萧绩走到那人跟前,忽然扔了酒坛子下跪,口呼“殿下”,那弟兄才和萧绩一样,清醒过来——竟是澂王站在岸边。

    自那以后,李三公子果然日日受那一刀,以心血供奉。也不知是不是李三公子的诚心感动上苍,抱鸡娘娘确是一日胜过一日地好了起来,很快又变得忙忙碌碌,把李三公子和小妖怪好好拾掇了一遍,两颗蒙尘珍珠才又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没有。”萧绩忽然打断我,对李三公子说,“我确实想让张翠娥死,张翠娥死了,你化骨,对皇上来说是了断。你回建康,皇上也不会像如今这么煎熬。”

    他将一枚蛤蚧尾衔入口中,披衣戴笠,走入夜雨。

    李三公子转头看着她,说:“昔日在兰溪之上,金昭玉粹的王孙公子那么多,我不过是其中并不特别的一个,你为何偏偏就相中了我?”

    我喝着酒,问道:“李三公子为何一口回绝?”

    李三公子道:“我看得见,我牵你走。”

    李三公子仿佛完全没在意澂王隐而不发的怒气,压低了声音,在澂王耳边道:“殿下,今晚有越人三年一度的鬼神戏,殿下可要随我一同去看?”他竟还有胆子笑,又说,“若不是为了看这鬼神戏,我才不来这无聊至极的兰亭会呢!”

    可是李三公子疼,我看得出来,极疼。他脸色惨白,这时候才令人觉得他真是具死尸。

    李三公子摸到桌上的杯子,自己斟了一杯酒。酒杯在他手中转了一圈,他举到唇边啜了一口。

    我怔住,笑了笑,锦书飞入山谷,我跃下房顶。

    我惊愕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梁皇身边曾经跟过不知多少人,从不曾见萧绩对任何人有过好恶之情,他永远是半睁半闭着双眼,除了梁皇,从不正眼瞧梁皇身边的人。

    他要与匪首同归于尽。

    他们牵着手慢慢地走,我便想起李三公子在佛前求的那句“常喜常欢”,仿佛人间欢喜,莫过于此。李三公子在前面走,抱鸡娘娘望着他笑,两人之间风绵雪浮,其他一切都多余。

    我完全不知道萧绩这是什么战术,他发响箭给谁?难道不是我吗?但是我已经被他下了药,发响箭有何用途?我们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需要发响箭求援的危难境地。

    我试图打圆场:“二哥他……并没有害娘娘的意思。只是这次的匪不是一般的匪,是兵,二哥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

    小妖怪从来没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号哭着喊:“阿父!你不要死啊!”

    萧绩没有闪躲,他身受重伤,已经无力闪躲。他只是尽全力拿起刀,刺向了匪首。

    在青衣江上,我们大多数时候很清闲。偶尔有匪,都是小蟊贼,村长带着壮丁就能驱逐,不劳我们动手,只有比较厉害的那种,我和萧绩会无声无息地出手,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青衣江上,依然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现在想,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见,或许会更早爱上她。

    抱鸡娘娘说:“你问。”

    萧绩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小妖怪来得快,抱着收起的大黑伞往那宽厚刀身上重重一戳。

    他慢慢埋下头,去占有了那个笑。

    关于萧绩有一些故事,据说他十五岁那年冬日,澂王打了个胜仗,所有人都很欢喜。亲卫的那帮弟兄浴血奋战之后,得了澂王的许可,去秦淮河的花船上寻乐子。那夜飞雪,萧绩也去了。半个时辰之后,一个弟兄战到一半,出来撒尿,意外看到萧绩已经穿戴整齐,一边拿着酒坛子仰头饮酒,一边上了岸。

    李三公子便牵着她的手缓步而行。张翠娥平日里走路很快,这日却特别慢,甚至比李三公子还要落后半步。她一直在斗篷的帽子底下看着李三公子,一直看着他笑,没有出声,脸上却一直满带笑意。

    我看到他的头发唰地白了大半!小妖怪又急又怕,不知所措,抓着他的衣衫跟着他跑,一声一声地喊:“阿父……”

    萧绩离开了青衣江。

    越人的鬼神戏果真盛大,深山荒谷之中,点起千万支火把。人人脸上涂了颜料,扮作鬼神,祭祀、迎神、招鬼、起舞。据说越人的鬼神戏是邪术,能令死者起死回生,与生者可以再叙一晚前缘,次日清晨便腐化为白骨。

    萧绩想必也没有料到这一群匪徒竟然不是过去那种乌合之众。交手几个回合,他很快发现这些人训练有素,身手不凡不说,竟然还懂得配合。

    我听见抱鸡娘娘轻轻地抱怨:“李柔风,这是在外面!”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萧绩说的“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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