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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信抱鸡娘娘。她可以让他和萧焉先走,就绝不会对萧焉动什么手脚。
他的指甲还是好好的。
他忽的停了下来,指尖一动。
地下河的奔涌的水已经有开始退去的趋势,轰鸣声由强转弱。李柔风知道他眼前阴间世的大门也已经快要关闭了,一旦他看不见阴间世,就再也看不到阳魃身上的火焰,也就难以寻到她了。他忽的大张双手,扑在那如熔岩一般涌动的地下河上,河水咆哮着,旋转着将他往下游推去。
他信抱鸡娘娘。
另外那个阴间人,是那个阴间人告诉她阴间人可以靠佛气而不朽吗?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娘娘,娘娘。
所以在硐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心一意只想快些找到出口,没有在意过抱鸡娘娘和萧焉怎么分口粮。
她最后是真的撑不住了。
他在汹涌而冰寒的河水中蜷成一团,周围全都是阴气凝结的黑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
他更加相信的是,抱鸡娘娘也一定会保护好她自己,因为阳魃死了,阴间人也只剩下了化骨这一条路。
她这些天,每每走开,哪里是去方便呢?她把馒头都给萧焉吃了,她知道萧焉的身体比她更虚弱。她每次走开,都是去石头缝里刨吃的,吃青苔,吃“地团鱼”,吃其他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这采石硐天不比天然洞穴,人类挖了它三百年都没有能够驯服它——里面什么东西都不长,寸草不生,只有滑腻腻的青苔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子。
是这种绝望的感觉吧?她身上又湿又冰凉,一丁点热乎气都没有了,他把手指放到她鼻子下,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不灵敏,他能摸出金石之上每一条细小的纹路,却没办法感受到她到底还有没有气息。他又把手按到她的颈上,按到她的心口,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已经迟钝掉了、麻木掉了,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她可以不忍受这些的,她拼命吃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自己能活着,也为了他能活着走出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李柔风在天旋地转中把他所有能够想到的神灵都拜了个遍,玉帝,佛陀,孔丘,老聃,地藏,盘古,神农……他过去不信神,只信天地大道,但到这时,他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无望不择鬼神。
好腥好臭。粘腻的汁液从破碎的甲壳中溢出来,令人恶心地附着在他的舌头上,他猛一下呕了出来,把碎烂的甲壳吐到地上。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从支硐里跑了出来。
又哭又笑。
摸了好久,他忽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李柔风的眼泪落下来,滑到荒野上的草叶尖,又滚落到泥土里。他一直往前走,朝着太阳的方向。他感觉到炽烈的日光直直地从他额上射下来,滚热地照在他身上。这样他会化骨的,不出一天,就会化骨。
他还能怎么样呢?他要走向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往前走,他不能停下来,他不知道他停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想,她可能只是在骗他,她想要从萧焉手中分一些他对她的关心,她过去总把他咬出血,不就是想让他亲亲她吗?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死的,她想同他一起,她不会放弃她的生命的。
他想,上苍倘若当真垂怜他的话,就不应当让他变成一个言而无信之人。他说过他绝不会让抱鸡娘娘死的,他还记得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如今看来,每一句话都是他在无耻地向她索取和掠夺,却只是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作为交换。
他指尖的每一寸肌肤都还是好好的。
地下河的水又彻底转入地下的河道,李柔风在胡乱挣扎中摸到了岸边,他水淋淋地爬上去,趴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抱鸡娘娘在这里也被拦了下来吗?如果也被拦了下来,她不是漂在水里就是被冲到了岸边啊。
他向硐外走,他想,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他只是慢了一些,他只是爱上她得慢了一些,可他迟早都会爱上的,她这么好,他为什么不会爱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吗?他为什么要说这八个字呢?她是真正生在乱世中的人,她会相信这八个字吗?她看不到希望,她等不动他了。
是石缝中的泥土,泥土被刨得稀烂,上面有破碎的青苔,忽然还有一只虫子爬过。他摸到了那只虫子,这虫子背上有小瓦片一样的甲片,生着细细的绒毛。他认得这种虫子,之前小丁宝见过抱鸡娘娘在老宅的墙根挖这种虫子,抱鸡娘娘叫它“地团鱼”,用来泡药酒用。他知道这种虫子中医叫“土元”,可以散瘀止痛。
李柔风越想心中越是颤抖,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为了活可以做到这样,什么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什么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闻的一句话。他仿佛看到抱鸡娘娘瘦弱的身躯蹲在这角落里,用那长而有力的手指去挖石缝间的泥土。他的手指发着抖,和抱鸡娘娘一样,一下子把地团鱼塞进了嘴里。
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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