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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抱鸡娘娘知道他看不到她，她坐在一棵怀抱粗的老槐树上。这种数百年的半鬼之树，都是成了精的，阴气之重，足以盖住她这一只二十年的阳魃。
很快，他开始慌了。他不再站着不动，人焦虑时便开始踱步，双足相错，无序而走。他的两重世界乱了，他目之所见为阴间世，耳之所闻为人间世，当他心绪凌乱之时，这两重世界便乱了。
抱鸡娘娘独斟自酌，心道饮酒无人陪伴，果真寂寞。这般想着，便又多饮了些。
驾车的宦人手中挽着长鞭，过桥时忽的长鞭如蛇飞出，在桥上打出鞭炮一般的炸响。
凶残如此，是杨燈的兵。
博氏的梨菹，明月楼的酿炙白鱼，那都是秦淮河上从前朝便流传下来的名食名菜。只是价钱极贵，向来都是王公贵族所专享，她来建康这么久，一次也没有吃过。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合辙押韵，声声入耳，李柔风的声音很快便被喧闹声盖过去。他喊得嗓子干了，咳嗽了两声，手来掩口时，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自己指尖已经开始散发的尸腐之气，他干呕了两下。街头的泼皮无赖横行过来，将他搡到一边跌在地上，抱鸡娘娘看见他低垂着头，漆黑的发梢蓦地似被霜雪杀过一般，白了大半！
抱鸡娘娘自斟了满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墩，豪气干云道：“你休想再骗我钱，从今儿起，娘娘我不稀罕这些物事了！”
抱鸡娘娘嘿笑了一声，环顾着酒坊里头，席上皆空荡荡的，除了她没别个酒客。她扁扁嗓子道：“你这儿今晚怎的这般冷清？我看街那头灯火如昼，倒是热闹得紧。”
他一定觉得，目之所见的那个世界里，她这一团火是很好找的吧？一片漆黑、阴鬼游荡的世界里，她这一团火，只要在他目之所及的视野里，便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抱鸡娘娘淡淡地看着这些东西，原封原样地全都合上。
“给了多少？”
她看到李柔风猝然打了个寒战，止步回头，茫然四顾。
喊杀声震天，逃命的人鬼哭狼嚎。有人沿途拍门，喊“救命！”抱鸡娘娘与酒保各斟一杯，仰头闭目而饮。
酒保见抱鸡娘娘对着这块古甓沉吟，笑着介绍道：“白堕春醪，本就以甓贮藏。前日里我刚得了一块汉砖，上书四个阳文方篆。”他手指着那古甓，念道：“‘永和九年’——我想着你过去不是对这种刻字的碑石啊、钟鼎啊，挺感兴趣么，便拿出来与你炫耀炫耀。”
阴间人。
那道伤痕便好了去。
抱鸡娘娘心道不妙！李柔风这是要尸变！他这一尸变，只怕这街道上要血流成河，大隐隐于市，谁知这西市上有没有道法高人，取了李柔风性命！抱鸡娘娘正要下树，却见李柔风掩着面的手慢慢拿下来，脸色终于还是归于平静。
酒坊大门紧闭，外面火光大作时，她和酒保业已吹灭了坊中灯火，只余街上投进来的薄光。
未几，果真又有一人前来买酒。抱鸡娘娘下席，趿拉着布鞋走过去，无精打采问道：“要什么？”
抱鸡娘娘一颗心落定，忽的意识到方才竟是为李柔风心悬了片刻。她蓦地心生大恨，一副火热心肠化作冷硬铁石，趁李柔风望向另一方时跳下古槐，滚鞍上马，冲巷子西口飞驰而去。
“哪来的钱？”
酒保抬眉看抱鸡娘娘一眼，拱手：“谢过。”
李柔风收了些怒意，只是缄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抱鸡娘娘在亥时过半才醉醺醺地离开漉里。漉里的街道上已经彻底一片死寂，大黑马小心翼翼地跨过横七竖八的死尸，沿着秦淮河望东而行。
前面横亘秦淮河上一座石桥，一座满载着美酒佳酿的大车吱吱嘎嘎地跨桥而过。大车上插着一杆王旗，看来是吴王宫中的车。
酒保笑了声：“泄露天机，你也不怕天谴。”
李柔风忽的别过头不看她，漆黑的眸中有湿漉漉的雾色。他紧抿着嘴唇，唇上惨无血色，修长的手指握了起来。
抱鸡娘娘踞坐马上，冷冷道：“你过来。”
向西行出两条街市，便是漉里。漉里这个里坊，位于秦淮之上，澂王治下住着千户人家，多以酿酒为业。如今几经战乱后虽只剩下半数，但仍是建康城内最大的酒坊聚集之地。
大黑马站到桥上，月色印染雪色桥面，好似白银。李柔风蹲坐在桥栏边，蓝色衣衫被打得破烂。
这少女竟是个阴间人。
昔日千灯照碧云的秦淮繁华，如今已经烟消云散。河边街市，寥无人迹。
那人没说话。抱鸡娘娘一抬眸，不由得愣住。
抱鸡娘娘心道这胡姬酒量不小，提了五个酒坛出来，用绳子串了一串与她。墙上的木牌用朱漆写着酒名和价格，少女数了钱币出来搁在柜台上，抱鸡娘娘收钱时指尖与少女擦过，忽觉得一缕阴气森森然自指尖而来，令她这个阳魃都打了个寒战。
少女飞快地出了酒坊，待抱鸡娘娘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少女已经在夜色中不见了踪迹。
他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少女的汉话还很勉强，细声道：“五斤白堕春醪。”
居然有不愿意靠近她这个阳魃的阴间人，这么说，建康城中，确确实实还有其他的阳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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