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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得了不朽的,在苦痛中怎麼也死不掉。他祈禱大神宙斯取回他的不朽,讓他可以死去,結束苦痛。這是強者的悲哀。但這樣的人還不是最強者。因為他的悲哀裏沒有喜悅。

    而她,是在卑微與委屈中成就她的倔強,而使這倔強成為莊嚴。如「金鎖記」裏的長安,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終於被她的母親加上了一個難堪的尾巴,當她的愛人童世舫告辭的時侯,她這樣寫: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希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這真是委屈,然而是最強的抗議。是這樣深的苦痛,而「臉上顯出希有的柔和」,沒有一個荷默的史詩裏的英雄能忍受這樣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處所結合了生之悲哀與生之喜悅。

    因為,她是屬於希臘的,同時也屬於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氣裏有她的夢思,卻又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

    起先,我只讀了她的一小部份作品,有這樣的擔心,以為青春是要消失的,她對於人生的初戀將有一天成為過去,那時候將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悵然自失,而她的才華將枯萎。現在,我不再這麼想了。我深信她的才華是常青的。何以呢?就因為她不僅是希臘的,而且是基督的。

    (二)

    輪到她的作品,我想先從「傾城之戀」說起。白公館的流蘇小姐二十歲上離了婚,回娘家,住七八年,哥嫂騙光了她的錢之後,用教訓,也用冷言熱語要將她逼走。而她也終於出走了,抱著受了委屈的心情,拚著接受罪惡的挑戰,在罪惡中跋涉,以她的殘剩的青春作命運的一擲。但也並非全由於負氣,還更由於直到現在纔分明地使她吃驚的古老的家庭的頹敗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沒有同情,沒有一點風趣的殘剩,是這麼一種淒涼情味,使她的出走類似逃亡。

    這種頹敗的氣氛,以前她是沒有感覺到的,因為她是此中長大的。第一次感覺到,大概是在結婚之後丈夫的家裏。男家和她的娘家白公館應是同等門戶,只因為於她是生疏,她以生人的眼看出了這種頹敗的氣氛,但不能如這次的分明,卻不過是覺得諸般的不合適。作者雖然沒有提到離婚的原因,可是不難想像的。於是她回到娘家,在那裏有她做女兒時代一切熟悉的東西,使她又住上了七八年。但在哥嫂排擠她,使她覺得在娘家也成了一個生人之後,她驟然地發現了這古老的家庭的頹敗氣氛,比她哥哥的教訓和嫂嫂的冷言熱語更難受,而同時也是與這些教訓和冷言熱語混合為一的灰暗而輕飄的畫面,而陷於一種絕望的恐怖,淒涼地、小聲地說道:「這屋子裏可住不得了!……住不得!」

    於是她走了,怨憤地,淒涼地,也喜悅地。

    然而她不是娜拉。她是舊式家庭的女子,以她殘剩的青春的火把,去尋覓一些兒溫存,一些兒新鮮,與一些兒切實的東西。她把這些歸結於第二次的結婚,而她也只能如此。

    她的對手柳原是一個自私的男子,也可以說是頹敗的人物,不過是另一種的頹敗。他和她要好,不打算和她結婚。這樣的人往往是機智的,伶俐的,可是沒有熱情。他的機智與伶俐使他成為透明,放射著某種光輝,卻更見得他的生命之火是已經熄滅了。結婚是需要虔誠的,他沒有這虔誠。他需要娼妓,也需要女友,而不需要妻。他與薩黑荑妮公主往來,這薩黑荑妮公主對於他毋甯是娼妓,他決不把她和流蘇同等看待。保持這樣的女友關係,靠的是機智與伶俐,不是靠的熱情。流蘇恨他的這一手,但也有不盡瞭解他的地方。柳原有意當著人做出和她親押的神氣,而兩人相對時卻又是平淡的,閒適的,始終保持著距離。他的始終保持著距離是狡膾,但他當著人和她的親狎卻是有著某種真情的。人們把他倆當做夫婦,在他乃是以欺騙來安慰自己,因為他只是厭倦人生,缺乏家庭生活的虔誠,沒有勇氣結婚而已,但仍然自己感覺到這一面的空虛,他需要以偽裝的夫婦來填補這空虛。其人是自私的,並且怯弱。有一天,他在深夜裏打電話給流蘇,也不是為了要使流蘇煩惱,卻正是他自己的煩惱的透露。他說出了愛,隨即又自己取消了。因為怯弱,所以他也是淒涼的。

    但流蘇不能懂得這些,只以為都是他在刻毒她,玩弄她,她也是自私的,但她的自私只是因為狹隘,和柳原的自私之因為軟弱不同。當她賭氣回上海住了些時,柳原打電報請她再到香港去的時候,她覺得萬分委屈,失敗到不能不聽他擺佈而哭了。這處所,倘在低手,是要寫成一喜一怒,或慚喜交集的,其實是絕沒有喜意,也沒有怒,連愧慚都不是,而有的只是一腔委屈。

    重到香港之後,一個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他卻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他是要逃避自己的這一物。流蘇被留在香港,獨自住在他給她新租下的一所房子裏。一切竟是這樣的空洞,不切實,這樣的沒有著落嗎?不,就是夢也要比這更分明些。她搬進了新房子,「客廳裏門窗上的油漆還沒乾,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後把那黏黏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她要證實給自己看,就是欺騙自己都好。

    於是來了戰爭,柳原和流蘇逃難做一起。這戰爭,如作者所說,流彈的「那一聲聲的『吱呦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裏同時飄若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那炸彈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拍地擲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裏面了。」而更要緊的,是這流彈與炸彈把柳原與流蘇的機智與伶俐,自私與軟弱都撕掉了,剩下素樸的一男一女,變成很少說話,卻彼此關切著,給了婚了。早先說的:「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首最悲哀的詩,至此得到真實的人生做注解了:「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的。」

    這故事結局是壯健的,作者刻劃了柳原的與流蘇的機智與伶俐,但終於否定了這些,說道:「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自私的女人。」而有些讀者卻停留於對柳原與流蘇的俏皮話的玩味與讚賞,並且看不出就在這種看似鬥智的俏皮話中也有著真的人性,有著抑制著的煩惱,對於這樣的讀者,作者許是要感覺寂寞的吧。

    至於文句的美,有些地方真是不可及的。例如:「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嘩啦嘩啦的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吸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異的眩暈與愉快……」凡是在淺水灣海灘上玩過的人大概總能領略這妙處的。又如寫流蘇剛到香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一條條,一抹刺激性的犯衝的色素,躐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誇張的城裏,就是栽個跟斗,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裏不由的七上八下起來。」好在那裏,我想是無須解釋的。並且我也不想一一舉出,不如讓讀者們自己去發現來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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