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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司马邺对此毫无芥蒂,当然是不可能的,没有过与群臣赤膊大战过三百回合的经历,任何一名天子都会以为自己理论上应当独掌大权。但好在年纪轻,明白自己没啥威望,司马邺又非曹髦那种混不吝的熊孩子,加上裴该平常也给足了他面子,故而小皇帝只能安下心来,踏实等着。

    可是华敬则随即就为自己留了退步:“然,当以何时还洛为好,尚须公议。”

    有了天子这句话,群臣便即陆续发表意见,但从他们的口中,基本上听不出太明确的倾向性来。大家伙儿都是两段论:一,正牌国都是在洛阳,那是一定要回去的;二,至于啥时候回去,咱们不妨再好好商议商议。

    裴该心说我早应该想到的,就算请问天子,天子也未必肯明确表态,结果好些天不问,白白使某些人——尤其是河南那票关东人——疑心我欲架空天子。话说这路天子,还用得着架空吗?

    侍中梁浚接口道:“华仆射所言是也,大驾当还都洛。然而,今羯贼西侵,并州方失,河南唯倚黄河之险,未知能保全否?天子本自关中立基,长安践祚,即便仍居长安,于理亦合;而若先还洛阳,复因胡扰而再迁,则必动摇民心士气——实非所宜。”

    然而要怎样才算是对国家,对民族忠诚?拖着不还都,或者跟祖逖东西互易,甚至于派一个还不如祖逖之人镇守关中?如此一来,必弱国家之势,必损民心士气,有碍于驱逐鞑虏的大业。倘若如此,我还能算是国家、民族的忠臣吗?

    在关西士人心中,最好从此永留长安,哪怕长安一直做陪都,不能正名,也最好别回东边儿去——但如此言辞,自然不便宣之于口;在关东士人看来,只要形势允可,自当还都洛阳——但究竟啥时候回去呢?我不做出头鸟,不发表意见。

    郭璞冷汗直冒,脑袋里一片混乱,只能嗫嚅着说:“臣、臣不知……”

    等到除梁芬、荀崧外绝大多数够资格的朝臣都发了言,理论上该轮到裴该一锤定音,然后上报天子准奏啦——众人就此把目光全都移向了裴该。大家伙儿心里都说,朝议既然如此,想必裴公会就坡下驴,提出暂寝还都之议吧?华恒等人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

    无奈之下,只得把皮球原样踢回去:“裴卿之意若何?”

    裴该笑道:“或韩信果能免于一死,然而——背汉而与楚合,三分天下,使兵戈不得息,中国不得一,韩信即活,亦必留骂名于千古!如此之行,我不为也。”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特么的我也还没有准主意哪!

    司马邺趁机含糊表态,说:“卿等之言,俱有道理。则以还都为宜,但时日尚须斟酌。”因为梁浚所言,正好触动他的心事,他本人当然想要返回洛阳去,做名正言顺的晋朝天子,但同时也颇有些担心,那地方究竟安全不安全啊?我如今在长安呆得好好的,若是回洛阳反倒陷入当初惠帝、怀帝的窘境,又该如何是好啊?

    说着话,双腿一弹,站起身来,面朝着龙首原南方广袤的原野、纵横的阡陌,大声说道:“若事不协,天意难违,或身死而国灭,或国灭而身死——然我宁先死,不忍见中国之亡也!”

    朝堂上一片安静,就连呼吸声都可听闻。大家伙儿的想法跟司马邺相同:裴公你该先表态啊,你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一个字都不肯露,那我们岂敢置喙?

    你这正统性本来就有瑕疵,倘若不能身还故都,还怎么可能名正言顺地统驭臣民呢?说不定日后史书会把你标成“西晋”,而把洛阳的前朝标成“东晋”咧……

    实话说如今天下的形势,比起前几年要好得太多了,最关键的就是裴该已定雍、徐,祖逖并定兖、豫,以及司州的河南部分,两家联成了一气,方便统一指挥和调度。不象前些年,司马越、苟晞,乃至司马模、司马睿都各行其事还则罢了,中原地区尚有石勒、王弥等军隳突纵横,把晋地给切分得七零八落。

    我的表态若是合乎了你的心意,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君臣和乐融融,说不定你们还会赞颂几句“尧舜之资”。可倘若我的表态不合你的心意呢?你肯听吗?群臣会不会认为我还是小孩子,所以考虑事情不周到?那我想插手政事就更是遥遥无期了吧?

    司马邺也不禁小小吃了一惊。要说祖逖的建议,他即便居于宫中,少管国事,终究这事儿闹得纷纷扰扰,尽人皆知,裴该也没有特意封锁宫禁,小皇帝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啊?但他也知道兹事体大,就算裴该不总执国柄,换了别的什么人,或者没有权臣,群相共治,也都得商量好了,才会禀奏自己,在此之前,自己发话是作用不大的。

    裴该既发此言,华恒赶紧出声附和,关西士人无法可想,也只得鞠躬如也。但随即梁芬就提出问题来了:“今秦、梁未定,刘曜虽已为逐,尚逡巡于北,则若大驾还洛,关中由谁镇守?裴公之意,莫非使祖骠骑到长安来么?”

    就听裴该一字一顿地对司马邺说道:“我在关中,而祖骠骑在河南,经已岁余,各熟情势、立根基,若遽然而迁,两势并弱。若弱其一,朝廷尚可守,否则胡寇来侵,如何抵御?是故臣不敢以私心废公事也!今虽暂离,臣必当底定关西,再与祖骠骑合取平阳,归洛为陛下寿!”

    秦之君权最重——理论上,而非实质,二世就被赵高玩弄于股掌之上——那是因为官僚体系尚不完善。汉代君权相对较轻,唯武帝刘彻的权力可追步秦始,而后汉则因为世家政治开始形成,光武之后,君权远非前汉可比。晋代君权更轻,至于司马邺,乃是轻中之轻,所以不必权臣架空,他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发言权。

    ……

    郭景纯闻言,全身毛孔都不自禁地张开了,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儿晕倒。他心说这话我只跟刘隗说过啊,未传于第三人之耳,裴公是从哪儿听说的?膝盖一软,便即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回复道:“臣、臣妄言……明公饶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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