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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清早她预先宣布的那次郊游就欢欢喜喜地开始准备起来了。我睡在干干净净的客房里,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把房里照得透亮,我醒来首先听见的便是笑语喧哗。我走到窗前,一眼瞥见侯爵夫人的那辆庞大无比的旅行马车,大概昨天夜里就已经从车棚里拉出来了,阖府的仆役此刻都围着观赏。这是个应该送到博物馆去陈列的古董珍品。也许是一百年前,或者甚至一百五十年前,由坐落在绳索场[1]的那家维也纳御用马车制造厂为这里侯爵家的一位曾祖父制造的。为了防护巨大的轮子引起的震动,马车的车身都安装了精致的弹簧,车壁糊着古色古香的壁布,图案全是牧童的场景或者古代的寓言,画得有点古拙,也许当年颜色更加鲜艳,现在已经有点褪色。这辆用绸缎蒙着软座的马车内部安装了各式各样巧夺天工的舒适设备,我们一路上有机会逐一试验诸如可以折叠起来的小桌子,小镜子,各式香水瓶子。不言而喻,这个硕大的玩物来自一个业已销声匿迹的世纪,看上去起先总有点不大真实,像是假面舞会上的玩意。然而,恰好是这一点产生了亲切的效果,仆役和下人都欢天喜地,就像过狂欢节一样,大家努力使这条行驶在乡间大道上的笨重大船灵活运转起来。制糖厂的机械师特别热心地给车轮上油,用铁锤敲敲车轮上包的铁皮,仔细检查,与此同时,四匹马都套上了,大家用一束束鲜花把马儿装饰起来,好像拉的是结婚的喜车,这就给那个老马车夫约拿克以盛气凌人地教训人的机会。他身上穿着褪色的侯爵府的号衣,两只患痛风病的腿还显得出乎意料地灵活,他向那些年轻的仆役解释他的全部绝招和知识。这些年轻的仆役虽然会骑自行车,必要的时候也能摆弄一辆摩托车,可是四驾马车却怎么也驾驶不好。他在昨天夜里还向厨师解释,在举行猎狐赛马[2]和类似的骑术比赛时,府邸的荣誉无论如何一定要求:哪怕在最偏僻的地方,在林间和草地上,端上来的点心也必须像在府里的餐厅里就餐时那样符合礼数,丰盛精美。所以在他的监督下,仆人把锦缎的桌布、餐巾和银制的餐具都收拾起来装在当年侯爵府银器室的绣了纹章的匣子里。然后才允许头戴白色亚麻布高帽子、笑容满面的厨师把真正的干粮拿出来:烤鸡、火腿、肉馅饼、现烤出来的白面包,好些酒瓶,每瓶酒都包上禾草,免得在高低不平的乡间大道上行车的时候碰破。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派来侍候,充当厨师的代表,车后的那个座位指定给他,古时候这是侯爵家的听差站的地方,旁边站着值勤侍从,头戴五彩缤纷的羽毛帽子。

    由于这类烦琐的装饰打扮,准备工作便有一种欢乐的气氛,像在演戏,因为我们这奇特出游的消息已经在四外迅速传开,所以这场讨人喜欢的好戏不乏观众。从邻近各村跑来许多农民,穿着花花绿绿的乡下节日盛装,从邻近的孤老院里跑来一些满面皱纹的老太婆和满头白发的小老头,嘴里必不可少地叼着陶土烟斗。可是主要是远近各处跑来的光着腿脚的小孩,他们惊讶得瞠目结舌,看看饰满鲜花的马匹,又抬起头来直瞪着马车夫。他的手虽然枯干,可还结实,握着长长的缰绳,绳上结了各种神秘的纽结。使得他们同样兴高采烈的还有彼斯塔,大家平时只看见他身穿蓝色的司机制服,可是现在却穿着古代侯爵府的号衣,手里跃跃欲试地握着一只银质的狩猎号角,准备发出动身的信号。而要动身当然还得等我们吃完早饭。等我们最后走近这披着节日盛装的马车时,我们不禁心里暗暗发笑,愉快地发现,我们几个人看上去远没有豪华的马车和身着华丽服装的侍从来得气派庄严。开克斯法尔伐身上穿着那件必不可少的黑外套,腿脚僵硬地爬上那辆饰有陌生的贵族纹章的马车,活像一只黑鹤,显得有些滑稽。两个年轻的姑娘呢,其实真希望看见她们穿一身洛可可风格[3]的服饰,头发上扑白粉,面颊上贴一粒黑色的美人痣,手里拿着一把花里胡哨的折扇,而我自己呢,大概穿身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皇时代的白色耀眼的骑兵制服要比我现在穿的蓝色的轻骑兵制服更为相宜。可是即使没有这些历史性的服装,这些善良的人看见我们终于在这庞大笨重的大箱子里就座,也已经觉得够庄严的了:彼斯塔举起狩猎号角,响起一阵嘹亮的号音,围观的仆役激动得频频招手,连连问安。马车夫非常巧妙地把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大圈,啪的一声,好像一声枪响。庞大的马车刚一启动,车子就猛地一震,我们给震得滚作一团,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接着那精明强悍的马车夫就非常机灵地驾着四匹马穿过铁栅栏门。我们坐在鼓着大肚子的马车里,觉得铁栅栏门突然一下子显得狭窄得叫人害怕。我们总算顺顺当当地上了公路。

    我们一路上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可是也赢得了人们惊人的尊敬,这其实并不足为奇。几十年来周围这一带再也没有看见过侯爵的马车和四驾马车,农民们出乎意料,乍一看见马车重新出现,仿佛预示某个近乎超自然的事件即将发生。他们说不定会想到,我们驱车到皇宫去,或者皇帝陛下驾到,要不就是其他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已经发生,因为所到之处,大伙都一律脱帽,就像麦穗叫人一刀割下。赤脚的孩子欢呼雀跃,追逐我们的马车一个劲地跑。要是在半路上遇到一辆满载干草的大车,或者一辆乡间的四轮轻马车,那么,陌生的车夫就会麻利地从车座上一跃而下,摘下帽子,勒住马匹,让我们从旁边通过。马路归我们一家所有,就像在封建时代,这整片丰腴肥美的田地和地上的滚滚麦浪全都属于我们,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全都属于我们。乘坐这么一辆庞然大物似的马车,当然不会走得很快,可是这一程却给了我们双倍的机会,仔细观赏景物,纵情调侃一切,尤其是两个姑娘充分利用了这大好时机。新鲜事物总使年轻人着迷,我们这古怪的马车啦,人们看见我们这不合时宜的一行时表现出来的恭顺敬畏之情啦,以及上百件细小的意外事件,所有这些不寻常的经历都大大提高这两个姑娘的情绪,使她们简直如醉如痴。特别是艾迪特,几年来她没有正经出过大门,此刻心花怒放,把她控制不住的疯劲在这风和日丽的夏日里纵情地发泄出来。

    我们第一站停在一个小村里,村里刚好钟声悠扬,呼唤善男信女在礼拜天到教堂去做弥撒。远远望去,田间小道上最后几个迟到的信徒正向小村走去。夏天里,庄稼已经长得很高,走在庄稼地里的人,男子身上只能看见低平的黑绸礼帽,女子身上只能看见绣得花花绿绿的软帽。这徒步前进的一字长蛇阵,犹如一条黑乎乎的毛毛虫,从四面八方拥来,穿过麦浪翻滚的金色田野。我们从一条不太干净的乡村大道进村,吓得几只鹅嘎嘎乱叫,四下奔逃,恰好在这个时候,轰鸣不已的钟声停止。星期天的弥撒开始了。出乎意料的是,艾迪特强烈要求,我们大家得下车到教堂去参加祷告。

    一辆叫人难以置信的马车停在村里这个寒碜的市场广场上,大伙道听途说对这位地主都有所风闻,如今他和他的家属(他们显然也把我算在他的家属之列)恰好要在村里的小教堂里参加礼拜,这可使这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大为激动。教堂管事从教堂里跑出来,仿佛这个从前的卡尼兹就是莪罗斯伐尔侯爵本人。他巴结地告诉我们,神父要等我们进了教堂再开始做弥撒。人们满怀敬畏之情,低头夹道欢迎。艾迪特得由约瑟夫和伊罗娜两人搀扶着走进去。一看见艾迪特衰弱不堪的模样,村里的人显然都很感动。这些心地单纯的人,只要一看见灾祸有时也会凶狠地落在“有钱人”的头上,总会深受震动。于是引起了一阵叽叽咕咕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可是紧接着妇女们就急忙把垫子拿过来,让这个身有残疾的姑娘尽可能坐得舒服一点,不消说是让她坐在第一排。这一排已经很快腾空了。几乎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神父后来为我们做这台弥撒做得特别庄严。这种小教堂建造得分外简单质朴,使我深受感动。妇女的歌声清越嘹亮,男子的歌声粗犷,有些笨拙,孩子们的嗓音天真单纯。我觉得这些歌声似乎比我故乡斯台芬大教堂和奥古斯丁教堂里每星期天的演唱更加纯净,更加虔诚,虽然大教堂里我已经习惯的那种演唱更富艺术性。可是在我自己祷告的时候,我偶尔向我身边的艾迪特看了一眼,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分散了。我发现她以炽烈的热忱在潜心祈祷,简直使我大吃一惊。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迹象会使我料想到,她受过虔诚的教育或者她本身就思想虔诚。现在我发现她祈祷的样子和大多数人的祈祷方式不同,不是人家教会的那一套。她那苍白的脸低垂着,就像一个人在冒着强烈的狂风前进,双手紧握着诵经桌,外在的官能仿佛全都转向内心,只是不知不觉地跟着别人喃喃地念经文。她那整个的态度让人看出,她全身正处于紧张状态,似乎想集聚全身力气拼命挣扎来克服某种极端的厄运。有时候教堂里的这条黑色的木凳颤抖不已,一直传到我这边来。极端强烈的祷告使她深受震动,浑身发抖,竟猛烈地使得僵硬的木头也为之震颤。我立刻理解,她是为了一件确定的事情在祈求天主,她是想从天主那儿得到什么。要猜出这个患病的姑娘、瘫痪的女郎到底渴望些什么,并不困难。

    即使在弥撒完了以后,我们又扶着艾迪特回到车上,她还久久地沉思默想,一声不响。她不再疯疯癫癫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仿佛半小时热忱专注的内心搏斗已经使她的感官精疲力竭。不消说,我们也同样态度收敛起来。一路上寂静无声,渐渐使人昏昏欲睡,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养马场。

    在养马场,我们当然受到特别的欢迎。附近的小伙子显然已经听到我们来访的消息,马上把养马场最难驯服的烈马牵出来,好像举行一种阿拉伯赛马似的,风驰电掣般向我们飞奔而来。这些皮肤晒得黝黑欢呼狂叫的小伙子看上去颇为壮观。他们敞着衣领,低矮的帽子拖着五彩缤纷的长长的飘带,白色的马裤又肥又大。他们就像一群贝督因人[4],骑着不鞴马鞍的烈马,像阵狂风似的扫将过来,似乎想把我们一举踏在马蹄底下。给我们拉车的几匹马已经惶惶不安地竖起耳朵,老约拿克得使劲绷紧双腿,紧紧拉住缰绳。这时这帮疯狂的骑手突然一声呼哨,非常美妙地排成一队,然后作为一支英武豪放的仪仗队一直护送我们到养马场管理员家里。

    我这个科班出身的骑兵在那儿可看的东西简直多得目不暇接。相反,他们给那两个姑娘牵来了小马驹子。她俩看见了这些胆小好奇的动物简直乐不可支。这些小马驹的腿瘦骨嶙峋,行动不灵,嘴巴笨拙,还不善于把人家递到它们嘴边的糖块好好咀嚼。我们大家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厨房的小伙计在约拿克的精心指导下,在露天地里已经摆好了一桌丰盛的点心。不多一会儿,我们发现这酒味是如此甘美醇厚,以至我们一直压抑着的欢快情绪这时流露得越来越奔放。我们大家谈天说地,比任何时候都更健谈,更亲热,更加无拘无束。在这几小时内,总有一个阴郁的念头从我心头掠过,就像一丝云翳飘过湛蓝澄碧的天空;这个弱不胜衣的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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