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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瞧惠主儿的三格格和让玉,后去景祺阁探望郭贵人。那主儿孕期作养得好,简直珠圆玉润掐得出水来。见了她就跟见了亲人似的,赶紧把她拉进来,问问近来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儿没有?城里有什么新闻没有?

    怎么就撞了呢,也真莫名其妙。就那么一阵的晕眩,再清醒,发现已经撂在那里了。她仰在车内,自己也琢磨,说不定是报应,禧贵人死了,闹清了原委,于是怪罪她,有意的捉弄她。她抬手摸摸,脑袋给结结实实包住了,痛却抓挠不着。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也好,自己动不了了,好些事无能为力,也就不用再烦心了。

    颂银忘了这出,竟给她额涅看见了,顿时有点慌。一手捂着,一面扭身说:“上回经过琉璃厂恰好看上了,就买下来了。”

    颂银无话可说,皇帝能和人玩儿这个?这不是说笑呢吗!她咬着嘴唇思量,“我让人给您送两套话本子吧,《孙悟空戏唐僧》、《武大郎情定西门庆》,都挺好的。”

    颂银那头和容实并未谈出什么结果来,他下定了决心要应战,她再相劝也没有用。他只是一味让她别管,他有他的打算。颂银束手无策,也知道他不肯退让的原因,他是要借这个机会让事情有个了结,往后豫亲王不能再打她的主意,至少明面上奈何不了他们。

    苏拉接了令儿,一阵风似的跑回宫报信了。述明瞧着闺女,见她面白如纸也有些忧心,弯腰说:“我回万岁爷一声儿,你在家好好将养几天。这程子太劳累了,阿玛知道你身子担不住。差事一生一世干不完的,不着急,慢慢来。这会儿在风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后头的事儿别管了,有我呢!”

    她应个嗻,高高兴兴道别,从景祺阁退了出来。

    来的是太太,进门的时候容实已经老老实实站在离炕一丈远的地方了。见了太太恭敬作揖,“我在宫里得了消息,担心妹妹出事,匆匆忙忙的就来了。进门没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是我礼数不周全,请太太恕罪。”

    她说知道,无奈叹了口气。

    她强打了精神说不疼了,“请老太太别担心。”

    颂银嗯了声,“我还得去瞧瞧禧贵人,前几天太监报上来,说病得很重,恐怕要不成了。”

    颂银也是一脑门子官司,既然让玉这里尘埃落定了,就得操心自己的事了。那边要上布库场,她打算照着阿玛的意思来一出,又忌讳中秋过后水凉,不敢真跳进河里。还是换个方儿,就说好好的突然晕了,把容实绊住就行。

    把人安置下来,因不在宫里传不了太医,只能叫胡同里的土郎中。郎中手忙脚乱替她处理伤口,清洗完了污血就看见个半寸来长的口子,弯弯的月牙一样。述明很着急,一叠声喊着,“二啊,你要不要紧啊?你瞧瞧阿玛,还认不认得我?”

    她心里实不忍,上前探看她,轻轻叫她一声。她转头看她,如花的面容已经枯槁了,可是一双眼睛却那么明亮,翕动了下嘴唇说:“小佟总管,您来了?”

    正安排,听见外面脚步声传来,这趟侍寝算是结束了。

    颂银说:“没留神,脑子晕了一下。”

    太太说:“驴胶不能随意吃的,过了也不好。老太太放心吧,多吃点薏米枣儿,慢慢就找补回来了。我瞧她没什么要紧,不过碰伤了,休息两天就好了。您在这儿,倒叫她过意不去,还是回院子吧,这里有我。要有事儿,我再打发人来叫您。”

    颂银忙道:“我叫人传太医,咱们先瞧病,再叙话。”

    颂银头晕得厉害,嗯了声,便抿唇不再说话了。

    只有诚心想进门过日子的,才会在乎对方家里人的看法。容实很高兴,笑着说不会,“就我们家老太太和太太心思,哪怕瞧不上我,也不会瞧不上你。但凡我不合她们心意了,老说我配不上你,你瞧她们多待见你。”

    “是啊,我能装。”

    她躺在黑暗里,伤口还是痛,但尚能忍受,注意力就集中到了刚才那个吻上。悄悄摸了下嘴唇,感觉不错,只是太匆匆。她闭上眼睛,眼前浮起他的笑容,她舒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要陷进去了,果真到了年纪,就想嫁人了。

    陆润道是,“都好。”

    阿哥夭折,禧贵人月子里就给扔进东北五所,缺吃短喝的,弄得一身病,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了。颂银心里一直很愧疚,她的人生是他们硬生生扭转的,虽都为自保,也是罪孽深重。所以后来皇帝下套子,给他们小鞋穿,她一点都不记恨皇帝。自己亏欠了人家,人家找你寻仇,有什么可不平的?她还是兢兢业业替人办差,只要留佟佳氏一个喘气的空间,她绝不再做坑害他的事。这次让玉的牺牲但愿能够换取一点信任,给逼到绝境上确实是没有办法,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也不愿意干那种损阴德的事。

    她倒下了,吓坏了一众太监宫女。小总管撞破了额头,流了满地的血,宫女们失声尖叫,喊佟大人。述明来时也惊得不轻,忙把人抱到禅房里,一面看她脸色,一面懊恼,要装也犯不着这样,看看磕得命都快没了!

    述明听说了半天没言声,隔了很久才道:“谁让她充好汉来着?我出这个主意没让她附和,她蹦出来了。这会子好了,自己选的路,哭着也得走完它。”

    颂银忙把眼睛闭上了,“恕我不能下地迎他,请他进来吧!”

    可不是吗,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让玉来的时候没事人一样,看见她在,倒红了脸,轻声问:“今儿值夜?”

    他阿玛觑眼看她,“你打算装疯卖傻?”

    颂银是个劳碌命,忙前忙后,一时也不能停歇。安排了和尚念倒头经,把出殡相关的一切都张罗好了,迈出门槛时不知怎么一阵头晕,脚下一崴撞在了廊柱的莲花底盘上。晕前还庆幸呢,这下解了燃眉之急了,不必装,绝对逼真自然。

    她点了点头,“是我三妹妹。”

    她笑了笑,“你这么巴望着我死?”

    容实来的时候简直天塌了,颂银的阿玛让人传话,说不大好,让来见个面。他那时候正考核侍卫的骑射,走又走不了,急得都快哭了。好不容易等到差不离,骑上马直奔钱粮胡同。进门来不及先和老太太、太太请安,风风火火上后院。进了门看见炕上的人直挺挺躺着,脸儿白得像纸一样,他就先哆嗦起来,扑倒炕前叫她,“妹妹、妹妹啊,你可不能有事儿。咱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你撇下我,叫我怎么办?”上去拍拍她的脸,捏捏她的手,“妹妹,颂银啊,好好的……成这样了……”

    她对他比了下伤口的位置,“在这里,有一节手指这么长。当时摔下来的确不认人了,我阿玛以为我完了,才让人赶着去通知你的。”

    可是爱之越深,越难放手。她和容实没有惊心动魄,是细水长流式的感情,一点一点渗透,慢慢的沉沦。然而不敢想象以后,如果现实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她应该怎么办?

    这些都不重要,虚惊一场是造化,他抓起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又蹭,“咱们不说那个,不管你伤得重不重都应该告诉我。你现在疼吗?想吃什么,我来伺候你。”

    颂银垂着着两条胳膊靠在抱柱上,垂头丧气道:“他说把豫亲王打趴了,他也就活出味儿来了。长痛不如短痛,分个高下好堵六爷的嘴,起码叫他没脸提什么请婚。”

    他蹲在她炕前,绞尽脑汁想着如果失去她,他应该找谁去恨。她垂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猛地蹦起来,“妹妹!”

    芽儿出去传话,金嬷儿退到一旁。颂银支着身子叮嘱她,“我回头糊弄他,不许戳穿我。没事儿你就出去吧,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这种时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说好,“您只管吩咐,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陆润仔细打量她,“佟大人怎么了?瞧着心事重重的,为小主儿担心吗?”他笑了笑,“您放心,没事儿。世人都这么过来的,万岁爷会温存着点儿的。”

    老太太想想也有理,再三看了她好几遍,这才回上房去了。

    颂银摇摇头,“已经五天没翻牌儿了,蔡和一露头就说免,不知圣躬是否违和。因为没得示下,就是回了内务府,咱们也不敢传太医。”

    正红旗在城东,镶黄旗在城西,回来得走好一段路。车辇晃荡,纱布下的伤口也跟着牵痛,那里像长了颗心,突突地,疼得直蹦达。

    还是养心殿燕禧堂,穿堂后边一片灯火通明,她在西配殿里等着驮妃太监送人来。两个嬷嬷在那里准备褥子,赤红的锦被盖在熏笼上,她在边上看着,脑子里茫茫然。一个嬷儿回头问她,“今儿这位小主是您府上的吧?”

    她僵硬地摇头,抬手压了压嗓子,“这里堵住了,咽不下去东西了。您能来瞧我,我真高兴。”

    “亲一下。”

    容实第二天来得挺早,不好意思人家一开门就报到,在街上吃了碗面茶,听人讲了一阵子鸟经才进佟府大门。其实他并没有忘记和豫亲王的约定,颂银要是不出这场意外,他或许真就去布库场了。可是现在孰轻孰重用不着考虑,自然是颂银在先。这样也好,避免正面交锋,再徐徐图之。皇帝对这个手足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早晚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让他借刀杀人。

    她自责得几乎要崩溃,不敢向她坦白忏悔,因为牵扯太多,她没有权力让一家老小冒这个风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辞世之后按照她的托付好好安葬她。有时候人活着,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对于皇权来说她们这类人算得了什么?无用之时沦为弃子,身后事都难以周全。

    她逃也似的回到内务府,看见阿玛也没说话,闷闷不乐进了自己的值房。述明知道她九成是遇上事儿,心里不痛快了。往东六宫走,哪有什么好消息呢,桩桩件件都让人高兴不起来,不管是让玉、郭贵人、还是禧贵人。

    他又惊又喜,红着两眼说:“我以为你不行了,苏拉来传话时说你连人都不认了,我那时又走不开,心里急得火烧一样。”他伸手捧她的脸,带着哽咽喃喃,“没事就好,你还喘着气,我就有指望。”他扭头在肩上蹭了蹭,低声说,“真吓坏我了,我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刚才进门撞了腿,这会儿还疼呢。”

    容实受宠若惊,红着脸,小心翼翼抬起一根手指在彼此之间划拉了两下,“我……陪着你,今晚上可以不走吗?”

    金嬷儿又抱怨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不小心点儿?绊着了,瞧瞧磕得羊眼包子似的!”

    她委屈地瘪了瘪嘴,“我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我只要你陪着我,哪儿都别去。”

    颂银皱了皱眉,心说这些名字怎么那么俗呢,像八大胡同里的窑姐儿。还认脸,蚂蚁能有什么脸?倒茄子、倒倭瓜?这主儿千万不能疯,要出了纰漏,又是佟家的过错。她只得耐心宽慰她,“要不您适当做点儿针线,打发打发时间?给万岁爷绣双袜子,或是给龙种做身衣裳?”

    她狠狠斥他,“滚出去!”

    怎么能不疼,据说流了很多血,把地上青砖都染红了。老太太知道她懂事,不想让家里人记挂,有意说不疼。这是佟家日后的顶梁柱,有了闪失怎么了得!

    大太太斜眼一笑,“别蒙我,让你添首饰都不愿意,有闲心逛琉璃厂?这索子可不是女孩儿用的,圈口大,分明就是男人的物件……说吧,是容实给的?”

    她一味搪塞,“我和他共过几回事,这回受了伤,他下值来瞧瞧我,有什么不对么?”

    述明说:“再看看吧,看今晚上怎么样。你得了闲去景祺阁瞧瞧郭主儿,有个把月没见了,那儿供给不知好不好。多照应着点儿,现在施以恩惠,将来势必不吃亏的。”

    照理男爷们儿是不该进姑娘闺房的,要进来,必定是亲近的人。金嬷儿明白了,她家姑娘在容家留过宿,那时候容二爷就不避讳。后来时候长了,两个人互通有无,看样子是有几分眉目了。

    让玉红着脸颔首,她身边的宫女给她换了衣裳,把事先准备好的赏钱放下去。颂银不放心,怔怔盯着她看,悄声问她:“怎么样?还成?”

    述明一哼,“到底是个孩子,打赢了仗能解决什么问题?人家面儿上撂下了,心里记恨一辈子。万一……”他左右看看,拿手比了个六,“万一这个克成大统,到时候大伙儿怎么活?你们俩如今就想着要在一块儿,考虑过家里没有?我们佟家一百多口,他们家人少,也是四条人命啊,你们就全不顾了?”

    “回头说佟家丫头疯啦,赶紧回家修养去吧,正着了他的道儿。”

    大太太是很客气的,并不跟他斤斤计较,笑道:“劳二爷记挂着,银子初回家那会儿我也吓着了,还好只是磕了个口子,流了点血,眼下可算缓过来了。我瞧二爷来得急,必定还没用饭,先前回过老太太了,老太太吩咐给二爷置一桌席,没有来家一趟饿着肚子的道理。”

    他看得很开,负着两手哼着小曲儿一摇三摆,让豫亲王等去吧!

    颂银脸色发白,沉默下来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晌才道:“六爷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成吗?他在军机处值房里,天天打隆宗门上过,我上那儿堵他去。我就撒泼,怎么不雅怎么来,他看得倒胃口了,自然就对我没兴趣了。”

    她摇摇头,这时候刚缓过来,实在吃不下。

    颂银嘴上说明白,心里却感觉悲凉。这就是帝王家的感情!禧贵人当初得过一阵子宠,万岁爷和她吟诗作画,待她要比待别人亲厚得多,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因为用了催生药,生下了死胎,以前的种种也都灰飞烟灭了。当真一点旧情也不念,连妃嫔的陵寝也不让她进,实在令人心寒。更使颂银无措的是让玉已经进了宫,不知皇帝怎么处置她。帝王之爱是建立在同盟上的,能有几分真心?让玉恐怕是不能幸福了。

    述明不太赞成她的话,“你已经特别看顾她了,万事要有度,过了惹人怀疑。一个坏了事的嫔妃,你和她没牵连,那么关心她干什么?回头再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要横挑鼻子竖挑眼。”

    阿哥夭折后她的神智一直不清,连人都不认识。今天忽然这样清明,看来是回光返照,时候确实要到了。

    他转过头,很自然地在她太阳穴上吻了一下,“我说小佟大人因公受伤,臣愿领旨,代圣躬垂问。毕竟我的媳妇儿替他的妃嫔处理后事出了岔子,论理他该有愧疚之情,准我一天假照顾你,也不算过分。”

    她没应她,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该嘱托的都嘱托完了,接下来就看命吧!她上去给她捋了捋头发,“今天是你的喜日子,高兴点儿,好好伺候万岁爷,我在这里等你。”

    “我和皇上告了假,明儿不当值了,就在这里陪你。”他盘弄她的指甲,纤长饱满的,泛着莹莹的粉色,漂亮的姑娘无一处不完美。

    他坐在那里,淡声道:“禧贵人的境况万岁爷都知道,她犯的错没法宽恕,最后必定是进不了妃园的。之前皇上有过示下,戴罪之身,随意处置就是了,届时不必回禀。”

    容实回头看了颂银一眼,她说过不想让他留宿的,怕家里大人责怪。姑娘家名节很要紧,他也不想让她为难,便温煦一笑道:“太太不必麻烦,家里都是现成的,我回去再用就是了。今天来得仓促,许久没登门了,空着两手,实不成个话,叫太太笑话了。我这就去给老太太请安,今儿先回去,明天告了一天假,再来瞧颂银。”

    颂银脸上滚烫,真担心伤口又漫出血来,支支吾吾推脱着:“不是,您别瞎猜……哎呀,我困了,要睡了,额涅也早早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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