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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释,到时候弄得不上不下的,像什么话!她只有生忍着,一步步艰难地往西华门走,脊背还得挺得直直的,唯恐被他看出什么来。

    她点了点头,“老太太的小厨房真不错,比我们家的还好。”

    他轻轻拧了眉,“皇上说什么了?”

    容实有点不平衡,“为什么我得扮演负心汉呢?我可以不负心吗?就这么处下去,我觉得也很好。”

    容家婆媳两个出了厢房,正是晨昏交接的当口,落日的半缕余晖落在院子的一角,暮色渐渐涌上来了。老太太抬眼一看,院里有人背着两手在踱步,她招了招手,“哥儿过来。”

    颂银不说话了,鼻子有点发酸。容实虽不着调,却很懂她,她想光宗耀祖,但绝不是靠这种手段。她不像惠妃似的,只要位分高点儿,在她那继母跟前有脸就行。她的追求更复杂,挣个功勋,有点建树,不一定死守内务府。前边的大总管有兼织造的,有兼三关税务的,她是个女孩儿,如果能够开辟这条道儿,后边再有女总管继任,就不用发愁了。

    他的想法很明确,“处着,好就成亲。”

    她含蓄地笑了笑,“您越好,我越不敢高攀。我知道眼下家里逼你娶亲呢,你着急,是不是?想来想去没有中意的,瞧我还行,也愿意将就。做人不能这样,你将就了,我一辈子就毁了,这不行。我要找个我喜欢的,不能光让你交差,我也得对得起自己。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先敷衍着,等时候一到,说合不来就成了。捆绑不成夫妻,谁也不能押你进洞房不是。”

    她捏着银匙舀了口粥,因为家教良好,吃起东西来十分的斯文。然后搁下了,问他用了没有。他觉得看她吃就很赏心悦目,自己也全然不觉得饿。不过眼巴巴盯着她不太好,装模作样地背着手,在落地罩下佯佯踱步,一面应着,“我申时换值才用过,现在不饿,你吃。”

    她嗯了声,“您明白他的意思吗?”

    颂银走出值房,看晚霞如血,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不想让你为难。”

    颂银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才讲究清白呢,这词用在男人身上,听着有点别扭。可经他这么自吹自擂一番,竟真觉得他比那位王爷强多了,至少他没害过她,没把她逼进死胡同里。然而嫁人,单看这些就能定夺吗?她的初衷没有变过,不去投靠任何人,中立。不管谁当皇帝,她安安生生经营着内务府,把祖宗给的饭碗传下去就够了。所以豫亲王也好,万岁爷也好,容实也好,她都不想招惹,因为实在惹不起。

    述明愣了下,爷俩感情很好,金墨死后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银子身上,她也是个聪明知礼的孩子,只知道闷头学,从来不抱怨。这回是怎么了?说他嘞嘞嘞,他又没中风,嘞嘞什么啊?

    这真是奇闻,既然瞧上了,还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勾引别的男人,他也不怕戴绿头巾?他撑着腰哼哼了两声,“就冲这个,我也看不上他。有能耐各凭本事,把女人顶在枪头上算什么英雄。利诱不成改色|诱,亏他想得出来!”说完了紧张地盯着她,说,“你可不能上他的套,别因为他将来说不定有出息,就甘愿为他作践自己。他这算什么?要拉拢我,给我点儿甜头,再把人收回去,让我惦记着,看得见吃不着,好一辈子给他卖命?”

    述明觉得她是为了宽他这个老父的怀,才有意这么说的。容实是不错,可婚姻一旦和政治沾边,味道就变了。现在可以听主子的指派结亲,将来就可以听主子的指派纳妾。家里老太太和太太似乎很喜欢容实,自己对容实的印象也很好,要没有皇上和豫亲王的参与,真可说是门好亲。

    颂银摇了摇头,“先搁着,我有话和你说。”

    这回狼狈的模样又被他瞧见了!她身上难受,脑子还是好使的。一面吐个没完,一面哀叹。等差不多了,想站起身,惊觉手足无力,浑身发冷。脚下一拌蒜,就朝后仰倒下去。

    颂银面酣耳热的,扭捏了下说:“咱们也得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守礼,说话也好,行动也好,要有分寸。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调侃你,但你不能调侃我。”

    容实正愁找不着借口,经祖母这么一提点,顿时醒过神来。老太太和媳妇交换了下眼色,挺放心地出了院子,刚过跨院就看见门房领着佟府的嬷儿进来,到跟前纳福,说:“谢谢二爷和老太太、太太照应我们姐儿。姐儿还好?我们太太听见,吓得六神无主,打发我们接姐儿回家,另给老太太、太太道谢。”

    他做菜,当然只给自己家里人吃。等喂熟了她,不怕她跟人跑了。回头想想也是可怜,有些男人爱吃,女人会一手好厨艺,能勾住人心,不让他外头瞎混。到了他这里,这位小佟总管是女中豪杰,两口子过日子必定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她主内怕是欠缺点儿。没关系,他敬她是条汉子,往后他得闲,操持些家务事儿,也不是不可以。

    颂银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了,两个人先装着往来,你赶紧找个人,然后不理我了,来一回始乱终弃,怎么样?”

    颂银很高兴,终于把话说明白了,接下来请他配合配合,人前装装样子,事情就过去了。

    老太太嗤了一声,“不是扇坠子丢了,是魂儿丢了吧!”说着往里面指了指,“二姑娘先头不是吐了吗,肚子空着呢。让厨子做两个好菜,你送进去,招呼人吃,是咱们的待客之道。”

    颂银情绪有点不受控制,带着哭腔说:“您不知道我怕热?还让我一个人干,您是不是我亲阿玛呀?”

    他说来了,“在倒座房里用饭呢。”

    老太太和容太太相视一笑,“这孩子就是多礼,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到这裉节上还计较那些个?眼下时候还早,谈不上打搅。这毛病女人都知道,发作起来任是个神仙也受不住。我们做姑娘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信期里要留神,平时生冷忌口,等成了家,慢慢就好啦。”

    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我的意思是,既然两边都想促成咱们,干脆在一起得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是皇帝的侍卫,换句话说谁当皇帝我就对谁忠心,这么一想,好些事都迎刃而解了。”

    颂银颊上隐隐泛红,自己这病症多羞于启齿啊,让他知道了。她嗫嚅着:“平时挺好的,难得发作一回……您怎么还会把脉呢,学的是哪科啊?女科?”

    容实觉得女人有时候就是别扭,病了就得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这种症候靠忍什么时候是个头?不保暖,不喝药,三天都好不了。

    述明不放心,叫了个人来陪着她,颂银心里也着急,似乎是一阵比一阵厉害了。先前让苏拉找容实的时候以为自己没什么,谁知道病势来得凶,隔了两刻钟,情况大不如前。

    颂银说:“我之前告诉过你,不想让你搅这趟浑水。佟家现在的处境其实挺艰难的,两头都不能得罪,我得使劲巴结着。可我毕竟不是傀儡,也有自己的主张。我原想蒙混蒙混就过去了,可今儿万岁爷和我说了一席话,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携容太太去了,府门里自有一套规矩,什么点干什么事。到了饭点,各处忙着找筷子,老太太的小灶上特特儿给颂银做了清淡可口的饭菜,让容实亲自给送进去。

    他看过来,深邃的一双眼,沉寂下来寒潭一样,“既然如此,你连着几天不理睬我,不怕他责难?”

    苏拉领命去了,述明大感惊讶,“万岁爷说什么了?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他走了,嬷儿们请他走好,方放下帘子关上了门。

    他想让颂银好好斟酌的时候,苏拉跑着来回话了,说:“容大人知道了,请小总管稍待,到了下值的时候他来接您。”

    颂银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连这个都懂?再一看自己倒在他怀里呢,便试图挣扎,结结巴巴说不是。

    容实轻而缓地一笑,“谢什么,看着你在那儿翻江倒海不管你吗?别客套了,老太太让我给你送饭来,吃了好睡下。”

    颂银勉强笑了笑,“阿玛,容实没您想的那么坏,真跟了他,我也不亏。”

    她垂下眼,淡然说没有,“好赖我还分得出,谁对谁好,对谁不好,非得出了什么事才能瞧明白吗?我只是觉得,豫亲王既然已经开衙建府了,就不该老往宫里钻。在军机处当值是没法儿,太后那里每天请个安就是了,老窝在慈宁宫,毕竟是皇上当家了,也没有这么不见外的。”

    那两个轿夫一听,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小轿上下颠腾,没过多久就进了胡同口。容实的长随早提前一步回府通禀了,待到了门上,容中堂和太太都在外候着。其实那会儿颂银已经感觉好些了,可容实风风火火抱起她就进二门,她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他摸了摸鼻子,没吭气。她的确有选择,能干的姑娘谁不喜欢啊。当然也有人只爱会撒娇能折腾的,但那样的男人不适合她,会辱没了她,也就他这种带着仰慕意味的配她,最合适。

    这下容二爷炸了毛,“他长得丑,想得倒美!”

    “那你多调戏调戏我,尤其在豫亲王面前。”他转念再一想,似乎也不坏,于是咧着大嘴笑,“让他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咱们得说好,你跟谁也不能跟他。即便他这辈子只能当王爷,也少不了左一个福晋又一个侧福晋。你和那些女人不同,你不能受这个委屈。”

    他站在一旁看仆妇布菜,随口应道:“老太太怕晚上出门邪风入骨,留你在寒舍小住。等明儿天亮再回去吧,身上不好就别忙上值,我明天带话给你阿玛,你在家歇两天再说。你当着这样的值也怪难为的,毕竟是个女的。”

    颂银的两个嬷儿福身,“谢谢二爷了,我们姑娘给您添麻烦了。”

    有她这句话,反而比那些客套的解释更让人舒心。谁都不是傻子,原本他对她很有好感,却因豫亲王的参与陷入了僵局。好好的,做什么媒?宣告佟佳氏是他的包衣,他要想和颂银有点什么进展,立刻就归顺到他门下了么?爱情固然重要,信仰却是不容亵渎的。何况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还称不上爱情,充其量是朦胧的一点心动罢了。他们四年之中没什么交集,但他经常会看见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乾清宫,走过隆宗门。女人穿曳撒,要的就是那股劲儿。他出生在书香门第,虽然向往诗情画意的温婉,但相对于颂银的昂扬大气,还是后者更令他爱慕和宾服。

    “是怕你阿奶怪你吧?事情也分轻重缓急,这不是身上不好么!”容家老太太对佟家老太太一肚子的意见,觉得做人不能这么死板,他们容家又不是虎狼窝,孩子病了不能走,住上一宿又怎么样呢!

    颂银心头莫名跳了下,再看他,瞧着比平时又顺眼不少。

    她自然也想走,可晚上的事怎么料理呢?她扭脖子在肩头蹭了眼泪,“对不住您,我刚才对您乱撒气了。”

    颂银吸了口气,“被您看出来了?是有点不舒服。”小腹牵痛最难熬,整个人像被一根线吊住了,迫使她不得不弓腰。她鼻尖上沁出汗来,咬牙硬扛,“我本想和您说两句话的,看今儿这情形,想是不能够了。要不您先回去吧,我明儿再找您。”

    十四岁的时候牙尖嘴利,十八岁的时候一肩挑起半个内务府,这种事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原先他是不待见她阿玛类似于下套的手段,现在反而有些感激他了,要不是如此,他和她大概没什么机会扯上关系。家里催娶亲催得急,他想来想去娶生不如娶熟,如果彼此合得来,把她迎回家也是不错的交代。

    “所以说你应该跟我呀,跟我不比跟他强吗。”他十分怅惘的模样,“我就不信咱们结了亲,他好意思横刀夺爱。”

    容实憋了一口气,“我好歹也是个禁军统领吧,是那种往菜里下药的人吗?何况祸害谁也不能祸害你,你见过自己坑自己的吗?”

    “什么规矩不规矩,命都快没了。”他抱着她健步如飞,这时候真没空感慨什么暖玉温香,他被她那张白过宣纸的脸吓着了,看她病势汹汹,万一耽搁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容实困顿地看她,说了半天,她的意见就是和他相左,压根儿没打算好好来往。最后还要让他牺牲,背负陈世美的骂名,她自己倒是轻松了,大不了流两滴眼泪,所有的同情心都归她。他感觉自己吃亏,不愿意答应,可是不答应,连和她相处的机会都没有,还怎么发展感情?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先上了正轨再说,反正自己不准备玩什么移情别恋,她要想抽身,除非她那头出幺蛾子,可她会吗?

    述明说知道,“别啰嗦了,赶紧走吧。”

    容太太是很会打圆场的,“我要有这么个闺女,我也不放心她在外头过夜。世上父母心都一样的。这么着,你先歇着,回头瞧府上来人怎么说。”对老太太道,“二姑娘人虚着呢,咱们上外头去吧,让她好好养养神。”

    所以慈宁宫成了后宫消息的中转站,内廷有点什么,豫亲王立刻就知道了。不过容实纠结的是另一点,“你先前说他要把你收房?”

    颂银犹豫了下,“皇上觉得咱们俩合适,话里话外有乐见其成的意思。”

    容太太说:“自己家里人,客气什么的!容实打发人回来报信儿,可吓着我了。到家了踏踏实实的,先瞧了大夫再说。我着人炖姜茶去了,一会儿就来。”

    颂银脑子都疼了,低声抱怨道:“你正经点儿吧,难道他只是瞧咱们般配吗?我不忍心让你入豫亲王的套,你忍心让我入皇上的套?”

    述明觉得这丫头有点无理取闹,“我和你说过,别样样亲力亲为,底下有杂役有苏拉,你顶个大日头忙活什么?”

    他的脸上没有波澜,平静地颔首,“做大媒的那番话。”

    颂银很为难,“可是六爷给了示下,只要我拉拢你,将来还让我做他的妃嫔。”

    他笑起来,带着三分遗憾,七分得意,“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较劲,显得我没眼力劲儿似的。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先蒙着,等时机到了再一拍两散,两边都不得罪。”

    颂银回值房洗脸,不想理她阿玛了。这么大热的天儿,他就是帮个忙,她也不见得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的。佟家没儿子,阿玛训练起闺女来毫不手软。她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女孩子那几天总有些不方便,她阿玛一点儿不懂,大事上知道给她挡驾,小事上极尽偷懒之能事。她平常是没有任何怨言的,可不停的遇到事儿,身上又不怎么舒称,就觉得满心的委屈,没处发泄。

    一会儿厨里送了姜茶来,仆妇伺候颂银喝了,她略能缓上一口气,忙不迭向她们致歉,“为我一个人,惊动一大家子,我可怎么好意思呢!我年轻没盘算,吵得老太太、太太和容中堂都不得安生,惭愧得紧。”

    颂银红着脸说:“不是。”

    他微微一笑,“那下回我给您露两手,保管做得比他们更好。”

    这下子述明真生气了,“你再胡唚,别以为大了我就收拾不了你了!这话该说吗?你死你安生了,我一气儿没了两个,我还活不活了?”

    颂银精疲力尽,连眼皮子都掀不动,任他送进了轿子。耳边隐隐响起他的嗓音,大声说:“上学士府,救你们二姑娘的命。要跑得快且稳,回头爷重重有赏!”

    她笑得愁眉苦脸,“这倒挺好,等学精了,将来府上还能省了请郎中的开销呢。”

    “不愿意。”他说,“可他的筹码是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他嘶地吸了口气,发现她脸色沉郁,忙点头哈腰过来赔礼,缠绵地叫了好几声妹妹,“我失言了,您别生气。这么着,听你的安排,你拿主意我照做,成不成?”

    怎么办呢,是不是让人回一声,改天再叙话?她刚想唤人来,容实已经到门上了,倚门一笑道:“怎么着?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

    颂银嗯了声,“谢谢您,救了我的命。”

    述明啊了声,“我叫个宫女来给你刮痧。”

    颂银是个很倔强的人,她的软弱一般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露。就算她对着他哭过,上回被虫子咬后又让他帮忙查看过,一样不能改变她要强的心。她站起来,装作神色如常,衣裳也不换了,边走边道:“您上回你给我抹唾沫,我不知好歹发火了,是我不好。今天想和您陪个罪,望您不要记恨我。”

    容老太太说不值一提的,“都是自己家亲戚。先头二姑娘进门,脸色都变了,我们也捏着一把汗呢。后来看了大夫,吃了药,已经缓和下来了。可我瞧她恹恹的,说话也没力气,你们这就接她回去,我怕她颠簸不起。她眼下在客房,刚睡下,别闹她,让她歇着。今儿要没力气就不回去了,你们也别走,留下陪你们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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