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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只将两手动扰了两三回,便脸向着下,扑通的倒在直了。

    此后几秒,几十秒,或者几分时,躺在那地方,我自己不知道。忽而醒来,在头上再听到先前一样的声音的时候,我已经全然身不由己,不得不直奔村庄里去了。最初的十五步或二十步,膝髁没了力,总不能如意的奔走。没有法,便只好使手和脚都动作,我似乎确凿像兽类一样,在道路上飞路。待到觉得伸着腰,仰着头,总算单用了两条腿在那里专心致志的走的时候,是已经因了猛烈的苦痛,呼吸就要塞住了。

    走到村口时,比较的还算快,于是放了心,这才转向逃来的那方面看。然而也并没有什么追赶过来。而且,便是以前所见的一级一级的坟地和崖上的树,也不知是因为隐在山荫里呢,或是包在雾的余氛的夜霭里呢,无论在什么处所,连看也看不见了。仰面看时,只见得愈深愈狭的折叠着的山溪的襞积,浴了水一般的月光,莽苍苍的重重叠叠的耸着。

    我跌倒了的时候,抛了阳伞和搭在肩上的物件,是总须拾取回来的,加以想讨一杯水,来沾润这将近焦枯的喉咙,便去寻曾经见过的守望所。疏朗朗排着人家的细长的村庄,全都入了沉睡,连犬吠声也寂然。我用手巾拭着粘粘的流满了全身的油汗。走向村的中间,便在放眼里,也屹然耸着的瞭火梯直下的守望所去。然而无论怎样的敲门,却总不容易起来。这之间,既有着深怕先前的女人重行追来的不安,而渐次又听得各处起了历乱的犬吠,我便更用了力,激剧的敲打了。每打一回,因了月光,在板门上照出自己的影的动弹,虽自己,也见得是拼命的模样。大约又叩了二三分,这才从深处发出很渴睡似的巡警的回答来:

    “谁呀?这时候,胡乱叫人起来。”

    “很劳驾,千万来一来罢。有了不得了的事情哩。”

    “什么?有不得了的事情?你是谁?什么地方,有了什么事。强盗么?……”

    因为不得了的事情这一句话,才受了激刺似的,巡警阁阁的响着,好容易抽了门闩。接着听得推开玻璃门的声音,又拉开一扇板门,巡警这才只穿一件寝衣,带一副渴睡的脸,出现在昏暗里。但一看见学生模样的毫不相识的我,便显出似乎莫名其妙的眼色,目不转睛的凝视起来。

    “所谓不得了的事是什么?这时候。……”

    重行讯问的巡警,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了。

    “所谓不得了的事,是狂人。刚才,在那边的坟地里。”

    “什么?这时候,狂人。……”

    “是的。是女的狂人。”

    “唔,女的……那女的狂人在坟地里怎样?”

    这样回问了的巡警的脸上,已消去了先前的不高兴,却渐次添出不安的影子来。我便简短的说了刚才遇到的一切,巡警默默的听,到末后,略略将头一歪,说道:

    “那么,一定是糕饼店的阿仙了。这怎么好呢。这样的深夜里,给跑到坟地这类地方去……”他很有为难的情形了,但也便接着说,“所以我对着那里的男人和老婆子,不知道叮嘱过多少回。那样的性质不好的狂人,倘若不小心,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如果不是好好的严重的监禁起来,是不行的,我几次三番的说。谁料男人还是全不管,老婆子又吝啬,虽然造了房牢,也不过用些竹栅之类来搪塞,所以终于出了这样的事了。”

    这么说着的巡警的态度,宛然是抓住了绝不相干的我,在那里责备糕饼店的粗疏。我耐不住再等巡警说完话,一到这里,便插下话去了:

    “总而言之,像刚才说过一样,因为是不意中跌倒的,所以我,将阳伞和东西都掉在那地方了,这可能请想一点法么?”

    “教我替你拾去么?”

    “不,自然一同去。”

    没有法,我也只得这样说了。然而巡警还装着非常迟疑的脸,暂时不回答,只是想,但终于开口道:

    “那是比行李比什么,都更要紧的是,第一,自然是捉住阿仙。因为就此放着,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可是真糟,这么晚的时候。”

    “这实在很费神,但总要请劳一回驾。”

    “自然,去是一定给你去一回的,但便是两人去,因为对手是狂人呵。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巡警非常之逡巡,任凭过了多少时,总不肯轻易说出一同去,我因此郑重的弯了腰,恳愿了许多回。这结果,竟涩涩的答应同去了,重复走进暗的里面的屋里去的巡警,便点起提灯来,脱下寝衣,换了制服。趁这时候,我便请他放进便门去,用那剩在铁釜里的温水,这才沾润了早就干到焦枯了一般的喉咙。

    于是两人一先一后的走出带些村气的守望所去,巡警忽又站住了。

    “两个人固然也不碍,但另外多带三四个少年去,一定愈加捉得快,就这么办罢。因为狂人这东西,是跑得飞快的。”

    他独自说着既非解释也非商议的话,向着我那来路的反对方向走去了。我也默默的跟着走,不多时,巡警便走进一所大库房后面的一间守夜的小屋去。这守夜的小屋,是邻近各村中的少年们各尽义务的组织起来的。我在外面等,不多久,和里面的人们絮絮的说了些话的巡警,便带了四个少年出来了。少年的两个,拿着提灯和细绳,列的两个是拿着颇长的棍子。这就一共有了六个人,我和巡警都才有了元气,使四个少年居中,我们分在两旁。这样子,六人作了一横排,在夜的兰山村的道路上,迈开快步,奔向先前的坟地去。

    在途中,听着大家交互的谈话,对于刚才,在坟地旁边吓了我的叫作阿仙的,那女人的身世,渐渐明白起来了。

    阿仙者,便是可以称为“山间之孤驿”的,这村中的一家小糕饼店里的媳妇。两年以前,才从离此大约三里左右的川下的村庄里,嫁到这里来,但刚做新妇,便因为男人的不规矩,很吃了许多苦。加以男人的懒散和家计的艰难,又不断的受着生活的忧虑。既这样,自然和那住在一处的姑,也不合式起来了。这之间,去年的秋天可是怀了孕。倘若生了孩子,这便引转男人,静了心,同时和姑的关系,也就会变好罢,阿仙这么想着,只管将那将来生下来的孩子当作靠山,什么都熬着。于是到这六月里,平安的生了男孩子了,然而男人对付阿仙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不但没有改而已,在临产时候的前后,那男人,和他结婚以前曾有来往的也是这村里的女人,又有了各样的新闻了。而这些事,又常常传到在产褥上的阿仙的耳朵里。一结婚,便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分手,这是男人曾经坚誓的,而竟再出了新闻,这从由外村嫁来的阿仙看来,实在比嫖妓更有猛烈的苦痛。这时候,阿仙仿佛是决计百事再不管,专为一个孩子活着自己的命似的。然而便是那孩子,也因为营养坏,终于在这七日前死掉了。那结果,可怜的阿仙便在下葬这一放里,忽然发了狂。发狂之后的阿仙的态度,不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自杀,而且每日许多次,无法可想的乱闹。因了村医的注意,终于造了房牢,监禁起来了。这到了正当首七的今夜,或者想到了要上孩子的坟了罢,便偷偷的破了栏槛,跑出来了。

    大家走出村外时,月亮比先前双稍稍东下了。且走且看的经过了涨满着如雨的虫声的大豆田,到了前回的溪谷的所在,那阿仙的阴森的声音的丝缕,又和先前一样,仍然在溪水上横流。于是转出一个不甚峻急的山襞去,坟地便在右手的眼前了。路的正前面,阿仙的上着的树,也受了月光,见得漆黑而且硕大。阿仙的声音不消说,便是阿仙的白色的形状,也能在枝条间看得分明。六个人走到坟地边,或者因为看见了三个排着的提灯的灯光了罢,在树上的阿仙的形相,便如白色的影子一般,急急的溜下横干来,以为飘然的轻轻的站在崖上了,却又直奔坟地中间去。

    “呵,跑了。趁没有走进山里去,捉住伊!”

    有人这样说,而大家都遵了接到崖间的小径,纷纷的走向坟地了。这时阿仙的形相,却如淡白的布或是什么飘在风中似的,浴着月光,跳上了斜面。待到大家走到阿仙所走的宽约三尺的坂下的时候,那已经走了七成的白色的形相,却忽地转了左,在墓碑间往来。大约走了五六丈,又突然失了踪影。

    “躲了呵。喂,这回是说不定会从那里出来,小心罢。”

    巡警正这样说,少年们已经纷纷散开,对着不见了阿仙的方向,各人随意的穿过墓碑间,许多回曲曲折折的寻上去。我也跟在后面,竭力赶快的走。

    不多时,大约大家已经走近了不见阿仙的地方的时候,从前面的排得宽约丈余的一堆坟荫里,忽然站起一个淡白的形相来;并且发出野兽似的很有底力的呻吟,一面胡乱的抓了泥土往外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全没有想要逃走的情形。

    “原来,逃进了自家的坟地里了。大约怕被人抢去了死孩子罢,”

    有谁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大家便渐渐的将阿仙据守着的坟地包围起来。但阿仙毫不怕,无论是石,是泥,是木片,什么都随手的掷出来,待到知道自己完全被围住了,便忽而坐在一角的地面上。而且将全力用在两手上,不住的按地面,一面又如将捉住的饵食藏在腹下的豹一般,高耸的双肩里埋着紧缩的头,翻了眼,锋利的光溜溜的尽对大家看。颜色比先前更苍白,头发是抓乱似的披着,而且无论脸上,无论唇上,脸的全部都不住的凛凛的发着抖。这是从这之间,正在夹杂着涌出恐怖和憎恶和愤怒来。暂时之间,大家简直无从下手,单是这样的默默的注视着阿仙的模样。

    “阿呀,阿仙这东西,刨了孩子的坟了。看罢。泥土掘得这样。”

    因为非常吃惊似的,巡警这样的叫喊了,便望进坟地里去,只见大约是送葬用的白灯笼和白旗,以及花朵和花筒,都和掘开的泥土散得满地。此外则白木的冥屋和塔婆的断片,也被摔出一般的飞散着。而且,阿仙蹲着的处所仿佛很低洼,膝髁的大部分是埋在泥土里的。忽而阿仙像是得了机会似的,偷偷的拿过旁边的一个碗来,立刻舀了眼前的泥土,飞快的塞到膝髁底下去,而其时也毫不大意,不绝的看着周围,时时用了絮语一般的低声,接连的说道:

    “不行。不行,不行。”

    然而倘有谁想略略走近,便发出尽力的叫喊,或者格格的磨着雪白的露出的齿牙,显了现就会扑过来,咬住喉咙的态度。大家无法可想,又是暂时之间,任其自然的只是看。

    其时有一个在阿仙背后的少年,趁机会跳过了低低的排着的墓碣,突然从胁下插进臂膊去,向一上弯,便捺下阿仙的领头,竭力的抱住了。一抱住,阿仙也同时站起来,骤然发了吐血一般的大声,哭着叫喊,而且拼命的挣扎。然而无论怎样叫喊,怎样挣扎,已经都无效。巡警当先,还有此外的三个少年,也都去帮忙,不管手上,脚上,身上,都密密的缚了细索子。

    虽如此还要尽力挣扎的身体,好容易被三个少年协了力,前后提着运去了。于是巡警将提灯插在地面上,仔细的调查那掘开了的坟洞的周围。

    “啊呀,这是棺桶啊,盖子全打破了。”

    巡警这样的絮说着,用靴尖一踢墓碣下的一个密柑箱一般的箱子,这却意外的轻,在土上滑开去了。其中不消说,不像有孩子的尸体。这时候,我忽而想,以先被那女人从树上掷下来的沉重的东西,或者便是掘出了的孩子的尸体罢。这样一想,剧烈的恐怖便突然坌涌上来,立刻觉得指尖和脚尖都慄慄的发了古怪的冷。然而接着便看见那样细的检查着坟洞的底的巡警说:

    “虽然掘了出来,却又就地埋了似的。很像这样。”一面又用棍子的头捣着洞底,我这才能够略嘘一口气。

    那三个少年运了叫喊挣扎的女人,径下那中间坂路去,暂时又顺着崖上的小路走,此后便由眼底下的道路,回到村庄里去了。我和巡警和别一个少年,留在后面,去寻我那落掉的什物和阳伞,于是从中间的坂路,走到崖根,又略向右,走下道路去,不多时便到了先前的大树下。什物和阳伞,自然是毫无异状的落在路旁的草窼中。我将这拾了起来,因为听得巡警很怪的声音说:

    “啊呀,孩子的死尸!”

    便不由的回过头去,只见那女人曾经上去过的树干的几乎直下的道路上,照在巡警的提灯里,横着一个乌黑的块。走近一看,正是生得不久的婴儿的死尸。既然很腐烂,又粘着许多泥,几乎辨不出眼鼻。然而我先前被掷着的,却的确是这东西了。事情一经分明,我便觉得脊梁的两边,有什么又冷又痛的东西,锋利的爬上去。同时从胁肋向了胸脯,又是那照例的讨厌的寒冷,刹时扩张开去了。我全身仿佛坚固的包着冰一般的东西,暂时毫不能动弹,单是默默的挺立着。

    “总而言之,阿仙是将这掷了你了。背后没有怎样么?”

    少年这样说,借了巡警的提灯,走到我的背后去。他即刻用了大声,说道,“呀,脏得很呢!”我不由的将手伸到领头,便有说不出是油是脓的东西,粘粘的沾满了指上了。因此我又感到了剧烈的战慄。这之间,又觉得从地上的黑块里,渐次强烈的涌起闭气似的可厌的臭味来。谁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立在渐渐淡下去的月光,和浅浅的流着的溪水声和如雨的虫声中,三人都暂时没有动。

    我在这时候,仿佛就在眼前,分明的看见了被弃于男人死别了孩子的女人,可以活下去的希望全被夺尽了的女人的,对于人类对于运命的可怕的复仇心,很以为阿仙的心,实在是非常惨痛的了。而和这同时,对于那复仇心偶然选我做了对象的恐怖,却还不知对于这样的虐待了阿仙的运命这一件东西的恐怖,尤为强烈的打动了我的心。

    “这东西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过了许久才开口的巡警的声音,很带些难于处置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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