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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过了一刻,我问道,“请问到那里去?”
“是北海道,叫纲走的一个很远而且不便的地方。”
“关于什么区域呢?”
“听说是属于北见。”
“那可了不得,无论如何总要五天才能到罢。”
“便是一点不耽搁,听说也要一星期才行呢。”
火车正过了间间田车站。从近地树林里出来的蝉声,仿佛追赶着叫喊。太阳已经下去了,坐在西边窗下的人们都放下遮阳来。在母亲怀抱中睡着的婴儿,头上长着一寸余的胎发,在微风里颤动。婴儿的微微张开的口边,有两三个苍蝇很烦厌的回旋着飞舞。母亲一面静静的似乎想着什么似的,一面又时时将手里的绢帕驱逐苍蝇。过了一刻,略略收拾了行李,放下婴儿,从信玄袋里拿出两三张明信片和铅笔,写起信来。但是伊的笔很涩滞。
“阿母,”小孩已经看厌了景色,很渴睡似的说。
“什么?”
“还远么?”
“还很远呢。你要睡,便靠了阿母睡着罢。”
“我不要睡。”
“那么,你便拿什么画本看看罢。”
小孩不作声,只点一点头。母亲从包裹里拿出四五册画本交给他,里边也有旧的什么迫克(五)之类。小孩很安静的将书一本一本的从头看。我这时候忽然看出这向后靠着,俯视的看着书的小孩的眼睛,和同样俯视的写着信的母亲的眼睛全然一样。
我每看见跟着父母同走的小儿————譬如在电车里相对坐着————的时候,想到在这小小的一个人的容貌与身材里面,怎么会将全不相像的男女的显在外面的个性,这样匀净的调和,融成一个,实在很惊异。最先将母子来比较,觉得很像;其次将父子来比较,又觉得很像;最后将父母比较看,却毫没有相像的地方:我常常觉得是很不可思议。
现在想起这件事来,我不禁独自想像此母所生的小孩的父亲是怎样的人,而且又不禁想像到他现今的运命。
我因为奇妙的联想,立刻便能将这女人的丈夫的容貌和状态想像出来。在我先前的学校里,有一个姓曲木的公卿华族,同我年级不很相远,年纪却比我大五六岁。我当时便想起了这男子。他也是一个酒徒,喝醉了酒,便讲大话。鹰嘴鼻,青白脸色,壮大的汉子;学问是毫不用功,两三回接连的落了第,终于自己退学走了。日俄战争之后,我偶然在什么新闻上看见他的姓名,上署上州制麻有限公司总理的职衔,以后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注五)Puch东京的一种滑稽杂志。
我忽然想到这男子,心里想伊的丈夫可不是那样的人么?只是他时常大言壮语,并非暴躁的人;颇是快活,而且还有点轻浮的地方。本来这种性质,是不大可靠的:无论怎样快活的男子,遇着叠次的失败,也要变成暴躁阴沉,住在汙秽的家里,对着孱弱的妻子使性,聊以散闷的人了。
这小孩的父亲,可不是这样的人么?
女人穿一件旧的皱绸的单衣,束着茄花色的带。我从这里能够想像出女人的结婚以前和当时的华美的情形,而且连其后的辛苦的情形也能想到了。
火车过了小山,过了小金井和石桥,往前进行。窗门外渐渐昏暗了。
女人刚将两张明信片写完的时候,小孩说道,————
“阿母,小便!”这客车上却是没有厕所的。
“一刻也熬不住了么?”母亲很窘迫的问。小孩皱着眉,只点一点头。
女人想抱起小孩,又周围一望,却没有别的法子。
“略等一刻罢,”母亲劝慰似的重复说。小孩摇荡着他的身体,说要漏出来了。
火车不久到雀之中子;去问车掌,说这里停车的时刻很短,请在后一站下去罢。后一站是宇都宫,有八分间的停车。
到宇都宫的期间,母亲怎样的为小孩所窘呵!这时候睡着的婴儿也醒了。母亲一面给伊哺乳,一面只是重复的说,“立刻就到了!”我觉得这母亲总要被伊的丈夫凌虐到死,即使剩下了活着,也必定有一天要给这小孩磨折死的。
过了一刻,火车便轰的一声,沿着月台,进了车站了。还没有停下的时候,小孩便屈了身,按着小腹,叫道,————
“快!快快!”
“去罢。”母亲将婴儿放在凳上,凑近脸去说,“安静的等着的呢!”又对我说,“对不起,请代看一看。”
“可以,”我很爽利的答应了。
火车停了。我立刻将门打开。小孩下去了。
“君子,要安静的等着的呢。”母亲正要走开的时候,婴儿在后面伸着两手,很猛烈 的啼哭起来了。
“这可窘了。”母亲踌躇了一回,从包裹拉出一条小孩用的细的博多带,络在婴儿两边腋下,就想背上去;又似乎想到了,从袖底里拿出木棉手帕来,盖在自己衣领的后面,赶快的将带缚好,背了婴儿,走下月台去。我也跟着下去,说道,————
“那么,我在这里下车了。……”
女人仿佛出了一惊,说道,————
“呀,是么?”又郑重的行礼说,————
“各种事情,多谢了。”
在人群中一同走着的时候,女人说,————
“很对不起,请将这明信片……”伊想从怀中取出明信片来,但是博多带在胸前交叉缚着,很不容易取出。女人暂时立住了。
“阿母,什么事呢!”小孩回顾,申斥似的说,
“略等一等,……”女人缩了下颏,竭力的想将胸前解开,因为很用力,耳根都发红了。我看见伊领头的手帕,当背起小儿的时候歪斜了,夹在一面肩上的领里,我也不作声,想将他理好,我的手便触着伊的肩膀。女人出惊,抬起头来。
“因为手帕歪斜了,”这样说着,我的脸也发红了。
“对不起。”在我正在整理手帕的时候,女人静静的立着,等到我默然的将两手从肩上放下,女人又重复说道,“对不起。”
我们在这车站月台上,连姓名都不问,也不被问,便这样分别了。
我拿着明信片,走到车站的门口。邮政信箱便挂在那里。我觉得很想将明信片翻过来一看,而且觉得看了也没有什么妨碍。
我暂时迟疑了;走到信箱前面,将信面向上,一张一张的塞进箱子去。放进之后,又觉得想再取出来一看。当放入箱内的时候,我瞥见两张的住址都是东京,受信的人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名字。
一九○八年二月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