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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是一国的东西,艺术是人类的东西呵。”小川是衙门里的饶舌家,木村始终觉得讨厌的,但努力不教露出这颜色。他仿佛老病复发似的,响亮起来了。“然而,你看着卢斯福在各处讲演的演说罢。假使依了此公所说的来做,政治也就不是一时的东西了。不单是一国的东西了。再将这事高尚一点,政治便成为大艺术哩。我想,这和你们的理想倒许是一致的,怎样?”

    木村以为很胡涂,极要皱一皱眉了,却熬着。

    这之间,到了停留场。因为是末站,所以早出晚归,便正须坐在满座的车子上,两人在红柱子下,并撑了伞立候着,走过二辆车,好容易才挤上了。

    两人都挽在皮带上。小川似乎饶舌还没有够。

    “喂,我的艺术观如何?”

    “我是不去想这些事的。”木村懒懒的答。

    “怎样想,才动笔的呢?”

    “并不怎样想。要做的时候便做。可以说,仿佛和要吃的时候便吃差不多罢。”

    “才能么?”

    “也并非本能。”

    “何以?”

    “意识了做的。”

    “哼。”小川显了异样的脸色说,不知道怎么想去了,从此直到下电车,没有再开口。

    和小川分了手,木村走到自己的房屋面前,将帽挂在帽架上,插上伞。挂着的帽子还只有二三顶。

    门开着,挂着竹帘。经过了穿着白制服的听差的旁边,走到自己的桌前去。先到的人也还没有出手来办公,在那时摇扇子。也有交换“早上好”的。也有默默的用下颏打招呼的。所有的脸都是苍白的没有元气的脸。这也无怪,每一月里没有一个不生一回病的。不生的,只有木村。

    木村从贴着“特别案卷”的签条的,熏旧的书架上,取出翻潮的文件来,在桌子上堆了两大堆。低的一堆,是天天办去的东西,那上面,有一套拖着舌头似的,贴着红签的文件。这就是今天必须交给课长的要紧的事情。高的一堆,是随时慢慢办去便成的公事。除了本发的分任事务之外,因为要订正字句,从别的局所里,也有文件送到木村这里来。那些东西,倘有并不紧急的,便也归在这里面。

    取出了文件,坐在椅子上,木村便摸出那照例的车掌的表来看。到八点还差十分。等课长到来为止,还有四十分。

    木村翻开那高的一堆的上面的文件来,看了一回,便用糊板上的浆糊,贴上纸条,在这里写上些什么去。纸条是许多张的用纸捻子穿着,挂在桌子旁边的。在衙门里,称之为附笺。

    木村泰然的坐着,飒飒的办公,这其间,那脸始终很快活。这样的时候的木村的心情,是颇有些难于说明的。这人不论做什么事,总抱着孩子正在游戏一般的心情。同是游戏,有有趣的,也有无聊的。这办事,却是以为无聊的这一类。衙门的公事,并不是笑谈。那是政府的大机关的一个小齿轮,自己也在回旋的事,是分明自觉着的。自觉着,而办着这些事的心情,却像游戏一般。脸上之所以快活者,便是这心情的发现。

    办完一件事,就吸一支朝日。这时候,木村的空想也往往胡闹起来。心里想,所谓分业者,在抽了下下■的人,也就成了很无聊的事了。然而并没有觉得不平。虽然这样,却又并不怀着以此为己的命运的,类乎Fataliste(运命论者)的思想。也常想,这样的事务,歇了怎样呢。于是便想到歇了以后的事。假定就目前的景况,在洋灯下写,从早到晚的著作起来罢。这人在著作时候,也抱着孩子正在闹心爱的游戏似的心情的。这并非说没有苦处。无论做什么Sport(玩耍,)都要跳过障碍。也未尝不知道艺术是并非笑谈。拿在自己手上的工具,倘交给巨匠名家的手里,能造出震惊世界的作品的事,是自觉着的。然而一面自觉,一面却怀着游戏的心情。庚勃多(Gambetta)的兵,有一次教突击而气馁了,庚勃多说吹喇叭罢,但是进击的谱没有吹,却吹了Réveil(起床)的谱。意大利人站在生死的界上,也还有游戏的心情。总而言之,在木村,无论做什么都是游戏。同是游戏,心爱的有趣的这一种,比无聊的好,是一定不易的。但倘若从早到晚专做这一种,许要觉得单调而生厌罢。现在的无聊的事务,却也还有破这单调的功能。

    歇了这事务之后,要破那著作生活的单调,该怎么办呢?这是有社交,有旅行。然而都要钱的。既不愿用旁观别人钓鱼一般的态度,到交际社会去;要做了戈理基(Gorki)那样的Vagabondage(放银)觉得愈快,倘没有俄国人这样的遗传,又仿佛到底不行似的。于是想,也许仍然是做官好罢。而这样想来,也并没有起什么别的绝望憔悴的苦痛的感想。

    有时候,空想愈加放纵起来了,见了战争的梦,假设着想,喇叭吹着进击的谱,望了高揭的旗。快跑,这可是爽快呵。木村虽然没有生过病,然而身材小,又瘦削,不被选去做征兵,因此未曾上过阵。但听人说过,虽曰壮烈的进击,其实有时也或躲在土袋后面爬上去的,这时记起来了。于是减少了若干的兴味。便是自己,倘使身临其境,也不辞藏身土袋之后而爬的。然而所谓壮烈呀爽快呀之类的想像稀薄了。其次又设想,即使能够出战,也许编入辎重队,专使搬东西。便是自己,倘教站在车前就拉罢,站在车后便推罢。然而与壮烈以及爽快,却愈见其辽远了。

    有时候,见着航海的攀。倘凌了屋一般的波涛,渡了大洋,好愉快罢。在地极的冰上,插起国旗来,也愉快罢,这样架空的想。然而这些事也有分业的,说不定专使你去烧锅炉的火,这么一想,Enthousiasme(热诚)的梦便惊醒了。

    木村办完了一件事,将这一起案卷,推向桌子的对面,从高的一堆上又取下一套案卷来。先前的是半纸的格子纸,这回的是紫线的西洋纸了。密密的贴在手掌上,宛然是和竹竿一同捏着了的蜗牛的心情。

    这时为止,已经渐次的走出五六个同僚来,不知什么时候桌子早都坐满了。摇过八点的铃,暂时之后,课长出来了。

    木村当课长还未坐下的时候,便拿了贴着红签的文件过去了,略远的站着,看课长慢慢的从Poretfeuille(护书)里取出文件来,揭开砚匣的盖子,磨墨。磨完了墨之后,偶然似的转向这边来了。是比起木村来,约小三四岁的一个年青的法学博士,在眼鼻紧凑,没有余地,敏捷似的脸上,戴着金边的眼镜。

    “昨天嘱咐的文件……”说了一半话,送上文件去。课长接了,大略的看完,说道,“这就好。”

    木村觉着卸了重担似的心情,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一回通不过的文件,第二回便很不容易直截了当的通过。三回四回的教改正。这之间,那边也种种的想,便和最先所说的话有些两样起来。于是终于成为无法可施。所以一回通过便喜欢了。

    回到位子上一看,茶已经摆着了。八点到地的时候一杯,午后办公时候三点前后一杯,是即使不开口,听差也会送来的。是单有颜色,并无味道的茶。喝完之后,碗底里沈着许多滓。

    木村喝了茶,照旧泰然的坐着,不歇的飒飒的办事。低的一堆的文件的办理,只要间或拿出簿子来一参照,都如飞的妥贴了。办妥的东西,加了检印,使听差送到该送的地方去。文件里面,也有直送给课长那里的。

    这其间又送来新文件。红签的立刻办,别的便归入或一堆中;电报大抵照红签的一样办。

    正在办事,骤然热起来了,一瞥对面的窗,早上看见灰色的天空的处所,已经团簇着带紫的暗色的云了。

    看那些同僚的脸,都显着非常疲乏的颜色,大抵下颚■缓挂下了,脸相看去便似乎长了一些了。屋子里潮湿的空气,浓厚起来,觉得压着头脑。即使没有现在这样特别的热的时候,办公时间略开头,从厕所回来,一进廊下,那坏的烟草的气息和汗的气味,也使人有要噎的心情。虽然如此,比起到了冬天,烧着暖炉,关上门户的时候来,夏天的此时又要算好得多了。

    木村看了同僚的脸,略略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变了快活的脸,动手办公事。

    过了片时,动了雷,下起大雨来了,雨点打着窗户,发出可怕的声音。屋里的人都放下事务向窗户看。木村右邻的一个叫山田的人说,

    “正觉得闷热,到底下了暴雨了。”

    “是呵,”木村向右边转过快活的照例的脸去说。

    山田一见这脸,仿佛突然想到了似的,低声说道:

    “你固然是迅速的办着事,但从旁看来,不知怎的总仿佛觉得在那里开玩笑似的。”

    “那有这样的事呢。”木村恬然的答。

    木村被人这么说,已经不知多少次了。说这人的表情,言语,举动,都催促别人说出这样的话,也无所不可的。在衙门里,先代的课长也说是欠恳切,很厌恶。文坛上,则批评家以为不认真,正在贬斥他。娶过一回妻,不幸而走散了,平生因为什么机会恸突起来的时候,说道,“你只在那里愚弄我,”便是那细君的非难的大宗。

    木村的心情,是无所谓认真认假的,但因为对于一切事的“游戏”的心情,致使并非哪拉(Nora)的细君,也感到被当作愧儡,当作玩物的不愉快了。

    在木村呢,这游戏的心情是“被给与的事实。”和木村往还的一个青年文士曾经说,“先生是欠缺着现代人的紧要的性质的。这是Nervosité(神精质)呵。”然而木村也似乎并不格外觉得不幸。大雨之后,接着小雨,但也没有什么很凉。

    一到十一点半,住在远处的人便进了食堂吃饭去。木村是办事办到放午码,于是一个人再吃饭的。

    雨三个同僚走向食堂的时候,电话的铃场响起来了。听差去听了几句话,说道“请候一候”便走到木村这里来。

    “日出新闻社的人,说要请说几句话。”

    木村走到电话机那里。

    “喂,我是木村,什么事呢?”

    “木村先生么?劳了驾,对不起的很了。就是那应募的剧本呵,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了呢?”

    “是呵。近来忙,还不能立刻就看呢。”

    “哦。”怎么说才好,暂时想着似的。“那就再领教罢。拜托拜托。”

    “再见。”

    “再见。”

    微笑的影,掠过木村的脸上了。而且心里想,那剧本,一时未必走下衣橱来哩。倘是先前的木村就会说些“那是决定不看了”之类的话,在电话上吵嘴。现在是温和得多了,但他的微笑中,却有若干的Bosheit(恶意)在里面。然而这样的些少的来意,也未必能成为尼采主义的现代人罢。

    午炮响了。都拿出表来对。木村也拿出照例的车掌的表来对。同僚早已收拾了案卷,一下子退出去了。木村只和听差剩了两人,慢慢的将案卷收在书架里,进食堂去,慢慢的吃了饭,于是坐上了汗臭的满员的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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