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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比起想念丽达的一事来,他都觉得无关紧要,空虚而且死闷。

    “但————丽达·彼特洛夫娜在什么地方?”他机械地说出那句想问而不敢问的话来。

    “丽达吗?她在哪里?还不是同着军官们在林荫路上散步吗。每天的这个时候,所有我们的那些少年女郎还不都在那个地方可以找到吗?”

    一层嫉妒的神色阴暗了诺委加夫的脸,同时,他问道:

    “怎么像她那样聪明有学问的一个女郎会同这一班空虚头脑的愚人在一起耗费她的时间?”

    “啊,我的朋友,”沙宁讪笑着,“丽达是美貌、年轻,而且健壮,正如你一样;并且还许比你多些。因为,她还有你所缺乏的一件————对于一切事的锐敏的愿望。她想知道一切事,她想经验一切事————啊,她来了!你只要望着她就明白那个了。她不是很美丽吗?”

    丽达比她哥哥矮些,且更美丽些。温柔联合着成熟的能力给她全个人格以可爱与特出。在她黑色的眼睛中有一种高傲的神气,而她的声音,她所引为自骄的,充实地、音乐地响亮着。她徐徐地走下石阶,走路时微微摇着全身,像一只年轻美丽的牝马,同时机敏地拖起她的灰色的长衣。在她后边,靴声橐橐地响着,来了两个美貌的青年军官,穿着紧紧的骑马裤与光亮的长靴。

    “谁是很美丽的?是我吗?”丽达问道,这时她充满全个花园以她的可爱的声音、她的可爱的美貌、她的可爱的青春。她把手给诺委加夫,旁瞬了她哥哥一眼,她对于他哥哥的态度,觉得不十分明白,永不知道究竟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实的。诺委加夫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变了极红,眼睛里迸出眼泪来。但他的情绪,丽达并没有注意到,她已惯于感到他的深思的羞涩的视线,而永不曾使她动心。

    “黄昏好,法拉狄麦·彼得洛威慈。”那两个军官中的年长的美丽些的一个说道,他坚固、直立如一匹有灵魂的小雄马,同时,他的靴距哗哗地作响。

    沙宁认识他是萨鲁定,一个骑马队的上尉,丽达最坚久的崇慕者之一。其他的一个军官是中尉太那洛夫,他以萨鲁定为理想的军人,努力去模抄他的所做的一切事。他是寡言者,又有些蠢钝,且没有萨鲁定那样美貌。太那洛夫跟着使他的靴距哗哗地作响,但不说什么话。

    “是的,你!”沙宁对他妹妹庄重地答道。

    “啊,当然我是美丽的,你们还要说是无可形容的美丽呢!”于是,丽达快乐地笑着,坐在一张椅上,眼光又向沙宁望了一下。她举起她的手臂,因此愈显出她胸部的曲线,想把她的帽子脱了,但是,当脱帽时,把一根长的帽针落在沙地上了,她的面网与头发弄得乱了。

    “安得留·柏夫洛威慈,请你帮助我!”她清朗地向沉默的中尉叫道。

    “是的,她是一个美人!”沙宁唔唔地说道,他正明朗地想着,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她。丽达用不信任的眼光重又向她哥哥望了一下。

    “我们在这里的全都很美丽。”她说道。

    “那是什么话?我们美丽?哈!哈!”萨鲁定笑道,显出他的白而有光的牙齿,“我们只是些不好看的布景,在这布景里更显出你的眩惑的美貌。”

    “你真是会说话!”沙宁惊奇地叫道。在他的语气中,有一点讥嘲的影。

    “丽达·彼特洛夫娜会使每个人都善于说话。”沉默的太那洛夫说。这时,他想帮助丽达脱去她的帽子,在这样做时,弄乱了她的头发。她假装恼怒起来,却还在那里笑着。

    “什么?”沙宁徐徐地说道,“你也变了善于说话的吗?”

    “呵,让他们这样去吧!”诺委加夫假假地微语着,而心中却私自喜欢着。

    丽达向沙宁蹙蹙眉,她的黑眼睛明白地对他说道:

    “不要以为我不会看出这一班是什么人。但是我愿意这样。我并没有比你蠢笨,我知道我所做的事。”

    沙宁向她微笑。

    最后,帽子脱下来了,太那洛夫慎重地把它放在桌上。

    “看!看你对于我所做的是什么,安得留·柏夫洛威慈!”丽达叫道,半抱怨、半俏媚的,“你把我的头发弄得这样的乱,现在我要到屋里去了。”

    “我是如此的抱歉!”太那洛夫迷乱地讷讷地说道。

    丽达立了起来,拉起裙子,笑着跑进屋去。所有的男人的眼光都跟了她去,当她去了时,他们觉得呼吸得更自由,没有了那种激动的拘束的感觉,这种感觉,男人常常在一个美丽的青年妇人面前经验到。萨鲁定点了一支香烟,很有味地吸着。当他说话时,一个人觉得他是习惯着引人入谈论的,而他所想的却与他所说的话全不相同。

    “我正在极力劝丽达·彼特洛夫娜去研究唱歌。具有这样的声音,她的事业是可以担保的。”

    “一件好事业,照我说来!”诺委加夫愠怒地答道,脸望着别处。

    “这事业有什么不好呢?”萨鲁定真的惊骇着问道,把香烟离开了他的唇边。

    “怎么,一个女伶是什么东西?没有别的,不过是一个娼妇!”诺委加夫答道,带着突然的惹恼。嫉妒使他痛苦。他想到了那个青年女子,她的身体,他所爱的,竟穿了诱惑人的衣服,出现在别的男人们之前,以那种衣服显露她的可爱,用以激起他们的情欲。

    “实在的,这话说得太厉害了。”萨鲁定答道,抬起他的眼睫。

    诺委加夫的眼光充满了妒忌。他以萨鲁定为那些要夺取他所爱的人的一班人之一。并且,他的美貌使他困恼。

    “不,一点也不厉害。”他答辩道,“半裸体的在舞台上出现,在一个淫荡的景地里,显露一个人的身体的美,给这些要休息一二个钟的人看,在他们付了钱以后,如他们之对于娼妓似的。这真是一件可爱的事业!”

    沙宁说道:“我的朋友,每一个妇人在最先有人赏鉴她的身体的美的时候,全都觉得快乐的。”

    诺委加夫恼怒地耸耸他的肩。

    他说道:“这是一种什么愚蠢而粗率的话!”

    “无论如何,不管是粗率或否,这却是实情。”沙宁回答道,“丽达在舞台上是最可动人的,我喜欢见她在那个地方。”

    虽然其余的人听了他的这个话引起了一种天然的奇异之心,然而他们全体却都觉得不大舒服。萨鲁定想他自己是比其余的人更聪明、更机警,决定这是他的责任,去消灭这个困恼的漠泛的感情。

    “那么,你们想女人应该做什么事?去结婚吗?去研究一种学问,或是任她的天才消失了?那是一种对于自然的罪过,自然已给了她以它的最美的赐品。”

    “啊!”沙宁叫道,带着不虚饰的讥嘲,“到了现在,这种罪过的观念已永不进到我的头脑中了。”

    诺委加夫恶意地笑着,但却礼貌十足地向萨鲁定回答道:

    “为什么是一种罪过?一个好母亲或一个女医生是比之一个女伶的价值高过一千倍的。”

    “一点也不高!”太那洛夫愤怒地说道。

    “你们不觉得这一类的谈话很厌闷吗?”沙宁问道。

    萨鲁定的答语消失在一阵骤发的咳嗽中。他们全体实在都以为这种讨论是厌倦而且非必要的,然而他们全都觉得有些激恼。一阵不快乐的沉默弥漫着。

    丽达与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出现在游廊上。丽达听见了她哥哥的最后的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事。

    “你们似乎不一刻就会觉得厌倦!”她笑着叫道,“让我们走下到河边。现在那边是很可爱。”

    当她在男人们的面前走过,她的模型的身体微微地摆动,在她的眼中有一种黑暗的神秘的光,似乎在说什么,在答应什么。

    “去散散步,到晚餐时回来。”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说道。

    “喜欢的。”萨鲁定叫道。他把手臂给丽达时,他的靴距橐橐地响着。

    “我希望我可以得允许同去。”诺委加夫说道。意思是要讥刺,然而他的脸上带着欲哭的表示。

    “有谁阻挡着你呢?”丽达回答道,她在她肩膀上看着他微笑。

    “是的,你也去。”沙宁叫道,“我也要同你们一起去,如果她不那样地坚执以我为她的哥哥。”

    丽达很奇怪地抖索了一下,顿时有些退缩,迅速地瞬了沙宁一下,同时,她短促地激动地笑了一笑。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显然是不高兴了。

    丽达走后,她粗钝地叫道:“你说话为什么这样懵懂?你总是想做些出奇的事!”

    “我实在完全没有想到这样。”沙宁这样的回答。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诧异地望着他。她永不能明白她的儿子;她永不能说出什么时候他是在开玩笑或是在说真话,也永不能说出他所思想的与所感到的。至于别的可了解的人呢,他们所思想的、所感到的都是与她自己很相同的。依照她的观念,一个人是常常被束缚着去说、去感想、去行动,正如与他同社会的及同智慧的地位的其他的人所习惯去说、去感觉、去行动一模一样。她还有一个意见,以为人们是不仅具有他们天然的性格与特点的,但是,他们必须全被范冶于一个普通模式之中。她自己的环境,使她增加并且坚定这个信仰。她想,教育的意思是要把人类分成两群,那有知识的与那无知识的。无知识的保持他们的个性,引起别人对于他们的蔑视。有知识的则依照所得的教育分为数群,他们的信仰不与他们的个性相应,但与他们所处的地位相应。因此,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革命党,每一个官吏都是有产阶级,每一个艺术家都是一个自由思想者,每一个军官都是夸耀计较他们的官级的。然而,如果一个学生变成了一个守旧党,或是一个军官变成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必须算为最反常的,甚至是不愉快的。至于沙宁,依照他的家世与教育,他应该是与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于是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觉得,正如丽达、诺委加夫以及所有与他接近的人所觉得的一样,他是失了他们的所望了,她的母亲的本能,立刻看出她儿子对于他所接近的人所生的印象,这使她痛苦。

    沙宁自觉得这个。他很想安慰她,但不知怎么措手。最初,他想装假,如此可以使她平心静气。然而,他想不出什么来,只笑了笑便站了起来,走到屋里去了。他在那里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好像人们意欲把全世界都变成一种兵房,以一束的法则来管治一切的人,立定一个意见以毁泯一切的个性,不然,便使个性降服于一个神秘的、古旧的某种威权之下。他甚至想到基督教与他的运命,但这使他如此的厌倦,他竟熟睡了,直到黄昏变成了夜,他才醒来。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望着他们走去,而她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入深思之中。她这样地对她自己说,萨鲁定显然地向丽达献殷勤,她希望这事能成为正经的才好。

    “丽达已经是二十岁了,而萨鲁定似乎是很好的一个青年人。他们说,他今年要带领他的中队。自然他是负了很重的债————但是,唉!为什么我有那个可怕的梦?我知道这没有什么道理,然而我竟有些不能把它置之于我的头脑之外!”

    这个梦就是她在萨鲁定第一次到这家里来时做的。她想,她看见丽达全身穿了白色的,在一片灿烂的开着花的碧绿草地上走着。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把头靠在手上,如老妇们所做的。她凝望着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阴沉的苦恼的思想不休地来,且使她感觉得焦急而且害怕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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