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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1890年,列夫·托尔斯泰动手写作一部剧本形式的自传,后来该作品作为遗稿的片段,以《光在黑暗中发亮》为标题得以发表和上演。在这部没有完成的剧作(第一个场景已经披露了这一点)里,人们看到的无非是他的家庭悲剧最直白的展演,他似乎在给自己正在酝酿的逃离计划做自我辩白,同时也是在为他的夫人开脱。也就是说,这是一部在极端的精神撕裂中保持了完美道德均衡的作品。

    托尔斯泰将自身写进令人一目了然的尼古拉·米海伊洛维奇·萨林采夫(Nikolai Michelajewitsch Sarynzew)这个形象当中,他是作者的自我写照。在这出悲剧中,可以说,这个形象是虚构成分最少的。毫无疑问,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这个形象,让自己预先看到自身生活中不得已的出路。但是,无论在作品里还是在生活中,无论在1890年还是在十年之后的1900年,托尔斯泰都没有找到足够的勇气以及合适的形式来下定决心,作出了断。由于这种意志上的退让,这个剧作一直是个残篇,结尾时主人公完全陷入不知所措的状态当中,只能抬起双手向上帝祈求,希望上帝会帮助他,帮助他结束这种精神上的分裂状态。

    托尔斯泰后来也没有再动手去写尚缺少的那最后一幕。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他在生活中实践了那最后一幕的内容。在1910年10月的最后几天里,在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长的犹疑不决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决定将他从危机中解救出来:在几次极其跌宕起伏的冲突之后,托尔斯泰弃家出走。他的出走刚好成就那种超凡的、典范式的死亡,从而赋予他的人生命运以完美形式和圣洁。

    在我看来,最浑然天成不过的,便是他将亲历过的悲剧结尾加在已经写完的片段上。我尽可能忠实于历史的原貌,带着对事实和文献的敬畏之心来尝试做这件事,我所做的仅止于此。我根本没让自己有去补充托尔斯泰的自白这样的奢求,我不要让自己加入这个作品,我只是要为它服务而已。我这里做的工作,不是要去完成这个剧作,而是来为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以及没有解决的冲突提供一个独立于该作品之外的尾声篇。我唯一的目标,便是给这个未完成的悲剧以华美的余响。唯其如此,这部尾声篇的意义才得以实现,而我心存敬畏的努力也得以免于徒劳。在涉及演出的问题上,我必须强调的是:在时间上这部尾声的上演是在《光在黑暗中发亮》上演的十六年之后,在人物造型上,托尔斯泰的形象必须是让人一眼就能认出的。他生平最后几年的画像可以作为戏剧造型的蓝本,尤其是他在沙马尔京诺(Schamardino)修道院里和他妹妹的画像,以及他躺在灵床上的照片可以作为造型参考。他的工作室的布置也应该心怀敬意地遵循历史的真实,保持那着令人震撼的简陋。从纯舞台效果上,我希望在《光在黑暗中发亮》的第四幕结束以后会有一个比较长的中场休息,然后再上演这个尾声篇(在这里托尔斯泰是以他自己的名字被人称呼的,不再躲藏在萨林采夫这个替身后面)。将这幕尾声篇独立上演,这并非我的初衷。

    尾声篇的剧中人物表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已经进入他人生的第八十三个年头)

    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的夫人

    亚历山德拉·李沃夫娜(被称为萨沙),托尔斯泰的女儿

    秘书

    杜山·彼得罗维奇,托尔斯泰的家庭医生和朋友

    伊万·伊凡诺维奇·奥索林,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

    基里尔·格里格罗维奇,阿斯塔波沃的警长

    大学生甲

    大学生乙

    三名旅客

    第一场和第二场的剧情发生于1910年10月的最后几天,地点在亚斯那亚·波利亚纳托尔斯泰的工作室。最后一场的剧情发生在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夫火车站的候车室里。

    第一场

    1910年10月底,在亚斯那亚·波利亚纳

    托尔斯泰的工作室。这里陈设简单,没有任何装饰,与人们熟悉的图片上所见相同。

    秘书带两位大学生进来。他们身着俄罗斯式的高领黑色衬衫,两个人都年轻,神情严肃。他们举止镇定矜持,自负多于腼腆。

    秘书:您二位先坐下,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您二位久等的。我只有一个请求:考虑到他的年龄!列夫·托尔斯泰热衷于讨论,结果他经常忘掉疲倦。

    大学生甲:我们要向列夫·托尔斯泰提问的内容不多————只有一个问题,当然这是一个对我们和他来说都有决定性意义的问题。我答应您保持简短————前提是,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

    秘书:完全没问题。越不拘形式越好。不过,有一点很重要,您不要对他说“爵爷”这个词————他不喜欢。

    大学生乙:(笑着)这您不用担心。我们可以说任何词,就是不会说这个词。

    秘书:他已经走上楼梯来了。

    (托尔斯泰进来,步伐快速、均匀。尽管年事已高,他依然脚步灵活,有些紧张。在说话时,他经常在手中转动一支铅笔或者在团纸球。因为不耐心,他也抢话说。他快速地走向这两个人,向他们伸出手,目光锐利而严峻地看他们每人一眼,然后在他们对面的油布扶手椅上坐下)

    托尔斯泰:您两位,是委员会派到我这里的,对不……(他在一封信里寻找着什么)对不起,我把您两位的名字给忘了……

    大学生甲:我们的名字是什么,请你不必费心。我们只是作为十万人当中的任意两个来找您的。

    托尔斯泰:(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您对我要提出什么问题吗?

    大学生甲: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对第二个人)您呢?

    大学生乙:同样的问题。我们大家对您只有一个问题,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除此以外,我们所有的人————全体俄国革命青年————没有其他问题。这个问题是:为什么您不和我们站在一起?

    托尔斯泰:(非常安静地)我已经在我的书里说得很清楚了————我希望如此————在几封信里也谈到了,这些信现在也能看到。我不知道,您是否读过我的书?

    大学生甲:(激动地)列夫·托尔斯泰,我们是否读过您的书?您这样问我们,可真够奇怪。我们从儿童时代就和您的书一起成长;当我们成为青年时,您将我们的心灵从肉体里唤醒。如果不是您的话,还有谁会教我们学会看人类财富分配的不平等————您的书让我们的心离开国家、教会和统治者,它们在保护对人的不公平,而不是在保护人类。是您,只有您,才让我们拼上全部的生命,直到这错误的秩序被最终摧毁……

    托尔斯泰:(打断他的话)但是不要通过暴力……

    大学生甲:(不理会对方,自管说)自从我们开始说话以来,就没有哪个人能像您这样获得我们这么多的信任。当我们问自己谁能够铲除这些不公时,我们对自己说:他!当我们问自己,谁能挺身而出愤怒地抨击这些恶行时,我们说:他会这样做,列夫·托尔斯泰。我们曾经是您的学生、您的侍者、您的仆人。我相信,那时候您只要挥一下手,我都能死而无憾。要是我能在几年前有幸来到这座房子里,我会在您的面前俯身低首,如同在一位圣人面前一样。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成千上万的俄国青年来说,直到几年以前,您是如此被看重的————现在我感到惋惜,我们都感到惋惜,您从那时起远离了我们,差不多成了我们的反对者。

    托尔斯泰:(语气变软)您认为我必须做什么,才能和你们保持在一起?

    大学生甲:我不敢奢望对您指手画脚。您自己知道,是什么让您对我们、整个俄国青年一代产生疏离。

    大学生乙:为什么不直说出来,这个事情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顾不得客气了。您早晚得睁开眼睛看一下,眼看着政府对我们的人民犯下如此滔天罪行,您不能再这么不温不火的了。您必须从写字台前站起来,您必须公开、清楚、毫无保留地站在革命这一边。您知道,列夫·托尔斯泰,他们用了怎样残酷的手段将我们的运动镇压下去,在监狱里行将腐烂的人比您这花园里的树叶还多。可是,您,您看着这一切,也许写一些东西,有时候给一家英语报纸写一篇文章,讨论人的生命的神圣性。但是您自己知道,在今天,对付这些血腥的恐怖,言词没有任何帮助。您自己和我们一样清楚,现在需要一次彻底的颠覆、一场革命。您的话可以动员起一支军队。您让我们变成了革命者,现在革命的时刻成熟了,您却小心翼翼地转身而去,您这是在纵容暴力!

    托尔斯泰:我对暴力从来没有认可过,从来没有!三十年来,我致力的唯一目标,就是去铲除一切有权势者的犯罪。三十年来————那时候你们还没有出生————我要求的不光是改进,而是全新的社会关系的新秩序,比你们还要激进。

    大学生乙:(打断他说话)那又怎么样?您的哪些主张被采纳了?这三十年来,他们给了我们什么?按照您的设想去做的“杜霍包尔教徒”所得到的,是鞭笞、是胸膛里的六颗子弹。通过您的温和的要求、您的书和小册子,俄国什么地方变好了?您让人民变得能够忍耐、有耐心,用“千年帝国”这样的话来安慰他们,您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些正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吗?不,列夫·托尔斯泰,这没有用。您以爱的名义去感召这些飞扬跋扈的人,您像天使一般对他们说话,这都没有用!这些沙皇的奴才,在我们用拳头砸向他们的喉咙之前,他们是决不会因为您的耶稣基督而从兜里掏出一个卢布的,他们也不会做哪怕一寸的让步。人民从他们那里等着兄弟般的仁慈,已经等了太久,现在他们不再等了,现在到了行动的时候。

    托尔斯泰:(相当激烈地)我知道,你们在新的宣言里甚至称之为“神圣的行动”,一个“唤起仇恨”的神圣行动。我不知道有仇恨,也不想知道什么是仇恨,面对那些对我们的人民犯下罪行的人,我也没有仇恨。那些行罪恶的人和那些承受恶行的人相比,他们在灵魂上要更加不幸————我同情这些人,但是不恨他们。

    大学生甲:(愤怒地)我恨他们所有的人,所有那些对人类不公的人————那些无所顾忌而血腥的畜生,我恨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永远也无法让我学会对这些罪犯产生同情。

    托尔斯泰:就算他们是罪犯,他们也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甲:就算罪犯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的孩子,如果他给人类带来痛苦,我也会像对待一只疯狗一样将他打倒在地。不,对于没有同情的人,不要有任何同情!在这片俄国的大地上,在沙皇和侯爵们的尸体被埋在地下之前,就不会有安宁;如果我们不强制实行的话,这里就不会有人道的、符合道德的秩序。

    托尔斯泰:没有一种道德秩序是可以通过暴力来强行完成的,因为任何暴力都不可避免地产生新暴力。只要你们拿起武器,你们就是在制造新的暴君。不要去推翻他,要拒绝他。

    大学生甲:但是,除了摧毁权力以外,没有与权力对抗的手段。

    托尔斯泰:我承认。但是永远也不可以使用一种自己不认可的手段。真正的强大在于,请相信我,不以暴力来回答暴力,而是通过退让使暴力无能为力。福音书上写着……

    大学生乙:(打断他)啊哈,别提您的福音书了。教士们早就把它做成了烈酒,为的是让老百姓变得迷迷糊糊。两千年前就是这样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帮助,否则这个世界也不会这样满是苦难和血迹斑斑了。不,列夫·托尔斯泰,用《圣经》里的话是无法让今天的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主子与仆人之间的鸿沟缩小的:在这两个河岸之间有太多的苦难。成百的,不,上千的信徒、乐于助人的人在西伯利亚或者监狱里忍受饥寒,明天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经受同样的命运。我问您,难道就因为那么几个有罪者,就真的要让这上百万的无辜者继续受苦?

    托尔斯泰:(自我克制地)他们受苦还要好于再次流血。恰恰是无辜者的苦难在反对不公时才有用、才好。

    大学生乙:(狂野地)您用“好”这个词来说俄国人民千年来无尽无休的苦难?现在,您去监狱里,列夫·托尔斯泰,您去问问那些被鞭打的人,问一下我们的城市和乡村里忍饥挨饿的人,是不是这痛苦确实是好。

    托尔斯泰:(愤怒地)肯定比你们的暴力好。你们真的相信,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可以将恶行从这个世界上铲除?不能,在你们自己那里,就是恶在行动。我再对你们说一次,为自己认定的东西去受苦,要百倍地好于为它去杀人。

    大学生甲:(同样愤怒地)好吧,如果受苦是这么好,是善行,列夫·托尔斯泰,那您自己为什么不去受苦啊?为什么您总是在别人面前表彰殉难,而自己却坐在温暖的房子里,用银餐具吃饭,而您的农民————我亲眼所见————却穿着破衣烂衫、饿得奄奄一息在小窝棚里冻得发抖?为什么您不让自己遭受鞭笞,而是让那些“杜霍包尔教徒”为了您的学说而遭罪呢?为什么您不最终离开这个爵府到大街上,自己在风霜雨雪中去了解这美妙绝伦的穷困呢?为什么您总是在说,而不是按照您自己的学说去行动呢?为什么您自己不能到头来做个典范呢?

    托尔斯泰:(他一时语塞。秘书急忙上前走到大学生面前,想要严厉地阻止他,但是托尔斯泰已经恢复镇静,将他轻轻地推到一边)让他说完!这个问题,这位年轻人给我的良心提出来的问题,很好……一个很好的、出色的问题,一个真正的必要的问题。我要尽力地诚实来回答。(他走近一小步,犹豫着,打起精神,他的声音变得粗哑,好像被罩上了一层东西。)您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按照我自己的学说、我自己的话来自己经受苦难?我带着无比的羞愧来回答您这个问题:如果我到目前为止没能履行我最神圣的责任,那是……这是说……这是因为我太怯懦,太软弱或者说太不诚实,一个卑下的、一无是处的、有罪的人……因为上帝直到今天还没有给我这样的力气,最终来做这件不能再推托的事情。您这位年轻的陌生人,说到我的良心痛处了。我知道,我所做的,是我必须做的事情的千分之一都不到。我带着羞愧承认,这早就应该成为我的责任,离开这座房子的奢侈以及我那痛苦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是有罪的。就像您说的那样,到大街上成为一个朝圣者。除了在灵魂的最深处感到羞耻、在我自己的可卑可鄙面前深深弯下腰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答您的问题。(两名大学生后退一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短暂的停顿。然后托尔斯泰用他那更微弱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但是,也许……也许我也在受苦……也许我所遭遇的痛苦,恰恰在于我没能有足够的强大和诚挚,足以在别人面前去践行我的话。也许我在这里经受的良心上的痛苦,还要多于最可怕的肉体上的刑罚,也许上帝恰好给我打造了这个十字架,让这座房子给我带来折磨超过我戴着脚镣躺在监狱的地上……但是您是对的,这种痛苦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一受苦只是为我一个人,我太高估了自己,还以为这痛苦会给我增添光荣。

    大学生甲:(有些惭愧)我请求您的原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果我在激动中显得太个人化了的话……

    托尔斯泰:不,不,正好相反,我感谢您!谁撼动了我们的良心,哪怕用的是拳头,那也是对我们有利的啊。(一阵沉默。托尔斯泰的声音又平静下来)您二位对我还有其他问题吗?

    大学生甲:没有。这是我们的唯一的问题。我相信,您拒绝支持我们,这对俄国和整个人类都是一桩不幸。再没有人能够阻挡这种颠覆、这种革命了。我感觉到,那会是非常可怕的,比地球上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更可怕。那些决定要做这件事的人,会是铁腕的人、是不考虑一切的决绝之人、是没有温情的人。假如您在我们的队伍的最前面出现,您的榜样会赢得数百万人,那会少些牺牲者。

    托尔斯泰:哪怕只有一条生命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丧失,我也无法在自己的良心面前承担这样的责任。

    (楼下,房子内的铃声响了)

    秘书:(转向托尔斯泰,要打断谈话)中午铃响了。

    托尔斯泰:(苦涩地)对,吃饭、聊天、吃饭、睡觉、休息、闲聊————

    这就是我们的舒适生活,而这时候别人在工作,以此来敬奉上帝。(他又转向两位年轻人)

    大学生乙:我们给朋友带回去的消息,除了您的拒绝以外就没别的了吗?您连一句鼓励的话都不给我们吗?

    托尔斯泰:(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在思考)以我的名义告诉你们的朋友如下内容:我爱你们,看重你们,俄国的年轻人,因为你们能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你们的兄弟们正在遭受的痛苦,并且愿意搭上你们的性命,以便让他们的状况有所改善。(他的声音变得洪亮、激昂和粗鲁)但是,我还是不要跟随你们同路,只要你们拒绝将人与人的爱、兄弟之爱放在全部人身上,我拒绝和你们站在一起。

    (两个大学生沉默。然后大学生乙带着坚定的决心走上前一步,强硬地说)

    大学生乙:我们感谢您接待了我们,感谢您的诚实。我再也不会站在您的面前————请允许我,一个无名小辈在告别时说一句开诚布公的话。我告诉您,列夫·托尔斯泰,您错了,当您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能通过爱来改善时,您错了。也许对于富人和那些无忧无虑的人来说,这是可行的。但是,对于那些从童年起就挨饿、一辈子蜷缩在主子的统治淫威下的人来说,他们已经疲倦了。他们曾经长时间等着这兄弟之爱从天国降临,他们现在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拳头。所以,我在您的垂暮之年对您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这个世界还将血光处处,不光那些统治者会被打死、碎尸万段,他们的后代也会有同样的遭遇,以便他们再不能给世界造孽。但愿您看不到这些,如果您能看到的话,这些都将成为您的错误判断的见证————这是我对您发自内心的祝愿!但愿上帝赐给您一个平静的死亡!

    (托尔斯泰怔住了,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的激烈让他大为害怕。之后他打起精神,走向他们,话说得非常简单)

    托尔斯泰:我感谢您,尤其是您最后的话。您祝愿我的,正是我三十年里所渴望的————在安宁中死去,在死时与上帝、与所有的人保持和平。(两位年轻人鞠躬离开。托尔斯泰长时间地从后面看着他们,然后他开始激动地走来走去,兴奋地对他的秘书说)多么出色的年轻人,那么大胆、骄傲和强大,这些年轻的俄国人!了不起,了不起,这些有信仰、有热血的年轻人!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波托尔见识过,带着同样自由而不羁的目光,他们面对死亡、面对各种危险————他们是叛逆的,随时准备带着笑容什么都不为就去死,将他们的生命、如此美好的年轻生命舍出去,为了一个空空的核桃、为了没有内容的词汇、为了一个没有真实的理念,只是出于献身的快感。不可思议,这些永远的俄国青年!带着这样的热血和力量去服务于仇恨和谋杀,好像那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不过,这两个人,他们让我感到愉快!他们让我受到震撼。他们是对的,的确必须跳出我的软弱,去践行自己的主张!离死期只有两步之遥,但是还一直在犹豫不决!真的,正确的事情只能从年轻人那里学来,只能从年轻人那里学来!

    (门被打开了,伯爵夫人像一阵强劲的过堂风一样走进来,她神经紧张,心神不安。她的动作不太有把握,她的眼睛总是从一件东西到另外一件东西上。人们可以感觉到,她心不在焉,在说话时她被一种内心翻搅着的不安所侵蚀着。她的女儿萨沙跟在她后面快速走进来。人们得到的印象是,好像她是跟在母亲的后面专门来监视她的。)

    伯爵夫人:已经打了午饭铃了。《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已经在下面等了半个小时,为的是你那篇反对死刑的文章,你居然因为这两个臭小子让他等着。这种没有教养、混账的人!在楼下,仆人问他们是否已经和伯爵联络过,他们当中的一个回答说:没有,我们没有在伯爵那里登记过,列夫·托尔斯泰让我们来的。你允许这样的小混蛋们来找你,他们最愿意干的就是把世界弄得一团糟,如同他们自己的头脑一样!(她不安地将房间环视一遍)看这里到处是东西,书都在地上,一片混乱,到处是尘土。真的,要是体面的人来到这里,这真是丢脸。(她走向扶手椅,用手去碰它)这把油布椅已经坏了,真丢脸,不行,真是没法看了。幸好明天就有裱糊匠人从土拉(Tula)来,他必须马上把这椅子修好。(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她不安地上下看着)那好吧,请你现在下来吧!不可以再让他等得更久了。

    托尔斯泰:(突然面色苍白,神情不安)我马上来,我在这里只是……有些东西要收拾一下……萨沙会帮我一下忙……你先陪一下那位先生,替我道歉,我马上就来。(伯爵夫人又把房间环视了一遍出去了。托尔斯泰几乎还没等她出去,就冲向门口,将门迅速关上,拧上钥匙。)

    萨沙:(因为他的激烈动作而吃惊)你有什么事?

    托尔斯泰:(极度紧张的状态,手压在心脏上,断断续续地说)裱糊匠明天……谢天谢地……还有时间……感谢上帝。

    萨沙:怎么了……

    托尔斯泰:(不安地)一把刀,快点拿一把刀或者一把剪子……(秘书带着陌生的目光从写字台递过去一把裁纸剪子。托尔斯泰神经质般急匆匆地动着,有时候害怕地看向锁着的门。他把剪子伸到油布上的裂口,把裂口剪得更开一些,然后他用手不安地在马鬃里摸索,直到从里面取出来一封封着口的信。)在这里————是吗?这真是可笑,难以置信,简直如蹩脚的法国通俗小说里写的那样……真是羞辱无边啊……我,一个头脑清醒的男人,在我自己的房子里,83岁的人,必须把最重要的文件藏起来,因为我的什么东西都会被翻个遍,因为有人窥探我,我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秘密!啊,真是个丑闻,我在这座房子里的生活真是如同地狱一般,谎言!(他变得安静些了,打开信,开始读信。转向萨沙)十三年前我写了这封信,当时,我准备离开你的母亲,离开这个地狱般的房子。这是与她的告别,但是后来我没能拿出这份勇气。(信在他颤抖的手里簌簌作响,他声音不大地读给自己听)“……对我来说不再可能继续将这种生活过下去。十六年以来我过的是这种生活,一方面我与你们斗争,同时也一定会激怒你们。所以,我决定去做我早就应该做的事情,即逃离……如果我摊牌,那么就会有不愉快。我也许会变软弱了,不能去践行我的决意,而这是必须要实行的。如果我走出的这步给你们带来痛苦,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尤其是你,索尼亚,出于美好的意愿将我从你的心中抹掉吧,不要找我,不要抱怨我,不要谴责我。”(呼吸艰难地)啊,已经十三年了,从那时开始我接着折磨了自己十三年,每个词都还那么真实,如同从前一样;我今天的生活一如从前那样怯懦和软弱。我一直还没有离家出走,我一直还在等待,但是不知道在等什么。我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一直做得不对。我总是太软弱,没有对抗他们的意志!我把信藏在这里,如同一名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藏起一本不体面的书一样。那份遗嘱,我曾经在那里请求她,将我的著作所得赠送给全人类。我把这份遗嘱交到她的手里,只是想得到在这座房子里的和平,而不是自己与良心之间的和平。(停顿)

    秘书:您相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请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因为我在这里出其不意地想到的……您相信……您……如果上帝将您召唤去了的话……那么……那么……您的这个最后的、最紧迫的愿望,放弃您的著作所得,会真正实现吗?

    托尔斯泰:(吃惊地)理所当然……这是说……(不安地)不,我可是不知道……你怎么看,萨沙?

    萨沙(转过身去,无语沉默)

    托尔斯泰:上帝啊,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不,我又没有说实话。不,我只是不愿意去想到这个,我又回避了,像往常总是做的那样,回避明确的、直接的决定。(他直视着秘书)不,我知道,我肯定地知道,我的夫人和儿子们,他们不会太在意我最后的愿望,就像他们今天不太在意我的信仰和我的灵魂责任一样。他们会用我的著作谈个好价钱的,在我死后,我还会是一个谎言者,作为一个不能践行自己言辞的谎言者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做出了一个心意已决的动作)但是,不应该、也不可以是这样!终于要有个明确的!今天这个大学生怎么说的,这个真实的、诚实的人?这个世界还要求我有一个行动,最终的诚实,一个清晰的、纯粹的、没有歧义的决定————这是一个标志!到了83岁,一个人不可以在死亡降临之前长久地视而不见。对,这个陌生人对我警告得好:所有不作为背后隐藏着的总是一个灵魂的怯懦。一个人必须头脑清楚和真实,我终于要成为这样的人,现在是我的垂暮之年,第八十三个年头。(他转向秘书和女儿)萨沙和符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明天我要立下我的遗嘱,清晰、不可改动、有约束力、不容置疑,在遗嘱里我要将我的文字带来的收入,这相当肮脏的钱,以及从这些收入中所得的利息,送给全部的人、整个人类————不可以用我写出来的文字做生意,这是我为了整个人类所写的,是出于良心的无可回避才说的、才写的。明天上午您过来,带来第二个见证人————我不可以再犹豫良久,也许死亡很快会抓住我的手。

    萨沙:还等一下,父亲————不是我要劝阻你,但是我怕有困难,如果母亲也在,我们四个人在这里的话。她会马上找到可疑之处,也许在最后一刻还能让你的愿望泡汤。

    托尔斯泰:(沉思地)你说得对!不,在这座房子里不能有什么纯粹的、正确的事情发生:这里的全部生活都是谎言。(对秘书说)您这样安排,你们明天上午11点在格鲁蒙特树林里,在黑麦田后面左边的大树那里,跟我见面。我假装成像我平常一样出去骑马溜达。把一切都准备好,在那里我……我希望上帝给我决心,让我终于从绑缚中解脱出来。

    (午饭的铃声第二次响起,更激烈了)

    秘书:您现在不要让伯爵夫人看出任何迹象,否则一切都白费了。

    托尔斯泰:(呼吸沉重地)让人吃惊。又得假装,又得隐藏起来。在世界面前要真实,在上帝面前要真实,面对自己要真实,只是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面前不能真实!不,这样无法生活,不可以这样活着!

    萨沙:(吓坏了的样子)母亲来了!

    (秘书快速地拧开门上的钥匙,托尔斯泰走向他的写字台,为了掩饰他的激动,他将后背转向出场者。)

    托尔斯泰:(叹着气说)这个房子里的谎言让我中毒————啊,什么时候能完全真实一次啊,至少在临死之前!

    伯爵夫人:(快速地走进来)为什么你们不下来?你总是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托尔斯泰:(将自己转向她,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安静,他慢慢地说,带着只有另外两个人才明白的强调语气)对,你说的对,我总是什么都需要太长的时间。但是,只有一件事才重要:一个人还有时间,及时地做正确的事。

    第二场

    同样的房间。第二天的深夜。

    秘书:您应该早些躺下休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今天骑马那么长时间,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紧张,您肯定早就累了。

    托尔斯泰:不,我根本不累。只有一件事才会让人感到累:犹豫不定和没把握。每做一件事,都是一种解放,即便坏的作为也比什么都不做好。(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我今天做得对不对,我得先叩问一下自己的良知。我把自己的作品再交还给世人,这让我的灵魂感到轻松了。但是我觉得,我原本不可以偷偷地立下这份遗嘱,而是公开地在大家的面前、带着信念带来的勇气说出我的遗愿。也许,我做的方式是不够体面的。意在求真,本来这必须是要光明正大地去做的。感谢上帝,好歹现在做了,生活向前迈进了一步,与死亡接近了一步。现在只剩下最困难、最后的一步:当结局来临之时,在适当的时间像个动物一样在丛林中蜷缩下来,因为在这座房子里我的死不会有真可言,正如我的生活。我已经83岁了,我一直还没有找到那种让我摆脱世俗的力量,也许我会错过了合适的时机。

    秘书:谁会知道那个时刻!要是能够知道的话,一切都好办了。

    托尔斯泰:不,符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那样的话根本不会更好。您不知道那个传说吗,耶稣基督为什么不让人知道自己的死亡何时来临的故事,是以前一个农民讲给我听的。从前,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死亡时刻何时来临。有一次,当耶稣基督来到人间之后,他发现有些农民根本不耕地,像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样活着。他指责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不该懒惰,但是这个懒人嘟囔着说:如果他自己活不到收获的时候,还要把种子埋到地里,那么到底是为了谁呢?耶稣基督这时意识到,如果人们事先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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