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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父亲！真的是你！我可见到你了——”
再后来……再后来……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了，只依稀记得最终他死罪得免，改判腐刑。他选择放弃作为丈夫的权利，重新获得了生的希望。在一间密不透风的蚕室，当冰冷的刀子划过他的下身，当凄厉的惨叫声夺去他的神志，当他浑浑噩噩地躺在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耳畔日日夜夜响彻桑蚕吐丝结茧时发出的沙沙声，就这样度过了一百天，就这样结束了他身为男子的前半生……
在这个皇宫专属的手工作坊里，分了东织室、西织室、暴室、蚕室、考工室等类别不同的作室，隶属少府统管。所谓鬼薪，主要是为宗庙砍柴采薪，但实际上在作室内服役却是什么活都要干。在织室、蚕室内服役的一般都是女子，但凡刑徒大多是出身贵族世家的女子，尤其是这一次参与谋反的诸多士族。这些女子平时养在高第中，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吃得这些苦，特别是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染缸里的水冻得结成冰，那些平时摸惯了金玉，搽惯了铅华的青葱十指如何干得了这种粗活？干不了活少不得皮肉之苦，时常挨啬夫们的鞭笞。
不由分说地将许广汉强按在一张破了角的席子上，平君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木篦，散了父亲凌乱的发髻，从井边打了点水，木篦蘸了水，一绺绺地梳通发结。这半年多来，许广汉没洗过澡，更没怎么打理过自己的头发，那长发很多都凌乱地搅在一块儿，打成了死结。许平君不敢用力扯，怕扯断了头发，扯痛了头皮，于是梳得格外全神贯注。
平君不解：“当然，母亲和我一起做的女红。”
“广汉！醒醒！”
平君用力吸了口气，“母亲很好，先前她哭得很伤心，今年好很多了，已经不大哭了。”
那时候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岁，娇妻爱女，他的仕途就如同自己娇憨的小女儿蹒跚学步一样，才刚刚起步。作为昌邑王的郎官，进京御前随扈，他是多么地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并不知道，那是开始，亦是结束。
他当然知道刘髆的太子不会来替他求情，因为太子刘贺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刘髆的死讯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瞬间便将他整个人都击垮了。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元日朝拜，随扈甘泉宫，君臣二人最终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张贺隔着牢门冲他微笑，“昨天下了一夜的雨……我来看看你。”
躺在硌人的干草上，他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旧伤发作的疼痛感让他在昏沉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许平君泪汪汪地看着父亲，“病已哥哥说今天守作室门的兵卫终于换了新人，他从没来过作室，所以这里的人也都不认识他。他之前把作室门到这里的路都画给我看了，虽然我还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但是……但是能够看到父亲，我觉得真的好开心。”
虽然早有准备，可听到那句“已经不大哭了”，他的心仍是撕裂般疼了起来。
再见到恬儿已经是第二年开春，这时节春暖花开，虽然作室仍旧一如既往地肮脏潮湿、拥挤杂乱，但是春日的和煦终于还是破开了整个冬日的严寒，让人似乎看到了一丝丝的希望。恬儿在暴室养了整整五六个月，那次无意间见到她坐在墙角晒太阳，暖暖的金芒洒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衬着她面无血色的脸庞，让人瞠目不已。
回廊的柱子后隐着一赭衣女子，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庞，目光出奇冷淡地凝视他们父女共叙天伦。
“哪有？”她娇嗔地扭动身子，见父亲头发凌乱，一张脸又黑又瘦，与她记忆中的形象相差的不是一丝半点，忍不住又红了眼，“父亲，你受苦了。母亲……母亲要是见了你这个样子，会哭得更伤心的。”
“你犯的事判下来了，是死罪。”狱吏冰冷的声音穿透拥挤的牢狱，像道催命符般炸响在他耳边。
他浑身一震，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徐少府跟我商议，死罪可免，城旦或者鬼薪，二选其一。”见许广汉面如死灰，他急忙又加上一句，“黥劓、髡钳已免，你且放宽心。”
张贺吸了口气，徐徐叹出：“判下来了。”
“张令。”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感动。
听她的口气，这两个孩子谋划这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竟是从他到作室服刑时便开始了。
“父亲。”那声音颤抖着又喊了声。
从监牢的东边数到西面有十二根木栅，而从南面数到北面是十四根。每日吃过两餐后没事干了，许广汉便坐在阴冷潮湿的地上数栅栏。他在牢里待到第九天，狱卒黄门给他抱来一捆干草，让他免坐于湿地。夜里下了一夜暴雨，翌日醒来他的两条腿便开始不住打颤，双股间的伤处也隐隐作痛起来。
“张令？”
他厉叫着抓住狱吏的手，“不可能的！我是无意的，我没有在御前盗窃！我不是要偷那人的马鞍！我只是拿错了……”
他随口应了声，继续埋头劈柴，正汗流浃背，一个细软的声音在他背后喊了声：“父亲。”
死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加诸身体上的残酷刑罚，那种痛苦不仅仅会永远造成身体上的残缺，还会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
“是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颤声问道。
因为同命相怜，他对恬儿便多留了一分心。转眼春暮，进入四月初夏的一天，许广汉正在院里劈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了声：“许广汉，有人找你。”
张贺却在他的注视下避开视线，将小小的牢房打量了一番。气氛有点儿尴尬，许广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问：“判下来了？”
眼泪就这么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他霍然转身，因为直腰起身的动作太快，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撞。但也只是这个瞬间，一个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