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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敬母亲,伊万·伊万内奇是你的恩人,等于是你的父亲。要是你将来有了学问,求上帝不要让你因为别人比你笨就讨厌别人,看不起别人,那样一来,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举起手来,小声重复了一遍:

    “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唠叨起来,如同俗话所说的,讲得津津有味;看来不到吃午饭的时候绝不肯罢休。可是门开了,伊万·伊万内奇走了进来。舅舅匆忙地打个招呼,就在桌旁坐下,开始很快地喝茶。

    “好,所有的事全办妥了,”他说,“今天可以回家了,不过叶戈尔的事还得操一下心。得把他安置一下。我姐姐说,她有个朋友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住在此地一个什么地方,她也许肯收留他在她那儿寄宿和搭伙。”

    他在皮夹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抽出一张揉皱的纸,念道:

    “‘小下街,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自己购置的房子里。’得马上去找她才成。真是麻烦!”

    喝完早茶以后过了不久,伊万·伊万内奇带着叶戈鲁什卡走出客栈。

    “真是麻烦!”舅舅嘟哝道,“你像牛蒡似的粘在我身上,去你的!你们要学问,要争做上等人,却要我倒霉,为你们受罪……”

    他们穿过院子的时候,货车和车夫都已经不在了。他们一清早就离开此地,到码头上去了。院子里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停着那辆熟悉的、黑黝黝的马车,马车旁边站着那几匹枣红马,正在吃燕麦。

    “再见,马车!”叶戈鲁什卡想道。

    起先,他们顺着大街爬上坡去,爬了很久,然后他们穿过一个大市场。在那儿,伊万·伊万内奇向一个警察打听小下街在哪儿。

    “喔唷!”警察笑了笑,说,“路还远着呐,顺这条路要一直走到牧场!”

    他们一路上遇见好几辆街头马车,可是只有碰到特殊情况,或者遇到大节期,舅舅才容许自己享受一下坐马车的乐趣。叶戈鲁什卡和他在铺着石板的街上走了很久,然后又在只有人行道而未铺路面的街上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了既未铺路面也没有人行道的街上。等到他们的腿和舌头把他们送到小下街,他俩都满脸通红,摘下帽子擦汗了。

    “劳驾告诉我,”伊万·伊万内奇对一个坐在街门旁边小凳上的老人说,“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的房子在哪儿?”

    “这儿没有姓托斯库诺娃的,”老人想了一想,答道,“也许你找的是契莫盛科吧。”

    “不,托斯库诺娃……”

    “对不起,这儿没有姓托斯库诺娃的……”

    伊万·伊万内奇耸一耸肩膀,慢慢往前走去。

    “您用不着再找!”老人在他们后面叫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听着,老大娘,”伊万·伊万内奇对一个在墙角摆小摊卖葵花子和梨的老太婆说,“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的房子在哪儿?”

    老太婆惊奇地瞧着他,笑了。

    “难道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现在还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问道,“主啊,自从她嫁了女儿,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的女婿,到现在已经有八年了!现在她女婿住在那儿呐。”

    她的眼神仿佛表示:“你们这些傻瓜怎么会连这样一点儿小事都不知道?”

    “那她现在住在哪儿呢?”伊万·伊万内奇问道。

    “主啊!”老太婆惊奇地叫道,合起掌来,“她早已租房子另住了,她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女婿已经有八年了。您这是怎么啦?”

    她大概料着伊万·伊万内奇也会吃惊得叫起来:“这不可能呀!!”

    然而伊万·伊万内奇很平静地问道:

    “那么她租住的房子在哪儿?”

    这个女小贩卷起袖口,用赤裸的胳膊指点着,同时用尖细刺耳的声音嚷道:

    “照直走,照直,照直……等到走过一所小红房子,左边就有一条小巷子。您走进小巷子,找到右边第三个门就是……”

    伊万·伊万内奇和叶戈鲁什卡走到小红房子那儿,向左拐弯,走进小巷子,直奔右边的第三家门口。在很旧的灰色街门两旁伸展着灰色的围墙,墙上有着很大的裂缝。右面那部分围墙大幅度向前倾斜,有倒塌的危险,街门左边的围墙却往后面,往院子里面歪斜。街门本身倒笔直立着,好像没有选定往哪边倒才方便一点:究竟该往外倒呢,还是往里倒。伊万·伊万内奇推开一个小小的边门,他和叶戈鲁什卡就看见一个大院子,里面长满了杂草和牛蒡。离街门一百步远,立着一所小房子,红房顶,绿百叶窗。有一个胖女人,卷起袖口,撩起围裙,站在院子中央,正在往地下洒什么东西,用一种跟女小贩那样尖细刺声的声调嚷道:

    “咕!……咕!咕!”

    她身后有一条生着尖耳朵的红毛狗坐在地上。它一看见客人,就往小门这边跑来,送上一片男高音的叫声(凡是红狗都用男高音叫)。

    “您找谁?”女人叫道,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阳光。

    “您好!”伊万·伊万内奇也叫道,一面挥动手杖,赶走那条红毛狗,“劳驾告诉我,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这儿吗?”

    “就住在这儿!您找她有什么事?”

    伊万·伊万内奇和叶戈鲁什卡朝她走去。她怀疑地瞧着他们,又问一遍:

    “您找她有什么事?”

    “也许您就是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吧?”

    “嗯,就是我!”

    “幸会幸会……是这样的,您的老朋友奥莉迦·伊万诺芙娜·科尼亚泽娃问候您。这是她的小儿子。我呢,也许您记得,就是她的亲弟弟伊万·伊万内奇……您原是我们县城的人……您生在我们那地方,而且是在那地方出嫁的……”

    随后是沉默。胖女人呆呆地瞧着伊万·伊万内奇,好像不信他的话,或者没听懂他的话似的,然后她满脸通红,合拢两只手,她围裙里的燕麦撒了下来,眼睛里迸出了眼泪。

    “奥莉迦·伊万诺芙娜!”她尖叫道,兴奋得直喘气,“我最亲爱的人!啊,圣徒呀,我干吗像傻子似的呆站在这儿?我的漂亮的小天使!……”

    她搂住叶戈鲁什卡,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哭得泪人儿似的。

    “主啊!”她说,绞着手,“奥莉迦的小儿子!真是招人疼!跟他妈像极啦!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可是你们干吗站在院子里啊?请到屋里坐吧!”

    她匆匆朝那所房子走去,一面走,一面哭着,喘着,讲着。客人们跟着她走。

    “我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呢!”她说,领着客人走进一个闷不通风的小客堂,那儿装点着许多神像和许多花盆,“啊,圣母!瓦西里沙,至少去把百叶窗打开!我的小天使!这孩子有多漂亮,简直没法儿形容!我不知道奥列琪卡有这样一个小儿子!”

    等到她安静下来,跟客人们处熟以后,伊万·伊万内奇就要求跟她单独谈一谈。叶戈鲁什卡走进另一个小房间,那儿放着一架缝纫机,窗口挂着一只鸟笼,笼里装着一只椋鸟,这儿跟客堂里一样,也有许多神像和花盆。靠近缝纫机站着一个小姑娘,一动也不动,脸儿给太阳晒黑,腮帮子跟基特一样胖乎乎的,身上穿着干净的花布连衣裙。她眼睛一也不地瞧着叶戈鲁什卡,大概觉得很窘。叶戈鲁什卡瞧着她,沉默一会儿,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微微动了动嘴唇,做出一副哭相,小声答道:

    “阿特卡……”

    这意思是说她叫卡特卡。

    “他准备住在您这儿,”伊万·伊万内奇在客堂里小声说,“如果您肯费心的话,我们就按月给您十卢布。他倒不是宠坏了的孩子,挺安分的……”

    “我真不知道该跟您说什么才好,伊万·伊万内奇!”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含着眼泪叹道,“十个卢布倒很好,不过带领别人的孩子却叫人害怕!他也许会生病什么的……”

    等到叶戈鲁什卡被叫回客堂去,伊万·伊万内奇已经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帽子在告辞了。

    “好了,那么,现在就让他留在您这儿了,”他说,“再见!你待在这儿吧,叶戈尔!”他对外甥说,“在这儿别胡闹;你得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的话……再见!我明天再来。”

    他走了。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又搂抱叶戈鲁什卡,叫他小天使,流着泪,准备开饭。三分钟以后,叶戈鲁什卡坐在她身旁,回答她的无穷无尽的问题,喝着又油又烫的白菜汤了。

    那天傍晚,他又在桌旁坐下,把头枕在一只手上,静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讲话。她呢,时而笑,时而哭,对他讲起他母亲年轻时候的事,讲起她自己的婚姻,讲起她的子女……一只蟋蟀在炉子里地叫,灯头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女主人低声讲着,在兴奋中不时地把顶针掉在地上。她的小孙女卡嘉就爬到桌子底下去拾,每回都在桌子底下坐很久,多半是在端详叶戈鲁什卡的脚。叶戈鲁什卡听着,半睡半醒,瞅着老太婆的脸、她那生着毛的痣和一条条泪痕……他觉得难过起来,很难过!他给安置在一只箱子上睡下,又受到嘱咐:要是他晚上想吃东西,可以自己到小过道里窗台上拿点童子鸡吃,它上面覆盖着一只盆子。

    第二天早晨伊万·伊万内奇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来辞行。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很高兴,正要烧茶炊,可是伊万·伊万内奇忙得很,摇摇手说:

    “我们没有工夫喝茶吃糖!我们马上就要动身。”

    在分别以前,大家坐下来,沉默了一分钟。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长叹一声,用泪汪汪的眼睛瞧着神像。

    “好,”伊万·伊万内奇站起来,开口说,“那么你留在这儿了……”

    忽然,那种一本正经的冷淡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他脸色微微发红,带着苦笑说:

    “记住,你要用功读书……别忘记妈,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的话……要是你念书的成绩好,叶戈尔,那我不会不管你。”

    他从衣袋里拿出钱夹来,扭转身去,背对着叶戈鲁什卡,在零钱里摸索很久,找到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就递给叶戈鲁什卡。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叹口气,不慌不忙地为叶戈鲁什卡祝福。

    “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要好好念书,”他说,“用功念书,小兄弟……要是我死了,那就在你祷告的时候提到我。喏,我也给你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叶戈鲁什卡吻他的手,哭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他从此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老人了。

    “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我已经在中学里报过名了,”伊万·伊万内奇说,听他的声调,仿佛在这客堂里停着一具死尸似的,“到八月七日,请您带他去参加入学考试……好,再见!愿上帝跟您同在!再见,叶戈尔!”

    “您至少总该喝杯茶呀!”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用悲哀的声调说道。

    叶戈鲁什卡的眼眶里含满泪水,没有看见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怎样走出去。他跑到窗口,可是他们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刚才汪汪叫的红毛狗从街门口跑回来,现出已经尽了职责的神气。叶戈鲁什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跳起来,飞出房外去了。等他跑出街门,伊万·伊万内奇摇着弯柄的手杖,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摇着长木杖,刚刚转过弯去。叶戈鲁什卡这才感到:这以前他所熟悉的一切东西随着这两个人一齐像烟似地永远消失了。他周身发软,往小凳上一坐,用悲伤的泪珠迎接这种对他来说现在还刚刚开始的、不熟习的新生活……

    这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18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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