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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得人周身发凉。怎么样才能不看见它们呢?叶戈鲁什卡决意把脸转到后面去。他四肢着地小心地爬着,好像生怕给人看见似的,手掌在湿羊毛捆上滑着,转过身去了。

    “特拉!达!达!”这声音在他头顶上滚着,落到货车底下,爆炸开来,“拉拉拉!”

    叶戈鲁什卡又偶然睁开眼睛,不料看见了新的危险:有三个高大的巨人,手里拿着长矛,跟在车后面。电光照亮他们的矛尖,很清楚地照出他们的身躯。他们躯体高大,遮着脸,垂着头,脚步沉重。他们显得十分忧愁,没精打采,心事重重。他们跟着货车走,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他们挨得这么近,总还是有点可怕。

    叶戈鲁什卡赶快扭回身子朝着前面,周身打抖,喊叫起来:

    “潘捷列!老爷爷!”

    “特拉!达!达!”天空回答他。

    他睁大眼睛看车夫们在不在。有两个地方射出闪电来,照亮通到远方去的大路、整个货车队和所有的车夫。雨水汇成小河沿着道路流去,水泡跳动不定。潘捷列在货车旁边走着,他的高帽子和肩膀上盖着一小块篷布,他既没表现恐怖,也没露出不安,仿佛被雷声震聋耳朵,让闪电照瞎了眼睛一样。

    “老爷爷,巨人!”叶戈鲁什卡哭着对他嚷道。

    可是老爷爷没听见。前面走着叶美里扬。他从头到脚盖着一块大篷布,成了一个三角形。瓦夏身上什么也没盖,照旧像木头一样走着,高高地抬起脚,膝头却不弯。在电光中,仿佛货车并没驶动,车夫们呆立不动,瓦夏的举起的脚也僵住了……

    叶戈鲁什卡又叫老爷爷。他没听到回答,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再等雨停了。他相信再过一分钟雷就会把他劈死,相信只要偶尔一睁开眼,就会看见那些可怕的巨人。他不再在胸前画十字,不再叫老爷爷,不再想念母亲,光是冻得发僵,相信暴风雨永远也不会完结了。

    可是忽然有了人声。

    “叶戈里啊,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潘捷列在下面喊道,“下来!耳朵聋了,小傻瓜!……”

    “这才叫做暴风雨呢!”一个不熟悉的低音说;喉咙里咔咔地响,好像刚刚喝干了一杯上好的白酒似的。

    叶戈鲁什卡睁开眼睛。下面货车旁边站着潘捷列、三角形的叶美里扬和那些巨人。那些巨人现在身材矮多了。叶戈鲁什卡仔细一看,原来他们是些普通的农民,肩头上扛着的不是长矛,却是铁的草叉。从潘捷列和三角形中间的夹缝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间矮木房的明亮的窗子在放光。可见货车队在一个村子里停下了。叶戈鲁什卡撩开篷布,拿起包袱,连忙爬下货车。现在左近有了人声和灯光明亮的窗子,虽然雷声还是跟先前那样隆隆地响,整个天空布满长条的闪电,他却不再觉得害怕了。

    “这场暴风雨好,挺不错……”潘捷列唠叨着说,“感谢上帝……我的脚倒因为这场雨痛得没那么厉害了,这场暴风雨挺不错……爬下来了,叶戈里?好,上小屋里去吧……挺不错……”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叶美里扬声音干哑地说,“雷一定在什么地方劈倒了什么东西……你们是这一带的人吗?”他问巨人。

    “不,是从格里诺沃村来的……我们是格里诺沃村的人。我们在普拉捷罗夫老爷家里干活。”

    “是打麦子吧?”

    “样样都做。眼前我们还在收小麦。这闪电,这闪电啊!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暴风雨了……”

    叶戈鲁什卡走进小屋。他迎面遇到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驼背老太婆。她手里拿着一支油烛,眯缝着眼睛,长声地叹气。

    “上帝赐给我们一场什么样的暴风雨哟!”她说,“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们要受罪了,心爱的人!把衣服脱掉吧,小少爷,脱衣服吧……”

    叶戈鲁什卡冻得打战,难受得耸起肩头,脱下湿透了的大衣,然后张开胳膊,劈开腿,站了很久没动弹。稍稍一动就会在他身上引起一种不愉快的寒冷和潮湿的感觉。衬衫的袖子和后背是湿的,裤子粘在大腿上,水从脑袋上往下滴……

    “小孩子,站在那儿劈开腿是做什么啊?”老太婆说,“来,坐下!”

    叶戈鲁什卡大大地劈开两条腿,走到桌子那儿,在一张凳子上靠近一个什么人的头坐下。那个头动起来,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息,嘴里发出嚼东西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从这个头起,顺着凳子,耸起一座盖着羊皮袄的小山。原来那是一个农妇在睡觉。

    老太婆叹着气走出去,不久就带着一个西瓜和一个甜瓜回来了。

    “吃吧,小少爷!另外我没有东西可以请你吃了……”她说,打了个呵欠,随后在桌子抽屉里找一阵,拿出一把又长又尖的小刀来,很像强盗在客栈里用来杀死商人的那种刀,“吃吧,小少爷!”

    叶戈鲁什卡好像害热病似的打冷战,就着黑面包吃了一片甜瓜,然后又吃了一片西瓜,吃了以后他感到越发冷了。

    “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吃东西的时候,老太婆叹道,“主震怒了!……我原想在神像前面点支蜡烛,可是我不知道斯捷潘尼达把蜡烛放在哪儿了。吃吧,小少爷,吃吧……”

    老太婆打了个呵欠,把右手伸到背后,搔了搔她的左肩膀。

    “现在准有两点钟了,”她说,“再过一会儿就是起床的时候了。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他们一定全身湿透了……”

    “奶奶,”叶戈鲁什卡说,“我想睡觉。”

    “躺下,小少爷,躺下吧……”老太婆叹道,打个呵欠,“主耶稣基督!我原本睡着了,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打门。我醒来一看,原来是主赐给我们这场暴风雨……我原想点起蜡烛来,可是没找着。”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凳子上拿下一堆破烂,多半就是她自己的被褥,又从炉边一个挂钉上摘下两件羊皮袄,开始替叶戈鲁什卡铺床。

    “这场暴风雨还没收歇,”她唠唠叨叨地说,“只求没人挨到雷劈才好。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躺下,睡吧,小少爷……基督跟你同在,小孙孙……甜瓜我不拿走,你起床的时候也许还想吃一点。”

    老太婆的叹气和呵欠,睡熟的农妇的匀称的鼻息,小屋的半明半暗,窗外的雨声,使得人犯困。叶戈鲁什卡不好意思在老太婆面前脱衣服。他只脱掉靴子,就躺下,拉过羊皮袄来盖在身上。

    “小子躺下了?”过一会儿他听见潘捷列小声说。

    “躺下了!”老太婆小声回答,“主震怒了,震怒了!雷打了又打,听不出什么时候才会完……”

    “一会儿就会过去的……”潘捷列低声说,坐下来,“雷声小多了……伙伴们到人家的小屋里去了,只有两个留在外面看马……伙伴们……不得不这样啊……马会给人牵走的……我在这儿坐一会儿,然后去换班……不得不这样,会给人牵去的……”

    潘捷列和老太婆并排坐在叶戈鲁什卡脚旁,用嘶嘶的声音低声攀谈着,叹息和呵欠穿插在他们的谈话里。叶戈鲁什卡怎么也暖和不过来。他身上盖着沉甸甸的、温暖的羊皮袄,可是他周身打抖,胳膊和腿抽搐着,内脏在战栗……他在羊皮袄底下脱掉衣服,可是这也没用。他的寒颤越来越厉害。

    潘捷列走出去换班看马,后来又回来。叶戈鲁什卡仍旧睡不着觉,浑身发抖。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脑袋和胸膛,他闷得难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究竟是两个老人低微的谈话声呢,还是羊皮的刺鼻气味。他吃过的西瓜和甜瓜在他嘴里留下一种不爽快的、金属样的滋味。再说,他被跳蚤叮着。

    “老爷爷,我冷!”他说,自己也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了。

    “睡吧,小孙孙,睡吧……”老太婆叹道。

    基特迈动他那小小的细腿,来到床边,挥动胳膊,然后长高了,升到天花板,变成风车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不是像坐在马车里的那个样子,却穿着整齐的法衣,手里拿着洒圣水的刷子,绕着风车走动,把圣水洒在风车上,风车就不转动了。叶戈鲁什卡知道这是做梦,就睁开眼睛。

    “老爷爷!”他叫道,“给我水喝!”

    谁也没答话。叶戈鲁什卡觉得躺在那儿闷得受不了,感到不舒服。他就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早晨已经来临。天空阴暗,可是雨倒不下了。叶戈鲁什卡打着冷战,拿潮湿的大衣裹紧自己的身子,穿过泥泞的院子,在寂静中倾听着。他的眼光碰到一个小小的牲畜房,那儿有一扇半开着的芦苇编的门。他探进头去瞧瞧那个小屋,走了进去,在黑暗的墙角边一堆干粪上坐下来。

    他那沉重的脑袋里纠结着乱糟糟的思想,嘴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又干又苦。他瞧着自己的帽子,把那上面的孔雀毛理直,想起先前跟母亲一块儿去买这顶帽子的情景。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拿出一团棕色的、粘糊糊的烂泥。这块烂泥怎么会来到他口袋里的?他想一想,闻了闻:有蜂蜜的气味。啊,原来是犹太人的蜜饼!这块饼给水泡得稀烂,啊,可怜的东西!

    叶戈鲁什卡翻看着自己的大衣。那是一件灰色的大衣,钉着骨制的大扣子,裁成礼服的样式。这是一件贵重的新衣,所以在家里从不挂在前堂,而跟母亲的衣服一块儿挂在寝室里。只是逢到假日,才准他穿。叶戈鲁什卡瞧着这件衣服,不由得为它可惜,想起他和大衣如今只能听凭命运摆布,想起他再也不能回家,就哀哀地哭了起来,哭得差点从粪堆上一头栽倒。

    一只沾着雨水的白毛大狗,脸上挂着一绺绺白毛,跟卷发纸一样,走进牲畜房来,奇怪地瞪着叶戈鲁什卡。它好像在想:究竟是汪汪叫好呢,还是不叫为好。它断定没有叫的必要,就小心地走到叶戈鲁什卡面前,吃了那团粘糊糊的烂东西,又走出去了。

    “这是瓦尔拉莫夫手下的人!”有人在街上喊道。

    等到哭够了,叶戈鲁什卡就走出牲畜房来,绕过一个水塘,往街上走去。货车正巧停在门口的大路上。淋湿的车夫们迈动沾满泥泞的脚在货车旁边徘徊,或者坐在车杠上,没精打采,睡意蒙眬,跟秋天的苍蝇一样。叶戈鲁什卡看着他们,心想:“做个农民,多么枯燥,多么不舒服呀!”他走到潘捷列那边,跟他并排在车杠上坐下来。

    “老爷爷,我冷!”他说,打着冷战,把手塞进袖管里。

    “不要紧,我们很快就要到了,”潘捷列打个呵欠说,“不要紧,你会暖和起来的。”

    货车队很早就出发了,因为天气还不热。叶戈鲁什卡躺在羊毛捆上,虽然太阳不久就在天空出现,晒干了他的衣服、羊毛捆、土地,他却还是冷得打战。他一闭上眼,就又瞧见基特和风车。他想呕吐,身子发重,就极力赶走这些幻象,可是它们一消灭,捣蛋鬼德莫夫就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大吼一声扑到叶戈鲁什卡身上来,要不然就是听见那个诉苦声:“我心里好闷哟!”瓦尔拉莫夫骑着哥萨克小马走过去。幸福的康斯坦丁也走过去,微笑着,抱着大鸨。这些人是多么沉闷,多么叫人受不了,多么惹人厌烦啊!

    有一回(那是将近黄昏了),他抬起头来想向人要水喝。货车队停在一座跨过宽阔河面的大桥上。桥下河面上冒着黑烟,透过烟雾可以看见一只轮船,后面用绳子拖着一条驳船。前边,河对面,有一座花花绿绿的大山,山上点缀着房屋和教堂。山脚下,在一列货车旁边,有一辆机车在奔驰……

    叶戈鲁什卡以前从没见过轮船,没见过机车,也没见过大河。现在他瞧着它们,却既不害怕,也不惊奇,他的脸上甚至没有现出一点像是好奇的神气。他只觉得恶心,连忙伏下,用胸脯贴着羊毛捆的边。他吐了。潘捷列看到这情景,嗽嗽喉咙,摇了摇头。

    “我们的小子病了!”他说,“一定是肚子受了凉……小子……离家在外……这真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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