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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鹤唳华亭最新章节!


    定权径直走到她面前,展手与她顶心持平,与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长高了。”

    此语出口,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并非故人。然而她仍然抬手,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唇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劝阻道:“不要亵渎神名。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他慢慢的展开右手的手掌观看,五根手指白皙而纤长,这是一只不曾事稼穑,不曾执鞭辔的手,指间掌上却生满硬趼,那是常年拿笔磨砺下的印记。这是一只文士的手,沾染着龙涎香气,纠缠在他鼻端,如同一个修炼日久的鬼魅一样,虽见日光而魂魄不散。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早得如同前世,这只手提笔为一个人画的眉,这只手因为畏凉躲进一个人的袖管中,这只手写下一副药方的时候,因为心神不宁而被墨汁沾污。

    她挣扎着推开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这是佛前……”

    他低下头去看她湿漉漉的长发。虽然中间隔了这些岁月,但是她那一点都不曾变更的智慧和勇气,在这个夜晚依旧令他心生感叹。

    定权打开信笺看过,待及片刻,又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两遍,便从屉斗中取出金燧和火绒,借着窗外日光,将那纸签引燃,眼见它灰飞烟灭,而那线龙涎香气依旧缠绕四周,弥久不散。

    定权看着自己被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且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可以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后便忘却当日之痛。”

    定权见她一副久不见生人的模样,手脚都似无处可放,遂笑问道:“你跟随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奴婢从在西府起,便服侍娘子。”定权略一沉吟,道:“有五年了?”夕香不想他仍记得这般明白,连忙笑道:“是。”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不解他为何这般发问,陪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总管……周大人取的。”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倒是一语成谶。”夕香不明他说些什么,只能低头陪着干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奴婢去为殿下奉茶。”定权好笑道:“此时才想起来,早已晚了,便不劳了罢。”正说话间,便闻阁外一宫人又扬声催问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几时也不见人影,又何处躲清闲去了?”接着便是一个女子温声劝道:“不妨事的,我回阁内梳也是一样。”那阁子外便转过二人来,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宝。

    定权无声的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剩那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那阴谋的气味。

    究竟还是自己太过于轻敌了,他走到案边,在书册底下寻到那柄戒尺,朝着自己右手的掌心一次次奋力击下,直到看见这只只曾染墨的手,首度染满鲜血。

    他想起了刚刚学语的妹妹,见到他来,便扬着一双圆鼓鼓的小手发笑。那手掌有上五个圆圆的凹坑,她咧开的小嘴里刚刚萌出几颗乳牙。终于有一天,因为他尽日锲而不舍的努力教诲,那小嘴里终于含含糊糊的吐出了“哥哥”两个字,她在人间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是用来喊他的。以至于到了今日,他听到这两字,就会想到一阵乳香,心中仍然会像当日那样,因为悸动而想流泪。

    他想起了大自己七岁的表兄顾逢恩,那个乳名叫做“儒”的年轻人,是他把自己第一次抱上马,并且亲执马缰,二人一马在南山的茸茸绿草间缓缓穿行。他伏在马鬃上问:“法哥哥去了哪里?”表兄回答:“他随父亲去了长州,日后一样做大将军,来保卫殿下。”他低下头想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呢,会不会走?”表兄笑道:“我最不喜欢看人家喊杀,日后待我读书有成,中了进士,今上便会赐我官爵。殿下察我政绩,如果清良,殿下便可以留我在京任职。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又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便可以辅佐殿下成为万世明君。”他关心的地方并不在此,只是又问了一遍:“那么你不走?”表兄笑了,这次也简短的回答:“我不走。”

    他漫不经心的吻上她的眉宇,她也不再躲避,依旧一件件依序为他除下外袍和中单,迟疑片刻,忽然将脸贴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那远道而来的书信一入手中,定权便闻到了一阵朦胧香气,温雅与轻灵兼而有之,颇类麝香,而其间略含木苔气息,较之麝香微辛微辣的底味,又多出了一份甘酸之气。虽函套上并无文字,心中却知是顾逢恩的书信,遂令众人退却,这才用金刀慢慢副开函舌,将信纸取出之时,那甘淡香气一时愈发鲜明,在已生微凉的秋息中,颇可给人温暖意象。

    他想起了大婚当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地问道:“我有没有弄疼了你?”那个他还没有看清楚容颜的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良好的美德。那一刻,他真的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般,一一弃自己而去,他们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她一路行近,一路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方入阁门,便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他正端坐在那副画下,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他的一只手正摆在佛前贡案上,不知缘何,她只觉得他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伸手将那插花贡瓶带翻在地。

    定权回首挑眉再看了一眼画中观音,嘲笑她道:“想必娘子也知,佛法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观自在观一切众生像,他既观得水月,便观不得风月?”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梢愈的太子由一内侍持灯引领,踏入了延祚宫后顾孺人的苑门。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足足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阿宝略觉疲惫,缄口不语。定权伸手抚过她耳畔凌乱的湿发,以一种奇异的,近乎无赖儿郎的语调笑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他的音色略变,似比前世低沉,那衣袂上也是全然陌生的香气,因夹杂着隐隐的腥和甘,便温暖而暧昧得有如刚刚萌动的□。这个不速之客,这样毫无阻碍的闯入了她的居所,用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继续笑道:“岂无膏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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