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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鹤唳华亭最新章节!

    定权抬起了头,将伊人鬓旁的那只金钗一把扯下,掷到了地上。阿宝受惊道:“殿下,不要……”话未完,定权已经打横抱起了她,径直向着暖阁中寝塌边走去。

    定权笑道:“君香还是黑角沉,用半两,丁香一分,郁金半分,小麦麸炒制赤色。腊茶末一钱,麝香一字,韶粉一米粒,白蜜一盏。先将麝香细研,取腊茶一半,泡成茶汤,静置,取上层澄清者调入麝香,再依次加沉香、丁香、郁金,再加余下的一半腊茶和韶粉细研,再加白蜜调成稀稠得宜的湿膏,入砂瓶器,窖藏,时越久越佳。——这是我刚到西苑时亲手调好收存的,这次顺便叫人取了出来,已经有一二……三年了吧。这是拟梅花香,你闻闻,是不是?”

    定权舒了口气,这才回过头笑道:“我不叫你你自己不会起来?在这里还穿这么多,宽宽衣,不觉得热么?”

    阿宝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取过了一件刚刚换下的麾衣,亲自帮阿宝围好,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阿宝低头去看他,顺手将覆在他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了耳后。又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在那耳珠的底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孤零零点在那里,甚是可爱。相书上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阿宝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微微垂下了眼帘,这么看出去,满目就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用已经渐入佳境的香气托着,真正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做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个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自己如何能想见真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如何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真的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伴着这个卢家郎?她要如何得知,其实这个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自己也没有在一旁含笑观赏,暗暗拈酸吃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不由无声一笑。

    那样的一个傍晚,日光是暗黄色的,街市上刚有了向晚的一丝凉风。他们不知道宫中已经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的行走。风扶起了他白色襕衫的袍摆,他们在人群里左顾右盼。那一刻,他只像个平常的读书人。

    秉灯的宫人回过头来笑道:“顾娘子,当心足下。”阿宝竟生生吓了一跳,半晌方问道:“这是何处?”宫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觉诧异,回答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寝宫。”阿宝自觉一心跳得飞快,竟同恶梦惊醒时无二,没由来的便停下了脚步。那宫人更是讶异,小声问道:“娘子,何事?”阿宝茫然看了她一眼,问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的?”她虽在东宫居住没有几日,但是一干人等也皆知她性格温柔敦厚,待下甚为宽和。是故这名宫人一听,竟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娘子想是方才睡糊涂了,这半日都没缓过劲来。若不是殿下宣诏,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敢带着娘子半夜里出来走动么?”阿宝扯动嘴角,勉强笑笑,道:“可不是如此?冬日夜长,也容易睡得魇过去。殿下可是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那宫人笑道:“殿下正在殿中,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我们请娘子过去呢。”阿宝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只是提裙上了玉阶。那宫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太子素来宠爱于她,是以她也并不将承恩奉诏的事情太过放在心上,心内不过暗觉艳羡而已。阿宝却悄悄从鬓边摸下了一只短短金花钗,悄悄地掩入了袖中。片刻后再回首一望,天地间却仍是那片叫人绝望的茫茫白色。

    到得殿门外,方欲遣人通秉,便见殿中走出一个着紫袍束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在府中省察,等候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不用他说,香气蔓延,暖阁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树千树梅林间。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楚过来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抵住了定权的胸膛,想要将那不知真伪的情愫和自己远远隔开,可是无论如何用力,他也不曾移动分毫。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的跳动,就如在宗正寺里的一样,还是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就像她分不出现在是梦是醒,她一样分辨不出这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为了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雪白的掌心中却赫然多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知道那是血迹,伤处犹新。他游疑的目光终是停在了她鬓畔的那只花钗上,那两股间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体相当。他仿佛清楚地瞧见了,这个少女,因为惧怕黑夜耽误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毫不犹豫的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的刺进了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为了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自己。她的一颗心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悬半空。她的背心在出汗,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怕心事被看穿,她怕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怕自己即将讲出的每一句话。她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行为,一语一言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一时间,他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亲时,他自己的样子。

    他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只是睁着一双杏眼惊惧的看着自己,转身在榻边坐了下来,低声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阿宝迟疑半晌,终是动了动身子,给定权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偏首瞥见阿宝背靠着那描金山水的屏风,信口笑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我占全了。”

    她也想起了一个人,然而任她再努力的回想,蔻珠的面容和声音,都已是一团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幻梦中。

    两个宫人互看一眼,同时回过神来,忙喊道:“顾娘子,当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两宫人一路随去,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许多。再抬首去看她,却平平稳稳愈去愈远,便似是御风而行。两名巡夜的东宫侍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广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眼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二人被这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子”一边正向这边跑来。连忙还刀入鞘,施礼道:“臣失礼。只是不知娘子……”话未说完,阿宝已是又从他们身边擦过,提足向殿后跑去。

    如果这世上事,就像诗中写的一样,那么也许她终于会老去,她的卢家郎会接着去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会寂寞,会怨恨,会指责他负情薄幸,忘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誓言。但是在那时,他们一定都真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一定两情缱绻过的,一定会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他走近了一步,低低叹息道:“阿宝,你和我,也是一样。”

    阿宝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廊脊上的兽首,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似乎正在露齿狰狞而笑。它们的眸子,也泛着冰冷的白光。在这座伏魔殿里,在她的身前身后,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这样闪闪烁烁的眼睛。

    她悄悄向四周张望,眼神机警得如同一只将要踏冰过河的狐狸。在这片寂寂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和两个无声无息的宫人。她们一直在行走,但那衣裙却似不触地,没有脚步声,没有衣料摩挲的悉索声,没有铛环撞击的声音。宫灯和树枝都在摇摆,铁马正在檐角下来回晃动,但是听不见风声。这一片诡秘的寂静中,她自然也听不出坚冰破碎的声音。

    当阿宝被唤醒,随着提灯的宫人匆匆穿过延祚宫后殿的游廊时,正下了漫天漫地的霜。半爿上弦月清冷的光辉流下,一错眼,就觉得四处都被泼湿了。那垂兽脊上,瓦当沿上,玉石阑干的雕花上,探生在阶下的衰草叶尖上,都闪烁着一点一点星辰一般的华彩,好像凝在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阿宝不由提了一下长裙,似是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湿了裙摆。

    阿宝点头答道:“是梅花香。”

    一阵风过,翻动了阿宝的衣袂,她哆嗦着用手将衣裾又压了下去。这是如此真实的梦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寒风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切割进肌肤,而身上的丝绸凉得就像秋水一样。梦中那个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懂那手势的意思。这条路是走不尽的,梦境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看不清楚。为何偏偏是今夜梦魇?难道是因为她终于做下了亏心的事情?虽说是暗室密谋,四目之外再无人见,但是盘踞在梁间阁角的鬼神却终究有知,趁着她惊惶害怕,无暇抵抗的时机,乘虚而入,再次布下了这样的魇镇,让她在日落之后也再不得片刻安宁?

    定权一夜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曾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已是辰时过半,早已经误了给皇帝请安的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待要借着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更加没趣。愣了片刻,只得起身更衣,硬着头皮便向晏安宫赶去。

    因为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那声音却喃喃便如私语一般,其中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发觉,他也没有发觉。

    她这话似玩笑,又似非玩笑,然而终究再没有下文。定权默然点了点头,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阿宝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掌心中已经都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弄痛她的伤口?他隐约只觉得这念头似乎有些熟悉,思忖了许久,方才记起来。这本是婚礼的那一夜,他悄悄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温婉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太子妃答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的搂住了新婚的结发妻子。

    定权偏过了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那掌心中的伤痕,低低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我应承你,不管怎么,我都是能担待的。现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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