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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总会微笑道:“老丈与我说说。”
父皇朗声笑,“客官莫怪,这坛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这酒铺歇业之日,喝的闭门酒。到底年岁不饶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讲紫川旧事与你听了,来来去去这些年,也只有你爱听......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她笑眸如丝,容颜未老,两鬓却如父皇一般尽成雪色。
白发蓬首的老妇人,满面堆皱,眼里生了白翳,目力衰微,到桌边摸摸索。
钟叟的背越来越佝偻。
村妇不识礼数,木讷地陪坐一旁也无甚言语。
萧允朔敛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驻在自己脸上,抬眼望去,被他鬓边新添的银丝刺痛了眼。
客人怔了怔,摇头而笑。
父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一言不发,仰头连饮几口,扬手将酒坛抛来。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储君有如玉质清坚的笑容,恍觉时光易逝,昔年有这般相似容颜的人已长眠皇陵,血火中守护过的幼主,转眼间却从襁褓小儿长成一言一笑隐见威仪的天之子。
倚门眺望的钟叟,颤巍巍地揉眼,一时看得呆了,只疑王郎归来。
“天南海北……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是了,朕还有澈儿相陪。”他喃喃,念着萧允朔听不懂的话,似笑似狂,携七分醉意,往大石上仰天躺了,阖目便睡。
他每次付的酒钱都够在此喝上一整年,却一年只来一回。
“你将这屋顶拣一拣。”父皇抬手指了一间茅屋顶上,似乎覆顶的茅草有些塌漏。
“噢,噢。”钟叟抚了抚须,心下暗想,大户人家礼数不同,当父亲的自然没有迎儿子的道理。
王郎离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说了十几年,人人都听腻了。
客人颔首笑笑。
这农家院落看在萧允朔眼中别有山野闲趣,却也粗陋,却不知父皇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无尽,着了迷地四下流连,一井辘,一磨盘,一扒犁,都细细看过,难掩羡叹。
父皇负手,远远地皱眉看着。
“是,此间甚好,皇上也甚爱紫川渡上风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丝笑意,顿了顿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客人两鬓霜白也渐增,眉间纹路深如刀刻,却不见多少老态,只觉威仪愈盛。
萧允朔当即弃车换马,跃上一骑,催马朝渡口驰去。
“老丈谬赞。”父皇难道和煦如斯,“劳烦老丈再来一坛好酒,难得今日有闲,我父子许久不曾同饮了。”
萧允朔接过,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遭这样饮酒,溅得衣襟半湿。
但见他碗底涓滴不胜,陈年老酒直饮下去,冠玉似的脸上却从容如旧。
望乡酒家的掌柜钟叟自幼在这渡口村头长大,老来不舍离家,依旧守着老酒铺,偶有几个往来客人,但凡进来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听他叙说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来。
萧允朔也笑,“父皇若想饮酒,天南海北,儿臣相陪。”
“儿臣惶恐”
“我来。”萧允朔伸手接过酒坛,亲手为父皇斟满。
萧允朔心下不忍,微笑着引开了话,“阿姊挂念父皇,嘱我向父皇问安。”
萧允朔忍笑,将唇角忍成一弯月弧。
从前还是新陶,如今陶盆已经斑驳豁口。
“在外面不必拘礼。”
山中黄昏光影在眼中徐徐合拢,碎金迷离,光晕染绿。
他的侍从,布衣配剑,举止恭敬庄重,走路几乎不发声响。
多久没在父皇面前这样大声笑了,自成年后,渐渐成了父皇跟前的储君萧允朔,不在是母后口中柔柔的“澈儿”。
多年来父皇擢升寒族,贬抑世家子弟概不手软,唯独王氏以后族之尊,得明里倚重,暗里远放,果真非如此不能两全。
初时是很畏惧这客人的。
钟叟拄了杖,跟去帮着指指点点。
而那玄衣孤骑,已遥遥走到前面去了。
客人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负手缓缓走上桥头,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风中微微翻动,午后天地间洒满日影碎金,却照不开这黑衣深深,投在桥上如墨一样的影子。
萧允朔望了眼屋顶,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时说的“要朕教你。”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钟叟会眯缝着老眼,拄杖过来,问他知不知这紫川渡从前不叫紫川渡。
父皇伸手过来,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叹,喃喃道:“何曾能忘。”
酒饮未半,钟叟已醉了。
父皇上前执了她的手。
父皇眼也不抬,“不可说!”
“媳妇在家。”钟叟叹道,“我与老婆子福薄,老来才得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添孙儿……你家孙儿已能入学了吧?”
父皇漫不经心地一笑。
马车徐徐停在路中。
等他走进铺子,在推窗望见桥头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饮。
一代开国雄主,在朝在战,这般情态怕是谁也不曾见过的,连阿姊也没机缘得见呢......萧允朔心念忽动,想起早逝的母后,不知她可曾见过这样的父皇。
陈年窖存的老酒坛子,泥封拍开,奇香熏得满园花木都要醉了,人在其中,飘飘欲仙。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菜款待贵客,且尝尝这鹿肉,是小儿亲手打的。”钟叟乐呵呵地举箸,却见鹿肉还未切开,忙唤来儿媳,责备她怠慢贵客。
话音落地,他他当真就睡了过去,片刻已气息酣沉。
“只有别无退路的人,方能登临至尊。”父皇面色沉如水,静无波。“王氏则不然,他们永远留有退路,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不在位高权重,在于宠辱不惊,游刃有余。当世王氏一门,以你母后与舅父最是聪明绝顶。当年江夏王自请离京北放,不涉朝政,朕则以重兵相托,这是朕与王氏不言之契。”
布衣大汉除下竹笠,日久已褪为浅褐色的刀痕斜过脸庞,肃然敛首,“臣魏邯,供迎殿下回京。”
钟家儿媳呆立在侧,这才回过神来,满面窘迫地向家翁贵客赔罪,讷讷道:“方才灶上煎给阿母的药沸了,忙乱里,未顾得及……”
“有劳将军亲迎,请起。”年轻的储君长身玉立,震袖虚扶。
天祈三年,储君代天北狩,四月还京。
凝望父皇鬓边银丝,萧允朔强抑心中震动,将唇角抿出坚毅纹线。
她抬袖为父皇拂去肩上一片落叶。
父皇推门而入,立在庭中,含笑唤:“阿妩,阿妩!”
最难得的是,有人肯听你将同一桩事,翻来覆去说个百十遍。
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萧允朔听出父皇语声隐有凄然。
"惶恐什么,朕也是人,岂能当真万岁万万岁?"父皇嗤笑,“何谓寡人,朕是寡人,你亦是寡人,一姓天下之主,至高至孤至寡,一朝踏上,永无退路,子孙万世都在这条孤途上了。”
父皇一倾而尽,连呼好酒。
远处一缕炊烟,竹篱掩映古井,茅屋三间,山花错杂,柴犬迎门吠叫。
桥下静水深流,流向林间尽头,归路在望。
客人侧首,浓眉略扬,露出一分惊诧。
钟叟笑着应允。
然而年轻储君的心中,藏有久久不得解释的迷惑。
“江夏王与昆都女王皆安好,北疆宁定,军心稳固。”萧允朔应道,“只是冬来江夏王略感了风寒,北地酷寒,颇为难耐。”
直叫钟叟看得膛目。
父皇侧首看向自己,目光恍惚于刹那。
“无妨无妨,老丈,待我来切。”父皇朗声笑,抽出不离身的短剑,寒气砭人肌骨,剑光过处,一盆鹿肉一片片匀薄。
钟叟奇怪,“客观为何摇头?”
钟叟奇了,想问又不敢问,暗忖这贵客的儿子莫不是长相丑陋,或是有疾在身,迟迟未娶妻可真说不过去。
循声四望,那低吟着熟悉歌谣的人,仿佛在小径尽头,农舍之中。
原来父皇年年出宫,便是来此,少年储君略微有些诧异。
“舅父不问外事,常年闭门谢客,连亲故也少见。”萧允朔用词极慎。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父皇喃喃,念的是《女曰鸡鸣》,直望着一双白发老人,落寞失神。
周遭杳无人迹,林鸟惊飞。
钟叟略踌躇,吩咐媳妇,“去吧,给你阿母添件衣再出来,起风了。”
客人从不多话,听完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对钟叟拱手笑笑,起身离去。
“主公......”魏邯却愣住,脸上讪讪,极不自在。
此间风景虽秀丽,却也无甚特别,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战南北,已看惯山川胜景的。
这原是母后随身之物,如今留在了父皇身边,萧允朔啼笑皆非,“敢问父亲,第一回是何时?”
朦胧中,晚风拂面,如有歌吟。
“老丈怎知?”
钟叟点头,叹了口气,“在是在的,她有眼疾,出来待客,只怕要让贵客见笑的。”
“她挂念的是天宽地阔,优游自在,哪有闲挂念一个无趣老头子。”父皇的语气真似一个与儿女赌气的寻常老人,萧允朔听来莞尔,却听他顿了顿语声,仿若无事般问起,“江夏王可好?”
桥下流水潺潺有声,日光温和,照在父皇肩头,如披金辉。
客人饮完了酒并不离去,却负手立在门前檐下,悠然乘凉,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么人。
钟叟说了多少年,他便听了多少年。
四只酒碗举起,溅起的酒花在夕阳下晶莹清冽。
魏邯一声也不敢抗辩,领命自去,讲将随侍护驾的禁中高手通通召来修补屋顶。
倘若她入主东宫,做了太子妃,日后还能有多少澄澈笑容?
十几年了,钟叟已经习惯在每年暮春时节,等候一个客人。
说罢父皇大笑,笑声远振山林,隐有怆然。
堂堂魏大将军,战功赫赫,武艺超卓,拣补房顶却着实不会。
萧允朔悄声问:“父皇真会吗?”
钟叟却向萧允朔拊掌赞叹,“看不出公子也好酒力!”
少年储君眼尾微扬,目中清辉闪动。
父皇的话将他心神拉回。
父皇自是忌惮自己的妻族,才将舅父长久外放北疆,却为何托以重兵?
君父用心良苦至此。
钟叟老妻在媳妇搀扶下蹒跚而来。
这一笑竟停不下来,笑罢看见父皇峻严侧脸,也有了温和笑容。
“你你笑起来最是像她。”父皇缓声道。
日过正午,轻简马车往南而来,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
父子二人这般神情如出一辙。
没等说惯的一句“儿臣知错”出口,萧允朔惊觉自己的笑声已抢了先。
萧允朔垂下目光,“听舅父说,我相貌虽肖母后,性情却是阿姊更像。”
“他是极聪明的人,王氏一门总不乏智者。”父皇似笑似叹,“历三朝更替而不衰,不是没有缘由。”
“是等你家儿郎?”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饮罢出门,他到钟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时还说这紫川旧事与我听,可好?”
他忙追了上前,一路跟着父皇,回到钟家竹篱虚掩的院前。
是谁的声音,远远传来,穿过层层时光,柔软了天地。
父皇浓眉略扬,“老丈,尊夫人也在家?”
素来不好酒的萧允朔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浮在山风里的酒香,未饮已陶然。
语未竟,声已黯,后半句父皇再也未说出来,就此沉默。
提起阿姊允宁,萧允朔不由长眉斜飞,“那日阿姊一身红衣,与贺兰氏的王子赛马,贺兰氏使诈,阿姊一怒扬鞭,竟将人抽下马来,舅父大笑道,母后少时也曾将冒犯她的两个宗室子弟,当着太后的面鞭打。”
萧允朔垂目聆听,心念翻沸如潮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