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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问我会不会怨他，此时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仅仅是因为抛下我独自承受生育之险。那时他已经权衡过轻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机四伏，也只能选择先抗击外寇，而将内乱暂且压下。他留下宋怀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监视他的动静。他北上亲征，与突厥交战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独自面对一切风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时此际，我们才是真正的并肩而战了。
萧綦却道，“我不过试他一试。”
魏邯和庞癸都已闻讯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敛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我蹙眉侧身不语。
眼见纷乱已起，我担心胡光烈受罚不甘，多生是非，便温言劝萧綦道，“总要给人留三分颜面，你这样罚他，未免过厉了。”
这一局走得再惊再险，我都不曾怀疑过萧綦的用心，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若是从前听到这一句话，或许我真的会被击倒，可惜，我已经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妩。
“正因为他是萧綦，才会大胆冒险，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将这一局交到我手里。”
“真有这必要么？”我并不转头，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牵制，只怕比这法子更有用。”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叹道，“不错，你当日能向我密报胡光远之死的疑窦，必然也会向王爷密报。如果我没有猜错，胡光远一早落入宋怀恩设下的圈套，犯下贪弊之罪。宋怀恩借机将他除去，再让皇后知悉此事，借皇上对我的误会，施以离间，才有了后来的血衣密诏？”
他二人跟上来，魏邯笑意敛去，庞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丝刀刻般纹路。
庞癸突然开口，“王妃，不如将宋家老小绑上城头，给他个震慑，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言罢，我转身步向门口。
萧綦淡然道，“你也觉得过厉么，那我再变本加厉一些，如何？”
我转身而去，殿门在身后訇然关闭，将玉岫惊怔含悲的目光一并隔绝在门后。
“王爷难道就不狠心？一个不顾你安危，将你抛下不顾的男人，为他鞠躬尽瘁可又值得？”
他所背负的，是天下，是家国，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闺眷养不问世事的平淡妇人。既然一早选中了彼此，唯有并肩前行，共御风霜。
“属下愚钝，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
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萧綦。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没真打过仗罢，这阵势算什么？一个女人家都不怕，咱铁铮铮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不成！”
所谓棋子，所谓利用，不过是旁人以狭隘之心相猜度。
我点头，“今夜确是凶险难料，务必小心应对。”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晚风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宫门方向传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缭绕浓烟笼罩在九重宫阙上空。
魏邯这一声将我蓦然唤醒，回过神来，夜风凉透，火光烈烈，哪有萧綦的身影。
真正让他拿捏不定的人，却是宋怀恩。此人心思细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后全无破绽。萧綦不是神人，做不到无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举棋不定，是以不敢将他派上阵前。两军交战之际，稍有不慎，便是祸及家国。那时一切未明，而我生产在即，本已面临极大的艰难……他不愿让我再承担更多焦虑，终究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告诉我。或许那时，他也存了侥幸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胡宋二人多年纷争不断，固然有旧怨之隙，名位之争，亦有萧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牵制，互为制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萧綦不会一味偏袒，或抑或扬，总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后，萧綦颁布亲征诏令，命胡光烈为前锋，统领十万精锐。
我蹙眉，不想再听，抬足迈向门口。
我驻足，不忍回头，她已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了。
我问他，之前一力打压胡党，可是有意挫他戾气？
还只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已沉沉黯黑。
“属下遵命。”庞癸从无一句赘言，立刻转身而去。
城下的叛军已经团团围困了宫城，四面宫门外都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宫门照得火光通明。
比之胡光烈，宋怀恩操行廉肃，自有高洁之相，在世人眼里高下立分。
我遥望北方天际，淡淡道，“相信此时王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许杀回京畿勤王的前锋，正是胡光烈。”
我走近墙下，俯身眺望，身侧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拦，“王妃小心！”
“庞统领言之有理，大敌当前，切莫妇人之仁！”魏邯声若铁石。
身后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
若不是我一向对胡光烈抱有陈见，厌恶他暴躁无礼，贪功好利，又怎会如此轻率地做作判断，仅仅因胡光远之死，因胡瑶一纸密诏就认定了胡光烈会反。
胡光烈的小贪也在他纵容之中，他曾说，“贪财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我与萧綦曾因各自的机心而有过许多误会猜疑，这些年来，历经一次次风波，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彼此全心信任。
魏邯沉默低头。
“王妃？”
胡光烈虽然贪财，也不过是贪图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权贵的胃口，只是小巫罢了。我早已见惯宗亲们的饕餮之相，动辄侵吞数万两之巨，少于千两根本不屑受之。萧綦主政之后，狠挫朝中贪弊之风，昔日巨贪或贬谪，或徙放，或赐死。然而萧綦并未彻底追查，也未赶尽杀绝，给一些为恶不深的官吏留了条生路。
是心心相应也罢，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无论为权，为名，还是为情，彼时在宋怀恩心中，早已种下了取萧綦而代之的念头，铲除胡光烈只是他扫清障碍的第一步罢了。
夜色已沉，雨丝骤急，我拉紧风氅，顾不得让侍卫撑起伞盖，匆匆登上宫门。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让我去宫门，远远看他一眼！”
如今看来，贪财好利的俗人却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这年轻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我侧眸对他一笑，“没事，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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