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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环顾众人，周遭顿时寂静无声。
“好手段，杀得好！”萧綦抚掌大笑。
我哑然一笑，却无法回答哥哥这个问题。谁是谁的良木，谁又可依托终生，只怕世上无人说得清楚。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们中间，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带着他惯有的倜傥笑容，朗声笑道，“贤王殿下车马劳顿，我看这些虚礼就免了罢。这新建的贤王府，子澹你还未瞧过，可是费了阿妩许多心血，连我那漱玉别苑也及不上了。”
我垂眸叹息，“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永历二年十月，贤王子澹率左右元帅暨三十万南征大军班师还朝。
一片落叶轻旋着扑入轩内，恰恰飘落在榧木棋盘上，金黄落叶、玛瑙棋子与古木纹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你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忧烦，见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悦，不由声色俱严。顾采薇屈膝跪下，满面羞窘之色，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咬唇不语。
门外夕阳余晖在眼前晕开一片陆离光影，该来的终归要来。
抚云轩里，落叶洒金。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你说子澹是丝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并押解赴京，昔日王公亲贵沦为阶下囚徒，囚枷过市，百姓争睹。
随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数名姬妾，还有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儿。侍妾朱颜为哥哥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取名卿仪。哥哥说，在他几名儿女之中，唯独卿仪与我小时候长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连对小孩子一向避而远之的萧綦，也爱极了这孩子。
哥哥回京的这一天，恰逢雨后初晴，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了淡淡远山，一派高旷幽逸。
“时辰不早了，贤王殿下既已离席，今日就此宴罢，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说完，径直拂袖而去，不愿再与这帮趋炎附势的皇亲贵眷多作纠缠。这些人全凭一点裙带血脉，终日饱食，趾高气扬，一朝沦为他人刀下鱼肉，不复往日风光，更加不思进取，只知趋炎附势。说起来，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辈，不乏当年风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却百般阿谀，看尽颜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风一吹，遍体透凉，脑中清醒过来，不由失笑。果真是越来越像萧綦，不知不觉已习惯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我站在贤王府正堂，微微闭目，遥想朝阳门外，军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况，眼前浮现过一张张清晰面目——萧綦傲岸睥睨，哥哥蕴雅风流，宋怀恩沉默坚毅，胡光烈意气风发……最后，是子澹临去时白衣胜雪的背影。
我略一点头，命其他人留在此处，只携了阿越径直往子澹寝宫而去。行至殿前蕙风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翘首望向子澹寝殿。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却浑若无视，自顾斟酒举杯，那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杯子，分明已经微微颤抖。我劈手夺了他酒壶，仰头张口，就壶而饮。如瀑浇下的酒，溅洒了我一脸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呛得我泪水夺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呛啷一声脆响，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我强抑心底悲酸，涩然笑道，“从前是谁对我说过，世间最贵重的莫过于生命！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就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这样伤害自己？”我再说不下去，颓然后退，只觉心灰意冷，“如果你以为一再伤害自己，我便会后悔难过……那你是想错了！”
席间丝竹撩绕，觥筹交错，恍若又见昔日皇家繁华。子澹坐在首座，已换了一身淡淡青衫，满堂华彩之下，愈发显得容色憔悴。酒过三巡，他颊上透出异样的嫣红，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左右都似察觉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顾窃窃，他仍是自己斟满了酒，举杯不停。
朝阳门外，旌旄飘扬，黄伞青扇，朱牌龙旗，钦命河道总督、江夏王的仪仗逶迤而来。哥哥紫袍玉带，云锦风氅翻卷，当先一骑越众而来。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倾倒帝京无数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我站在萧綦身侧，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间，江南烟雨的轻软，非但没有为他平添风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间刻下了几许持重从容。萧綦与哥哥把臂而立，并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侧首，含笑向我看来，秀眉微扬间，隐隐已有父亲当年位极人臣的风采。此时此地，我至亲至爱的两个男子，携手把臂，终于站到了一起。
萧綦笑了笑，“这倒难说，王夙姬妾成群，将来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宁了。”
我与哥哥正对弈博杀得不亦乐乎，萧綦虽不擅此道，也含笑立于一旁，观棋不语。
我笑着反诘，“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缩到一半地手僵在那里，瞪我一眼，只得原处落子。
我伏在他肩头，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你到底是谁？阿妩不会这个样子，你……你不是她。” 子澹直直看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煞白得怕人，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这一句话，似曾相识，如今说来却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饮酒的，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喝这样凛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氲水雾，眼眸深处却有莹然水光闪动。
我立在门口，两个正争夺酒壶的男人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愣住。我气急，恼怒哥哥不知分寸，这种时候还纵容子澹酗酒。哥哥尴尬地接过侍女手中丝帕，胡乱擦拭身上酒污，“我是看不住他了，你来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经迷乱，转过头又开始给自己斟酒。
我心惊，望向哥哥，与他忧虑目光相触，顿觉揪心。
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哥哥便赶往慈安寺拜祭母亲。母亲灵前，我们兄妹二人静静相对，仿佛能感觉到母亲冥冥中温柔注视我们的眼神。
此局由哥哥执黑错小目开局，初时哥哥四下抢占实地，此后频频长考。我则步步为营，似退实进，至中盘时故意卖个破绽，引哥哥一路快攻，贸然出动中腹几枚孤子，结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龙苦活之后，上面小龙反被我斩杀。
我决然转身，再不愿看到他自曝自弃的样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无法承受的痛。
望着他二人远去身影，我无奈一笑，这世上伤心人已经够多，能少一个是一个罢。
“这胡光烈还在吵闹不休么？”我笑着摇头。
萧綦陪在旁边，一面看奏折，一面闲闲把玩着我的湿发。
萧綦敛去笑意，略一皱眉，眉宇间不怒自威。
我定定望了他，心头紧窒得无法呼吸。左右众人齐齐俯身见礼，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间，却见子澹静静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为疏淡的笑。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让我欺负呢。”
“这些年，一直让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叹息，衣襟上传来木槿花的香气，温暖而恬静，“往后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再让你一个人受累。”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说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这不是乱点鸳鸯么？”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是么，我记得某人似乎也曾有过齐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甫一踏入殿门，一只空杯被掷了出来，随即是哥哥无奈的声音响起，“子澹，你这种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罢了，罢了！”哥哥索性推盘认输，大叹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心中惨然，却不得不笑，“对，我已不是从前的阿妩，你也不再是从前的子澹。”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各州郡奏报祥瑞的折子，萧綦一概不置可否，对于市井谚谣也只作不知，越发令朝臣们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测，不敢轻言妄议。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这胡家的女子？”
与此同时，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
“我已传了医侍过来，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我侧头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说什么，却又摇头苦笑，“也好。”
华灯初上，宴开新邸。
此刻，我带着一众皇室亲贵恭立在新落成的贤王府，迎候子澹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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