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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之危更如无形的刀刃逼在我颈项。

    “你!”萧綦盛怒,怒视我半晌,狠狠拂袖转身,再不看我一眼。

    “你找什么?”萧綦诧异地问我。我低了头,只顾翻找,“有段布料不见了。”

    一幅幅华美眩目的织品,铺开在殿前,将原本典雅清约的凤池宫,渲染上一层层五光十色的华彩。凤池宫原是母亲未嫁时的寝殿,后来一直空置,至我幼时常常留宿宫中,这凤池宫也就成了专供我出入歇宿的地方。看着娉婷的宫女们行走在云锦纱罗之间,衣袂飘举,仿如云中仙姝。几名活泼的小宫女嘻笑其间,有人用吴侬软语唱起《子夜歌》,有人踏歌起舞,往日冷清的凤池宫顿时春意盎然。见我含笑静观,她们愈发活泼起来,又有几人大方地加入进去……宫中已许久不见这般欢悦景像。我经不住阿越她们的怂恿,一时顽心大起,也步入其中。随着宫人宛转歌喉,我又记起了生疏多年的舞步,仿佛重回少女之时,足尖点地,盈然飞旋……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车驾到府,我步下鸾车,初春的夜风仍有几分寒意,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往日萧綦总会亲自过来扶我,此刻他却头也不回,径直拂袖入内。我怔怔立在原地,从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凉。阿越趋前扶了我,低声道,“夜里凉了,王妃快些进去吧。”

    萧綦嘉许地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不错,纵是仇敌亦未尝不可信赖,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

    一路穿过内院,站在卧房门前,身后空庭幽寂,门内灯影摇曳,我却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早知道会有这一刻,无论什么结果,总要自己承担。我闭了闭眼,对左右侍女木然道,“你们都退下。”

    我微微点头,他却不依不饶,依然皱眉看着我。

    我暗自惴惴,凝望萧綦道,“你果真要与贺兰箴结盟?”

    “王爷不妨猜猜,如此一来能减省朝廷多少用度?”我斜睨了他,浅笑不语。

    “别闹,我还有事在身。”他竟板起脸来,一下握住我的手,不许我再动弹。这副正经模样越发激起我的征服之心,顺势滑入他怀抱,勾住他颈项,眼眸轻睐,“有什么事,比我更要紧?”他的目光终于迷乱,骤然俯身吻下……良久纠缠,彼此情难自禁之际,我喘息着抽身退开,笑睨了他,“王爷不是还有要事么?”

    那双阴狠隐忍的眼睛再度从我眼前掠过,那个人心里到底埋藏着怎样可怖的恨,他蛰伏突厥多年,故意示弱于人,以求在强敌手下存活。心中却早早存了杀心,只待一朝机会来临,便是他扬眉复仇之日,皆时父兄亲族皆为血食,以飨他多年大恨。

    ——当日我以一封密函,抢在毁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阳,迫令宋怀恩再多宽限五日。我知道十万前锋已经孤军深入江南,援军延迟一日,他们的伤亡就加重一分。区区五日,已是我所能争取的极限!假如拖延了毁堤出兵的时机,引渠还是未能筑成,我亦无悔当日的决定。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即可,绝不能祸及哥哥。

    他踱至案旁,铺开案上的皇舆江山图,广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览无余,他傲然微笑,“十万大军借他容易,届时是否收回,就由不得他贺兰箴了!”

    他见我越哭越是厉害,先是无奈,继而无措,一面替我拭泪,一面啼笑皆非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我终于找到那半幅藕色布料,信手披在肩上,转身朝他一笑,“找着了,你瞧,好不好看?”

    沈仲匀也是一代名士,在官场日久,渐渐圆熟世故,当年也曾攀附于父亲门下。我自小便与他熟识,却从未想到,他竟有如此风骨。都说世家败落,文人堕节,然而面临外寇入侵之际,这文士的骨气终究还是逼出来了。

    我正色道,“不错,宫中历来奢华成风,内外命妇尽皆效仿,每年仅用在脂粉穿戴上的财力,就足够一个州郡百姓的吃喝了。”

    “还要嘴硬!”萧綦余怒又起,瞪了我半晌,沉沉叹息,“你既是我妻子,自当进退与共,即便军政大事我也从未回避过你。可凡事皆有分寸,这一次你实在太过莽撞,尤其不该隐瞒于我!”

    我咬唇,挺直背脊,“阻挠军令是王儇一人之罪,与他人无涉,无论结果如何,我亦一力承担。”

    “你有一个才干卓绝的哥哥和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婿,替你化解了大祸。”萧綦冷肃无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悦神色,“王夙与宋怀恩率领三千兵士日夜抢修,抢在毁堤期限过后三日,终于筑成导引渠。开闸之日,河道分流,绕过楚阳,两岸百姓逃脱大劫,大军也亦顺利渡河!”

    人说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却是个风波不断的多事之春。

    我被他懊恼神情引得破涕为笑,他叹口气,正色凝视我,眉宇间隐有后怕,“阿妩!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此幸运!假如阿夙未能成功,一旦延误军机,酿成大祸,你将担下何等的罪责?”

    我一时回不过神,怔怔看他,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一旦计成,北境之危立解,我趁机求恳萧綦,再给哥哥宽限一些时间。

    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长,我担心哥哥无法及时完工。然而萧綦再不肯动摇半分,军令如山,不得更改。

    “不错,仇恨与利益,本就是世间最稳固可靠的东西。”萧綦笑意冰凉,我垂眸一叹,“仇恨,果真如此可怕么?”

    “我的阿妩至今还不识得仇恨的滋味。”萧綦含笑看我,神色却十分复杂,笑谑中隐有唏嘘,“但愿这一世,你永远不要知道这滋味。”

    “他为螳螂,我为黄雀,何乐而不为?”萧綦薄削的唇边挑起冰凉笑意。

    提及突厥王子,世人只知一个忽兰,却不知有斛律。斛律王子,这个只闻其名的神秘王储,几乎没有人清楚他的来历。

    哥哥离京已经一年了,待他陆续完成了治河琐事,不久也该返京了。

    我侧首笑看他,“这是织造司今年新贡上来,给宫女们裁衣用的,过去从未有过。这蚕丝里掺入了上好的细麻,织就的衣料同样柔软细密,却比平常丝帛廉价一半有余。”他点了点头,饶有意趣地看着我,“倒也能省下些用度,难得王妃也有勤俭持家之心。”

    “谁叫你看人了,是看这布料!”我嗔笑,扬起那幅似麻非麻,半丝半葛的布料让他细看。萧綦勉为其难的瞥了一眼,信口敷衍,“还好。”

    我陡然哽咽,万般辛酸忐忑在这一刻尽化作泪水滚落,再顾不得什么争执责罚,只想立时奔到哥哥面前,亲眼看一看他筑成的河堤。

    他俯身冷冷看我,“你很幸运,这次赌赢了。”

    “整整三十万两银子。”我笑道。

    萧綦微露笑意,颔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他笑起来,“什么稀罕的布料,值得这般看重。”

    他一怔,旋即目光闪动,若有所悟。

    而传闻中的斛律王子,病弱无能,不识骑射,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来,一个不会骑马打仗的男人,比女人还懦弱,比幼童还无用。

    我沉吟片刻,缓缓道,“你与贺兰箴当日的盟约,必然不能让朝臣知晓。此番他依约向你借兵,我倒觉得可信。”

    我咬了咬唇,伏在他怀中委屈不语,趁机赖过一番数落……早知道他是拿我没有办法的!

    和萧綦争执了半日无果,他有他的固执,我有我的坚持,彼此各不相让。我们从未有过这般激烈的争执,他最终拂袖而去,再不肯听我求恳。颓然枯坐于房中,眼看天色渐渐暗了,王府四下亮起灯火,宫灯摇曳于风中,明灭不定……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就再也没有机会阻止了。

    萧綦大笑,“说得好,所谓恩义信用不过是个幌子,世人所图,终究是个利字——利,便是最可信赖的盟约。”

    “比起我,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萧綦叹道,“昔年我与他数度交锋,此人坚毅善忍,无论为敌为友,都是难得的对手。”

    萧綦负手不语,良久,忽淡淡道,“如果是你,与人共谋,凭什么取信于人?”

    失望黯然之下,我不愿再与他争吵或是厮磨,只挣扎着推他,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王儇!”他蓦的喝出我名字,令我顿时呆住,被他捏住了手腕,牢牢按在枕边。刹那间手腕痛彻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声。

    缠绵过后,萧綦慵然倚躺在锦榻上,衣襟微敞,含笑看我梳头整妆。殿前凌乱的锦缎绫罗,犹带着片刻前的旖旎春色。

    斛律真,我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说来好笑,也只有萧綦才想的出这种办法,来对付堂堂当朝名士——可见对待迂腐之人,最简单无赖的法子反而有效。

    然而正是这个无势无名的没落王子,却在此时向萧綦请求结盟,不惜借助世仇大敌之手,弑父割地,换取他的王位。

    我窒住,未及开口,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他眼中怒意腾腾,“就凭我对你一再容让,百般宠溺?你便有这天大的胆子,阻挠我军令?到此刻还不知悔悟!”

    萧綦霍然转身,满面愠怒,“阻挠军令是流徙之罪,你凭什么来一力承担?”

    “还哭什么,你已经拗赢了!”萧綦眼底怒色终于化作无奈,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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