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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见他的身影,我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肃杀包围,手足俱是冰凉。
一夜之间,帝后相继崩逝。他们争争闹闹一生,在世时是怨侣,死后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却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离。
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即有一队禁军巡逻,各处宫门都被禁军封闭。眼下虽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变乱之象,看来宫中情势已在萧綦掌控之中。
他驻足,目光灼灼地看我。
琴瑟在御,莫不靖好,于是,我决定让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靖。
我脚下虚软,竟要宫女搀扶,才能一步步踏上这昭阳殿。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叹息,将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怀中。
她望住我,忽偏了头一笑,恰如从前娇憨模样,眼中却是无限凄凉,“你要答应了我,我才肯答应他们殉节呢。”
宫中旧的白纱还来不及换下,又挂起了新的黑幔——帝后入葬皇陵之日,我驻足空荡荡的乾元殿上,已不会流泪。目睹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之后,我的心,终于变得足够坚硬。曾经垂髫同乐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终被沉入记忆的深渊,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过是先帝和明贞皇后。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缠住?”他淡淡开口,一如素日里闲叙家常。我微笑,“现在靖儿很乖了,不那么缠人,这些天慢慢习惯和奶娘睡了。”
我却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脱口而出,“因为,有人令我彻夜无眠。”
这个瑟缩在我怀中,小猫儿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经开始。
乾元殿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着又一位帝王的辞世。
面对当朝三大首辅、永安宫太后以及萧綦手中重兵,原本摇摆不定,欲拥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纷纷倒戈,称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经地义。
我们都低估了旧党,尽管再三清洗宫禁,仍然有忠于先皇的旧人潜藏在了宫中。
我咬牙抱紧了怀中的婴儿,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后一次默默唤她——此去黄泉路遥,宛如姐姐,珍重。
宛如笑了,脸上瞬时散发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时候,“你看,宝宝喜欢你呢!”
林径幽深,庭阁空寂,偶尔飞鸟掠过空枝,啾啾细鸣回绕林间。细碎枯叶踩在脚下簌簌作响,我们并肩携手而行,各自缄默,谁也不曾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她说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随我走走。”他莞尔一笑,牵了我的手,不由分说携了我往御苑深处走去。
谢家的覆败之下,我越发清楚地看见,世家高门的昔日风光再也掩盖不住底下的残破。有些人永远停留在过往辉煌,不肯正视眼前的风雨,或许这便是门阀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萧綦和父亲不同,他不是孔孟门人,他信的是成王败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终有一天,他会以手中长剑辟开一片全新的江山,踏着尸山血海重建一个铁血皇朝。
此刻再听宋怀恩复述当时情形,仍令我震骇得全身冰凉,几乎立足不稳。
宫灯初上,玉帘微动,有风从殿外直吹进来,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声声催人断肠。
我知道他的剑下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也知道他脚下踏过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双手也不再洁净。自古成王败寇,这权力的巅峰上永远有人倒下,永远有人崛起。此刻,我身处金殿之高,俯瞰脚下匍匐的众生,而落败的宛如和敬诚侯,却已坠入黄泉之遥,沦为皇位的祭品。
刹那间岁月倒流,依稀又见那个骄横无礼的太子哥哥,总喜欢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恶得逞,便冲我们眨眼,露出促狭得意的笑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唤了他一声,“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瞳光渐散的眼里竟又亮了亮。
我一遍遍唤她,她却只是怔怔盯着没有边际的远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时念叨着几个字。
萧綦肃然望着我,缓缓道,“我所生子女,必为王儇所出,即便永无子嗣,终此一生,亦不另娶。以血为誓,天地同鉴。”
我骤然哽噎得说不下去,他却笑出声,微弱地说出一句,“小可怜虫。”
我默默穿过垂幔,抱着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龙床,在榻边跪下,“皇上,阿妩带着小殿下看您来了。”床上气息奄奄的年轻帝王发出一声微弱叹息,从榻边垂下手来,艰难地招了招。我靠近榻边,将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他枕边,看见他惨白的脸上,眼窝发青,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他似乎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眨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我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垂帘,望向三步之遥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绣满灿金九龙纹,王冠巍蛾,佩剑华彰,垂目俯视丹陛之下的众臣,轮廓鲜明的侧脸上,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他仿佛不经意间回首,目光却穿透珠帘,迎上我的目光。
无数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军万马之中,我也习惯了他天神一样的身影,相信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永远都不会倒下。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险境,又该如何。这么久以来,我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和索取,却忽略了他也只是个凡人,给他的体谅、宽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我闭目伏在他胸前,终于说出心底盘桓许久的话,“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会不会另纳妻妾?”
“我从未忘记。”我抬眸凝视他,不觉语声已发颤,“可是,我若从此……”
“多谢你,阿妩。”宛如也跪了下来,含泪望着孩子,幽幽道,“大约这便是报应了,我害过的人不少,如今轮到自己……也好,都报应在我身上,别再让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声,转头朝她看去,眼珠乌漆透亮,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话。
值此危急关头,萧綦和父亲放下旧怨,再度成为盟友。萧綦挟迫年迈庸碌的顾雍与其余亲贵重臣,逼令谢皇后殉节;父亲一手封锁了姑姑中风的消息,外间只知太后悲痛过度而病倒。皇后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抚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后垂帘辅政,这便意味着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乾元殿前侍卫林立,医官匆匆进出,斜阳余晖将殿前玉阶染上血一样的颜色。诺大的殿上,一众宫人内侍屏息敛气,黑鸦鸦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齐,连父亲和卧病已久的顾老侯爷也在,哥哥亦垂手立于父亲身后。众臣之前,萧綦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肃杀之气。
正当心神恍惚激荡之时,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
他深深动容,一语不发地凝视我,蓦然握住我的手。眼前寒光一掠,尚未看清他动作,佩剑便已还鞘。我手上微痛,低头看去,却只是极小的伤口,渗出一点猩红血珠。他掌心伤口也有鲜血涌出,旋即与我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两人的鲜血混流在一起。
一看之下,那孩子眯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真的咧开小嘴,在对我笑。心中陡然涌上浓浓温柔,看着这纯真无邪的笑容,竟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不会的!”他厉声打断我,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天下之大,我相信总有法子医治你!中原、漠北、南疆……穷尽千山万水,但凡世间能找到的灵药,我统统为你寻来。”
按皇室的规矩,小孩子要在满月的时候才由父皇赐命,靖儿却没有机会得到父亲给的名字。内史请太皇太后示下的时候,姑姑还是浑浑噩噩念叨着那八个字,
“那为何一脸倦容?”他的手指扣紧,让我挨他更近一些。
今日早朝时皇上还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萧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获宫中传来的急讯——皇上堕马,身受重伤。
我推门而出,却见宋怀恩大步奔来,“王爷派人传话,命王妃速速入宫!”
“他笑起来好漂亮呢。”我欣喜地接过孩子,一抬头,却见奶娘和一众侍女朝我身后跪下,俯身行礼——萧綦卓然立在暖阁回廊之下,面带淡淡笑意,身边没有一个侍从,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没有发觉。我怔怔望着他,沉溺在他温柔目光中,一时间忘记了言语。他缓步走来,容色温煦,难得没有惯常的冷肃之色。奶娘忙上前抱过孩子,领着一众宫人悄无声退下。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举行。
我一时红了脸颊,许久不曾与他调笑,竟不知道如何回应。
为防范叛党趁乱起事,萧綦命宋怀恩率领兵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并命他亲自镇守王府,严防叛党行刺,更不许我踏出府门半步。
我一时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见妾身?”
“好久不见你这样开心。”他凝视我,柔声开口,带了些许怅然。
“让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侧的父亲忽然低低开口,须发微颤,一眼望去仿佛又苍老了不少。
没有人听懂她在重复说着什么,只有我明白。
“马儿跳下去时,像飞一样……飞起来……”他断断续续开口,虽气若游丝,目光却有了异样的精神。我顿时惊喜不已,以为他好起来了,转头急唤御医,却见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着顶上,脸上泛起亢奋的潮红,“我飞起来,看见宫门,差一点就能飞……出去……”陡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萧綦目光幽深,语意冰冷彻骨,“皇上已宣读遗诏,幼主即位,后宫干政在所难免,特赐谢皇后殉节。”
白衣散发的谢皇后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俯身亲吻,久久流连不舍。我站在内殿门口,望见这惨烈的一幕,再没有力气踏进门去。
“皇后要求见过豫章王妃,方肯殉节。”萧綦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时竟陌生而遥远。我有些恍惚,身子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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