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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地笑着说。她将两手互挽,衬在后颈上,优闲地旋转着身体,然后坐在一张椅子里,眼睛钉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

    “请不要客气,先去找她一下罢。”

    林白霜已经将会客单摸出来;仔细一看,分明写着“赵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笔迹。他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气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对面坐下。

    “告诉你实话罢。筠秋在月宫饭店等着,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摩托卡在外边。赶快走罢!”

    李蕙芳说得很认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虽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晓得是什么事,但是李蕙芳已经站了起来,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说话。她缩在车角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地向四处瞧,很像有了什么大问题在心上。林白霜几次把谈话转到赵筠秋等候在月宫饭店有什么事的问题,都被李蕙芳一个微笑岔开了,林白霜狐疑地看着李蕙芳的圆面孔,红嘴唇,白手膊,忽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论来,随即又被“在月宫什么事”这疑问吹断了。他想像着赵筠秋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许是家庭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是为什么又请了李蕙芳做中间人呢?他简直迷乱了,他猜不透。他机械地斜过眼去看李蕙芳。多么鲜艳的服装啊!银红色的旗袍,长仅及膝弯;鹅黄色的丝袜里饱涨着肉红色的肥腿;而在活泼的圆脸上是一顶雪白的上等草帽。哎!红的黄的白的!像有一个轮子在林白霜脑壳里滚动,他的眼睛忽然昏眊了,他看见李蕙芳从腰部折过来,成为一个球,带着三个颜色喘着气。

    林白霜举起手来在眼皮上用力揉着,幻象没有了,却见李蕙芳抿着嘴笑。忽然她的身体摇侧过来,一条肥白的手臂就按在林白霜肩头了。一种熟习的香气就灌满了林白霜的头脑。

    这个时候,车身突然一震;林白霜惊觉似的望外看,正当车窗外有一对美丽的装玻璃的大门像是往后倒退一般晃了一下,就立住了,李蕙芳已经把车门推开,将她的肥身体往外挤。

    林白霜跟着下了车,又跟着上了二楼,跟着进了一间餐室。他向空荡荡的四壁瞥了一眼,轻声的似乎对自己说:

    “原来赵筠秋还没来呢!”

    “你如果要她来,不妨写个请客条去试试看。”

    李蕙芳这一句淡淡的话,将林白霜怔住了。他看着她的面孔,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觉得这位娇憨女郎做的事太不可测。

    “再对你老实说罢。今天是我请客。本来约筠秋来的,可是她知道有你在,便推托身子不好,无论如何不肯来了。是什么道理,大概你心里明白。————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就叫菜罢。”

    李蕙芳接着很快的说,就像一阵急雨打在林白霜脸上。

    林白霜觉得背脊上冰冷了。他勉强笑了一笑,随随便便向李蕙芳递到他面前的菜单看了一眼,很不自然地说:

    “就是公司菜罢。酒是长久不喝了,因为身体不好。”

    他很想问为什么有了他在坐,赵筠秋就不肯来;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地方开罪了赵筠秋;但是再思的结果,便决定不问了。他勉强镇定着,搜索出一些话来和眼前的女主人酬答。

    在还算活泼的对话中,把一顿饭吃完。最后是咖啡上来了。

    因为喝了两杯香槟,李蕙芳的脸上微现红光,很有劲地谈着她自己家里的事。她又提起要做船长的话儿。她看定了林白霜的面孔说:

    “虽然女子也可以做官,我还是只想当船长。文明国的官,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听后台老板的指挥。美国的大总统也不过是几个大银行家的公用傀儡————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做傀儡,我要做傀儡的牵线人。”

    “然而在中国,官还是有无上威权的呢!”

    林白霜啜着咖啡,慢慢地加进了一个插句。

    “然而在中国,官快要没有无上威权的呢!”

    李蕙芳学了林白霜的语调憨笑着说。她仰起了面孔,把后颈枕着坐椅靠背的上端,这就把胸部的曲线拉平了几许,可是两粒钮子一样的东西却在银红色的薄绸底下高了出来。

    “你就拿得那么稳?”

    林白霜软软地反驳着,很异样地把头一偏;这是他表示温情的抗议时常有的姿势。

    “你就那么的拿不稳?”

    李蕙芳又学着林白霜的口吻,格格地笑了。突然一个摇晃,身体失了平衡,她的肩膀一歪,便从椅子里磕下来,几乎撞在林白霜身上,同时那一股惹人的香味直钻进林白霜的鼻子。把他的血都冲到了面部。强烈的冲动迷住了他了,他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搀住了李蕙芳的臂膊。李蕙芳一笑,很自然地从林白霜的手掌中滑出那条被握着的小臂来,便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忽然静默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话。

    林白霜觉得手指上还留着滑腻的感觉,心却渐渐地跳得快了。在初进这间餐室的时候,他对于这位颇有点骄蹇放浪的女郎,尚存着“不敢亲近”的意思,现在却不然了;他完全迷住了,说得确实些,他是完全被抓住了。这一种“被抓住”的感觉,他在游吴淞那天送李蕙芳回家的汽车中曾经有过片刻的经验,以后他们俩接近的时候,亦常常触发,然而每次他都能安然出险;现在则他不能脱逃,无法脱逃,且亦不愿脱逃。

    他贪婪地看着李蕙芳的白手臂,丰满的胸脯,猩红的小嘴唇,肥硕的腿。

    “你知道筠秋近来的事么?”

    李蕙芳似有所感的轻声地打破了粉霞样的沉寂。

    林白霜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了。

    “何必骗我呢?你是一定知道的很明白!”

    李蕙芳娇声说。她的眼睛很慢的转动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当真完全不知道。两星期来,没有通过信,也没有见过面。”

    这样急忙的自白,使得李蕙芳笑起来了。她忽然转了口:

    “那么,你还是不闻不问为妙,永远不知道更好!”

    林白霜张大了嘴,无从回答。这一句突兀的话将他拔出了迷惘陶醉的云雾,回到清醒的他了。一种富有强烈的粘着性的罣念的心情逼迫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他毫无瞻顾地钉住了说:

    “如果你觉得告诉了我是和赵筠秋无碍,还是请你直说罢!”

    李蕙芳似乎很出惊。她对林白霜看了好一刻工夫,方才淡淡地说:

    “事体呢,你是一定知道的。不过既然你要听,我就说一遍罢。筠秋的父亲替筠秋定了亲了。是一个军官。当然这有作用,至少也是‘纳交权门’的一种手段。旧官僚想要再上台,简直是无论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的!”

    “筠秋的意思怎样?”

    林白霜睁大了眼睛迫切地追问。

    “自然说不上愿意,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你想,有什么办法?”

    李蕙芳还是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回答。林白霜只吁了一声,眼睛定定地望着空间。他这种干着急的神气,似乎颇使李蕙芳起了不忍之心,虽然同时亦不免微有妒意。她笑了一笑,轻轻地又接着说:

    “现在她想用消极抵抗手段。她说是终身不嫁,她已经对她父亲宣言:宁死,终身不嫁,她现在是天天说抱独身主义;

    她连男朋友都断绝了往来了。难道你完全不知道?”

    林白霜再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将他压扁了。只有一句话在他心里乱转:“因此她长久不理我么?她因此长久不理我呀!”

    “真不料赵筠秋是这样的懦弱!”

    李蕙芳慨叹似的说。

    “当真没有第二条出路么?她可以————反抗!”

    林白霜突然振作起来,但不知道是太激昂的缘故呢抑是为了悲哀,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了。

    “我也这样说过。但是她不肯听。她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如果反抗出来却仍旧是遇人不淑,那就更糟。她不肯落人话柄,受人非笑。男子都靠不住。林先生,你是她的旧交,你总该明白这句话有什么背景罢!”

    李蕙芳向林白霜睃了一眼,嘴角边偷上一个疑问的浅笑。

    那天游了吴淞回去时在汽车中李蕙芳探询赵筠秋在武汉时有无浪漫历史的往事,倏又浮上林白霜的记忆了,他觉得像有一块冰,塞在胸口,骤然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在悲哀的迷惘中,林白霜似乎听得李蕙芳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走罢。今天我的任务是完了。”

    又是一句奇突的话。这也像一支尖针在林白霜的意识上猛刺一下。他慌慌张张抬起头来,看着李蕙芳的面孔,似乎说:“我不懂你这句话。”

    李蕙芳笑了一笑,伸手去按壁上的电铃钮,加着说:

    “不是么?刚才我对你说,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我想我向来的作用亦不过是你们中间的一个陪客,免得赵府上的姨太太滥造些谣言来中伤筠秋罢了。但是现在是什么都完了。所以我的任务也是从此完了。”

    她又笑了一笑,便从手提袋内取出钱来预备付账。

    “只是你自以为是陪客————”

    林白霜惴惴不安地吐露出这样的半句话,就被进来的茶房打断了。李蕙芳十分不相信似的对他望了一眼,便转过身去接取茶房手里的账单。

    傍晚时分,天空密布着浓云,闪电像毒蛇吐舌似的时时划破了长空的阴霾。林白霜呆坐在外滩公园靠浦边的一株榆树下。在他眼前,展布着黄浦的浊浪;在他头上,树叶索索地作声像是鬼爬;在他心里,沸腾着一种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感想。

    他这样坐着,至少也有半点钟了;但在此时的他,半点钟只等于一刹那。从今天一天内所遇到的小小的波折,他想到了过去几千年来人类历史的变幻,又想到了将来数十年内大概会发生的变化。他失望,他又看见希望的微光在面前闪耀。

    “这一边大概是绝望了。虽然她呼吸过现代的思潮,有些反抗的精神,但是一旦事急,她却仍旧用了古老的旧方法————不嫁。明明有一条路摆在那里,然而又怕出了冷酷的囚笼却坠入龌龊的市场,她怕自己找的那一个也还是不淑,她的无谓的傲气不肯使自己的奋斗反抗的结果回过来又落人讥笑。

    这结果是只有一动不动的终身不嫁了!”

    想到这里,林白霜忽然觉得赵筠秋可恨;恨她的思想不彻底,恨她的心气太高傲,恨她的顾虑太周到,恨她的把世上男子都看成坏人,恨她的屡经风浪只造成了多疑而畏葸的消极的品性。

    然而,恨以外,又似乎掺杂些别样气味的情绪。他仿佛跌入一个深黑的土坑,感到了腐朽的窒息样的昏迷。他的心只是愈来愈重的往下沉。他盼望宁可一个天崩地塌的大变动将他活埋在土里。

    蓦地一片飙风吹出了悲壮的笳声,闪电就像个大天幕似的往下一落,照得四处通明;跟着就是豁剌剌地一个响雷。粗大的雨点打在树叶子上,错落地可以数得清。林白霜并没动,他只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扫视。无名的怅惘逃走了,新精神在他的血管里蠢动。

    “丢开这边,努力进行那一边罢!这是自然的选择呢!”

    他火剌剌地想;于是许多能够提神的好名词,活泼,胆大,乐观,刚毅,便同时涌上来了。树上的雨声现在是愈来愈密了,林白霜的冥想的机械也开足了速力走。他把一切希望,一切快乐,一切幸福,都预许给自己。然而,克勒————他的太走快了的冥想忽然触了礁。今天午餐后和李蕙芳分手时的一件小事揉进了他的乐观的眼睛,使他陡然觉得前途又朦胧了。李蕙芳那句令人不可捉摸的话很刺耳地又在那里响了:

    “这就是我做中间人的酬劳罢!”

    这一句话是在林白霜将早晨写好而未寄的复信递给李蕙芳并且开销了汽车费的时候从李蕙芳的微笑的嘴唇中吐出来的,所以林白霜不很明白究竟是指复信呢抑是指汽车费;他只觉得这句话就好像是一道壕沟,将他和李蕙芳隔开了。本来想约她再到别处去逛逛的意思,也因此缩住,他一个人在街头踯躅,后来顺步到了外滩公园;他的惘然深思的神情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他不得不从热闹的喷水池边逃避到这株僻静的榆树下。

    现在他悲哀地感到两边都无望了。他理想中的“绿色小岛”,虽然曾在黑浪中涌现出来,但一个既已被罡风吹沉,另一个却像“海上三神山”,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闪电尚时一照耀,然而很温和地,像是微笑。在这些间续的探海灯光似的一瞥中,林白霜的迷惘的眼前便呈现了一段渐转淡蓝色的长空和簸荡在波浪上的几个小划子。那边音乐亭中又奏起进行曲来了。喇叭吹出嘹亮的音符一个个飞来撞着林白霜的耳膜。这幽丽的环境的魅力渐渐地将林白霜僵化为无情绪无感想。他本能地接收所有一切的遇目成色入耳成声的印象。他变为看的机械,听的机械了。

    一对西洋男女挽臂款步从榆树后转过来。大约是不提防树根上还有人蹲着,那个女的,忽然惊叫起来,倒退了一步。但当认明白不过是一位黄皮肤的青年时,这一对儿相视而笑,很轻蔑地向林白霜瞥了一眼,又款款的去了。林白霜从“禅定”似的情况中跳醒来,全意识接下这个无声的侮辱,便从眉梢热到耳根,一句烂熟的话在他心里响:

    “打倒帝国主义!”

    于是满腔的愁怨,同时迸发,都集注在这个该诅咒的名词上去了。林白霜猛然跳起来,逃一般地走出了公园;心里想:

    “恋爱,恋爱!你只是浮生一日闲中休憩的小岛,不是人生的大目标!小岛,小岛!从今后,我不再费时失业地苦苦找了。如果有碰到手头的,我就抓;待情热过去了时,我就丢罢。一切精神,一切时间,我将用在打倒————”

    他踌躇满志地举起眼来四望,看见自己正站在公园外的十字街头。右边是什么外国银行的“冲霄”式的近代建筑,铁的门和铁的窗槅嵌在花冈石的厚壁中,宛然像是中世纪封建诸侯的堡垒。林白霜忿忿地看着这巨灵的怪物,看到它内部的神坛似的金库,mammon高高地坐着,无数的人跪在脚边。突然李蕙芳常说的那一些夸大的话,又闯进林白霜的记忆。他不知不觉点一下头,嘴角的皮放松了。他恍惚又嗅到了迷神的甜香。他又看见代替了mammon颠倒众生的,却就是李蕙芳。

    把牙齿咬着嘴唇,下死劲撩开了这嘲笑自己的杂念,他转过脸去。那边有的是工事中的建筑;一架用汽力的小引擎正在刮刮地叫,烟囱中飞出一队一队的火星,像是些自由而活泼的新理想。林白霜暂时惘然注视着,忽然把头一摇,本能地让开一辆向他身边驶来的汽车,就大踏步直向南京路去。

    回到校里后,林白霜感得异常的无聊。他在自己房里团团地转,坐着,踱着,都觉得不好,似乎满房里生着棘刺,逼迫他向外跑。

    他走进了何教官的房间,想要用随便乱谭的方法来驱走那无名的俶扰。他颓唐地靠在一张椅子上,看着正在换衣服的何教官问道:

    “今晚上要到南京去罢?”

    猫脸的朋友点头。他按上了喉间的一个扣子,从书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纸来扔给林白霜,便又弯着腰穿皮靴。

    这是一张油印的传单,字迹非常模糊;林白霜随便地瞥了一眼,只看见许多分行写的长短句,很像是新式的白话诗,但每句都冠以二字:“打倒!”

    “他妈的,打倒!什么都要打倒,什么也不曾打倒!”

    猫脸朋友抬起头来气咻咻地说,脸色很难看。发牢骚是何教官的日常功课,所以林白霜也不以为奇,只应酬着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五六年前,人家还在花呀月呀做象牙塔里的梦,老子就干革命;到现在,反该他们是天字第一号的革命家了。哼,将来再看,到底谁是投机派!”

    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声色俱厉,似乎敌人就在眼前。林白霜诧愕地看着他的朋友的猫儿脸,想不出适当的酬答的话语。他同情于何教官的牢骚,可是也觉得这些话从何教官嘴里出来,未免是无的放矢。

    “干我屁事?可不是!我就是看不过。自然并没骂到我头上,可是我看不惯那种丑相。人人有出风头的自由,我不反对他们想出风头;但是只想先打倒了长人,好让他们矮子露脸,这就叫旁观者看了心里作呕!老林,你说我这生气该不该?”

    何教官慢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眼睛望着林白霜,似乎等候他评判“该不该生气”。

    “这也是中国文人祖传的法门。以前童生赴考,不是常有攻讦别人冒籍之类的把戏么?不过现在用的是更冠冕的大帽子罢了。”

    林白霜带几分感慨的调子,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张油印的纸片再看了一眼。可是他的心却被一些别的事情绊住。他原是为了纳闷,才来找这位猫脸朋友排解的;他盼望刺激强烈的快语把他心灵上的阴霾驱走,他盼望再听听就像今天上午谈过的那样使人战栗然而又使人异常畅快的关于恋爱的议论。

    他看见猫脸朋友没有回话,却匆忙地将一些讲义纳进皮包里,便忍不住轻轻地逗了一句:

    “在南京该有什么恋爱行动罢?”

    何教官像是吃了一惊;正忙着乱抓纸片的一双手突然停止了。他的圆眼睛的棱光注在林白霜的略带严肃意味的脸上,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笑了起来回答:

    “那是因为有功课,每星期总得去一次的呢!”

    顺手抓起一叠纸来翻着,他又接下去说:

    “请你不要再说什么恋爱罢!哪里有所谓恋爱,只是游戏。我不讳言,我只是游戏。老林,你将来总会明白,我这句话不是哄你的。”

    “我不信竟有和你主张相同的对手。”

    “然而你却不能不信竟还有许多和我手段相同的对手。”

    林白霜惊讶地喊出一声:“哦。”这是个表示不甚理解而等待解释的音符。

    “这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为游戏而游戏的对手,但已有为了别的目的而愿意和我游戏的对手。例如娼妓!”

    何教官说着哈哈地笑了。

    “嫖妓总不能不说是例外。”

    林白霜轻声说,一种由习惯而来的嫌恶的情绪,在他心里漾动。

    “好,你又要说例外了。但是我刚才也只说‘例如’呢!你应该认这个‘例’字中间包括着许多虽然不是为了游戏而游戏,但在事实上却满足了人们的游戏欲望的女子。只有崇拜恋爱教的信徒才闭了眼睛不肯相信。”

    “那不是和你的尊重女子人格的主张相抵触了么?”

    何教官将皮包挟在腋下,耸了耸肩膀,拿起帽子来合在头上,很傲慢地回答:

    “我不曾说女子人格的升高或降落是关联着那小小方寸之地的禁闭或解放!而况我并没打算强迫别人来和我游戏,正像别人不能强迫我不和她游戏!”

    这最后的半句话在林白霜心上印了一个冰冷的痕迹。他怀疑地望着他的朋友的怪面孔,搜索着怎样驳难的话。可是何教官已经走到房门边了。

    “那么你总也有求之不得的痛苦?”

    跟着也到了房门边,林白霜抢先似的再问。

    “如果还有痛苦的话,就不是游戏。因为没有闲工夫闲心情来挨受这些无意义的痛苦,所以才去游戏!游戏罢!游戏罢!游戏万岁!”

    何教官高声说,旋转身来对林白霜行了告别的敬礼,便匆忙地走了。剩下林白霜沉浸在复杂的深思中。他恍惚看见一队女子从黑暗的壁角里走出来,拿着各色各样的旗帜,纷乱地摇动,但当愈来愈近时,却又没有了人形,只是彩云似的一个旗阵,而这又化为斑驳的不辨五色的一团,滚滚地向前来,将他整个儿吞进。

    “咄!”

    林白霜惊喊着,踉跄地跑回自己房间去,一歪身就摔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上半身伏在桌上,紧紧地抱住了乱堆在桌面的一些国际政治经济的书。

    第二天早上林白霜睡醒时,太阳光已经在满房里跳舞。夜来失眠,兼又多梦,此时他觉得很昏昏。片断的思想,生根似的在他脑里打滚,更增加了几分沉重的恶味。昨夜也为这些无赖的纠缠不清的感想所苦。用了绝大的努力,自己又百般譬说,再辅以何教官的辛辣尖刻的教义,他仅能在倦极以后矇眬入睡,然而现在,现在,这些不受欢迎的杂念,却又像睡醒了的蚊子似的赶清早又来扰动他的安宁。

    他懒懒地举起手来揉着倦眼,似乎要抹去那些铅样的腻烦的感念,同时挣扎着把思想的方向转换过来:

    “明明知道已经是徒自烦恼,为什么还不能摆脱?难道我竟是这样的意志薄弱!难道平生的学业只是骗人的糟粕,自己曾没分毫的受用么?事业,事业!恋爱,恋爱!我为什么不能采取了猫教官的恋爱观?为什么既已不将女性视为玩具,却又认她们是神?为什么不能看待她们是和自己同样的血肉做成的人呀!”

    很惭愧似的淡淡一笑,林白霜想起自己站在女性跟前时那种腼腆恭恪的神情了。不敢冒昧,不好意思冒昧:这是他和可爱的女子相对时常常感得的本能上的拘束,现在他体认到大概就是这个“太温雅”使他的恋爱失败。为什么不学何教官的直捷了当的手段!

    新的刺激,在他的胀热的头脑里开始发酵了。冥想的机械加速度运转,他觉得李蕙芳那边并未完全无望,他应该以革命的手段去一试;他郑重地对自己说:

    “事业是事业,恋爱是恋爱;做事业应该有粘住了不放的韧力,做恋爱只该依照猫脸朋友的见解:碰到了女子想爱,就直捷地去爱她;爱不到时就此丢开;丢不开,放不下,徒然妨碍了做事业的精神和时间,不如不恋爱!”

    他蹶然跳起来,匆忙地穿衣服,心里更匆忙地盘算如何对李蕙芳表示赤裸裸的意见;写一封信呢,还是面谈?他立即决定写一封信去。他要恳切地说明,一向并没将她当作“中间人”或是“附属物”,他必得要求她给一个明了的最后的答复。

    这突发的兴奋支持他十多分钟以后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正要写信的时候,忽然又瓦解了。一个本能的拘束的尖角又在他的兴奋的网上冒出头来,而且固执地愈涨愈大。不可理解的矜持的心情掣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能写出半个字来。并且他又觉得李蕙芳的太不可捉摸的举动和骄蹇的性格有些可怕。

    “那么,她是到底不可爱了,那么,再不要想她,再不要庸人自扰罢!”

    林白霜忿怒地命令着自己。但另一个更内在的自己却是十分顽劣地不肯接受。他撩开自来水笔,信纸扯得粉碎,眼望着空间发呆。

    他惘惘然向房外走,但刚到了门边时,猛一想起何教官尚在南京,便又懊丧地缩住了脚。他悲哀地感到眼前的愁城是无法逃出了,唯一的遣愁的烈酒————何教官,不幸也不在!

    于是抱了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将自己掷在床上。

    暂时毫无思虑,只有晕眩的苦闷。然而睡意亦慢慢地爬上他的眉眼,湿热的南风拂他的头发,又带来了都市的骚动的气息。

    林白霜渐渐安静下来了。烦恼的刺粒都被南风吹平,只剩下一个浑朴的本体,尚硬绑绑地梗在他心中。“为什么我不能像猫兄那样的把恋爱看作仅仅生理方面的动作?”林白霜半意识地敲剥这个谜一样的坚核。他想起了那天何教官侃侃而谈的恋爱上的新写实主义,蓦地一道光在他心灵上闪过。学理发生作用了。他陡然认出来,是有一个更深藏的基本的东西在那里拨动他的恋爱的指针,使他不能够有何教官的观念,虽然已经承认何教官的主张或者是更好些。

    他觉得床在他身下摇晃,房里的简单的家具都一起一伏地像在波浪中簸荡。他本能地举起手来揉眼睛。一切复归于静寂了。只是他的心怔忡着,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彷徨摇动,像一个钟摆。而且他又感到,正是这颗心的撞击,使他全身的血液骚扰不宁,使他的神经混乱,使他的眼睛昏眊。

    一连串“心的钟摆”赫然挂在空间了。当头最大最显明的一颗还是热腾腾地在发散蒸气。以次渐小渐模糊,终至于最后的不辨动定的一个。

    “从什么时候起,我徘徊于两大巨浪之间啊?”

    林白霜苦闷地追想。往事的网,纠缠着不快乐的记忆,一切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然而现在的彷徨不定,他却明显地感得。为什么?他自己不很明白。他知道像他那样的心情,在目前是普遍的现象;他也曾搜求这所以然的原因,他曾经以为这是臬兀迷离的时局所造成,但现在他又觉得不很对了。有一句批评的话曾使他相当地承认:“因为你的根性是如此!”但何以会有这样的根性呢?林白霜又陷入于迷惑的深坑。

    他奋然从床上跳起来,似乎决心要自求振拔。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心里想:“反省虽然不可少,但尽管躲在家里空想,也是不行的罢?”将眼光在书桌上掠了一转,他机械地戴上帽子,就跑出去了。

    信步走着,林白霜用郑重的眼光观察街头的纷攘;他想要在从新估定一切中找得了稳定自己的心的法门。

    天空没有半点云,也没有风;五月杪的骄阳当头罩着,就像一把火伞。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林白霜也不觉得饿。他凸出了眼睛,伸长了颈子,神经质似的踱着,汗粒从额上和颈间慢慢地渗出来。

    忽然冲破了街上的喧闹,有隐约的然而雄壮的呜呜的汽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这在全身注意着的林白霜就比霹雳还响些了。他蓦地心跳起来,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本能地仰头四望。只是晴碧的五月天。然而在他的兴奋的心眼前,却耸立着大大小小的许多烟囱,在太阳光中幻成了赭色。林白霜松了一口气,再往前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他看见街头往来的人都是红喷喷地涨溢着从深处出来的力。他的思想更飞得远远:

    “地底下的孽火现在是愈活愈烈,不远的将来就要爆发,就要烧尽了地面的卑污龌龊,就要煎干了那陷人的黑浪的罢!这是历史的必然。看不见这个必然的人,终究要成为落伍者。挣扎着向逆流游泳的人,毕竟要化作灰烬!时代的前进的轮子,是只有愈转愈快地直赴终极,是决不会半途停止的。”

    这样想着,林白霜觉得自己胸膛里重甸甸地,似乎那颗心已经转化为铅质,暂时不晃动了。坚决的光,也从他眼中射出来。然而这都是不久长的。当他忽然惊觉似的向左右顾望,发见他自己正站在洋楼对峙的所谓“银行街”的时候,他又像感了疟疾一般打起冷战来了。他觉得银的白光从四面逼过来,将他冰冻。他又看见一切往来的人的脸已经不是红喷喷地而是银的白霜罩满着。人们像影子像鬼似的匆匆忙忙赶着走,仿佛就是冥国。冷酷和阴惨,直浸透了林白霜的躯壳。

    他转身逃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湫隘的路旁排列着小杂货铺和小饭店,似乎都是些熟识的和善的面孔和更熟习的景物。它们的微温的黄光使得林白霜感受了几分得救的愉快。现在紧张的网在他心上撤去了,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像赏鉴什么似的踱着。两三个人站在街旁很闲暇地交换着拖沓而冗长的对话。杂货铺的老板靠在柜台前嗑瓜子,小饭店里的锅子发出睡梦一般的嗤嗤的细声。弛缓的,微温的,半睡的,黄梅节的天气似的!

    林白霜拖着两条腿慢慢地走,还不到十分钟,一种腻性的沉闷便又渐渐地堆压在他心头,直使他窒息。一对咬着耳朵细语的人儿,恰好挡在他面前。他带几分恶意的不耐烦地撞过去。那一对人儿分开了,但只向林白霜看了一眼,便又头碰头地继续他们的刺刺不休的私谈。一股无理由的怒气忽然冲到林白霜鼻尖。他很想大喊几声,打破这黄色的沉闷。他突然立定了,抬起左脚来向一条蹀到他脚边的小狗猛力踢了一下,便快步走出那小巷,飞跑着追上一辆电车跳了上去。

    电车里是照常的拥挤。林白霜站在车门口往里望,只看见一大堆震动着的红的黄的白的脸。随即又混成杂色的一团,像极大的一方调色板。而这,又飞过来冲击林白霜的脑门,痛的像要炸裂。

    卖票人伸过手来的时候,林白霜这才意识到是在电车上。他踌躇了。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车上的人,都有一个目标,只他是没有的!他本能地买了一张票,继续他的悲哀的思索。但在电车又停了时,许多人纷纷下去,他亦惘惘然跟着走到马路上。

    是什么路,有什么景象,林白霜完全理会不到,紧箍在他眼眶里的,还是那闪闪地震动的三色。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什么颜色,但是他很憎恶人们瞥向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拣人少的地方乱闯。

    沿着水门汀的行人道,他急忙地走;他也转了好些弯,越过了一二条街。然后,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广场的前面。那正是有名的跑马厅了。

    时候是过午一刻光景,太阳的热力正强,风的影踪也没有。林白霜觉得肚子里发空,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汗水也已经将他的衬衫湿透。他呆立了一二分钟,便懒懒地跨上一辆人力车。

    暂时毫无思虑,他注视着车轮的匀整的转动。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在地面印出两道线,随后到了干燥的街道,车轮的印痕便愈曳愈淡,终至于消失。

    “我的生活的经历不过如此而已————或许还不及!”

    林白霜慨然默念,空虚的悲哀又重压在他的心上了。他觉得,以他那样的藐躬,负起生活的重担,实在是毫无意义的。“我没有个人的利益要追求,而且又没有群众的利益待我去追求,我艰辛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痛心地想,自杀的影子陡然在他脑中一闪。他机械地抬起眼来,向左边看看,又向右边看看。还不是照旧的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脸?然而都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人人都是饱享着生活的意味。人人都是紧抱着生活的目的,只有他是生活中的放逐者,感不到意味,也没有目的。

    “人人是有个人的或群的利益在追求着,虽然他们的面目是怎样的不同!”

    林白霜很艳羡似的继续想。骤然他的思想转了个弯,前面展开一条大路来。他觉得应该放一些利益在他的生活的负担中,应该“有所为”而生活。而这“有所为”便该是一个重的垂子,可以镇定心的摇惑不安!

    热血升到他头部,他的脸色变红了。

    这样在精神上武装了,林白霜对于自己的恋爱事件也决定了新的处理方法。他承认从前的想用恋爱来解脱自己思想上的彷徨苦闷,实是一种空想。恋爱只是恋爱。只是两性间肉的快乐。他想来不恋爱很为难,既有事于恋爱,便不能不准备着失恋,然而又不愿有失恋的痛苦,那就只有接收了何教官的恋爱观。

    抱着这个决定,他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就跑到自己房里。他准备着看一看恋爱失败的明白的答复。但是当他换去了汗湿的衣服走近书桌前的时候,却看见一封信端端正正插在吸墨纸版的皮套角里。这正是李蕙芳的来信。林白霜镇住了心的微跳,拿起这封问题的信,很快地撕开了。他的目光被吸住在下列的几句话上面:

    “……筠秋的事,尚未全然恶化;前言特相戏耳。幸勿介意。有一些功课上的事,还要请教;明天有暇否?

    ……”

    林白霜慢慢地将这信笺折叠成为小方块,拈在手指上轻轻地颠着,似乎估量它的轻重;然后藐然一笑,随手撩在字纸簏中,他的沉吟的眼前,浮现出李蕙芳的狡猾的好捉弄人的圆面孔,但是像一股轻烟,刹那间也就消散了。

    “不问如何,我行我的决定罢!”

    刚把身体移开了书桌,林白霜脑膜上突浮出这样一个感念。他随即拿起一张纸,写了封简短的回信。直捷了当问李蕙芳肯不肯和他到杭州去游玩这么十天八天。

    于是轻松地呼了一口气,林白霜走到窗前,怡然眺望傍晚的天空。李蕙芳将有怎样的答复,他并没放在心上。他并且已经在盘算如何用同样赤裸裸的态度去向赵筠秋试探。两者的均将失败,他是预料得到的;但也将鼓起勇气来承受那失败,他将没有懊丧,也没有悲哀。

    斜阳的光辉将天空的几片灰白云朵都染成了红色。晚风也开始扇动了。林白霜很潇洒地倚在窗栏上,骋目于广大的空间。在落日的辉煌的映照下,他看见一切景物都带着希望的赤色,正和他的兴奋而坚定的情绪很适合。愉快的想像的泡沫,从他全身的血液泛出来,直到把他深浸着。

    他轻轻地揉一下眼皮,回过脸来看房里。那边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反射出鲜血一般的光彩,将满房的陈设都洒满了绯红的斑点。

    “哈,这————即使不过是色盲,但已经和我从前的色盲不同了;况且,一个颜色的色盲总比三个颜色的色盲要好了许多罢!”

    林白霜这样想。一个安详的微笑缀上了他的嘴角。

    1929年3月3日作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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