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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了。就算不用跑,用走的,到门口也没有这么远,从没有这么远!

    一想到这儿,她的血管似乎开始一段段结冰,身体也随之变得僵硬。冰冻之后,接踵而来就是火热。不是那种正常的、让人保持清醒的温暖热度;而是那种令人发狂的灼热感,梦魇的温度。

    她此时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也挪不动一步。她呆站在那儿,身子前后晃着,她的腿还想往前迈,最终只在地上来回轮换一下。前方的路依旧看不到头,自从水瓮转弯之后就看到的那个交叉点,一直在远方,无法靠近。

    她努力思考着。左,是的,左转。Izquierda,西班牙语就是这个词,就是这个方向。可什么时候左转呢?进去,去家族墓地的时候?还是出来,走向大门口的时候?左转没错。每次他们搞不清方向,停住脚步时,罗西塔说的就是这个词。她的脑海中似乎还可以回忆起那声音:“错了,左转,康奇塔小姐。”这一点肯定没错。但到底什么时候左转呢?她记不清到底是进去时,还是出来时左转了,她那时满脑子都是他。

    她转过身,朝后望去。水瓮早已不知去向。她眼前所能看到的是另一个遥远的交会点,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她转错了方向,走了一条错路,现在她并没有朝出口走,而是往墓园深处走。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从她喉咙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她心烦意乱,双手插进头发中,这头卷曲的头发,劳尔对此十分着迷。她散开盘起的长发,别在上面的发箍和面纱随之掉在地上,可她完全不在意。

    大门肯定早就关了。他们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呼喊,完全没想到里面还会有人。她就这样被锁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无人知晓。其他人都走了,只剩她,在这里,陪着这些死人。那个近视的看门人晚上并不睡在这里。白天开放时间他呆的那个小屋子也一定已经上锁。她当时看到那小屋子的大小,就知道那不是过夜的地方,这只是白天工作的地方。

    她想转身返回,但她所能做到的,只是颤颤巍巍地迈了一小步。她没有勇气,她做不到。没错,前后是一样黑。但踏上未知的黑暗和重返已知的黑暗是两回事,后者更令人畏惧。因为这样一来,她就让那些潜伏的恶灵有了第二次可乘之机。那阵风依然忧伤地低吟着,跟在她身后。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潜行而至。

    她用双手紧紧捂住双眼,不想看到任何可怕的景象,又不敢放手,担心这可怕的景象随时会出现。她害怕得牙齿打战,浑身冰冷。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把手拿开。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开始向前走了,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略显僵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她走在路中央,步履蹒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草地上;方向仍然是之前走错的方向,总之不转回去,就要往前走;走得忽快忽慢,毫无规律,仿佛某种丧失了意识的东西。目前,她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一把长椅出现在一条小路的路口,雪白的颜色在夜幕里犹如尸体般惨白,又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她来到路边,一下子倒向椅子,而不是走向椅子。椅子的出现给她提供了感情上的支持和宣泄口。她上半身趴在椅子上,双腿拖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如此悲恸、如此猛烈,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昏迷不醒。

    但她并没有昏倒。她止住了恸哭,胸部不再上下起伏,抽泣也慢慢消失了,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意识也随之逐渐恢复了。恐惧又涌上心头,像一层薄薄的釉面,将她包围,她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突然,她条件反射一般夹紧双腿,像只搁浅的鱼儿,猛地回过头,向后张望。僵硬的双唇之间发出一声惊慌扭曲的尖叫。她奋力想将头和上半身躲进长椅最里面的角落,随后又像抽风一样,用前额猛撞又冷又硬的石头,却并不觉得痛。

    暗暗的小路上隐约有什么东西向她靠近。黑乎乎的,蜿蜒前行,腹部扁平,尾巴又细又长。一会儿隐在黑影中,一会儿又出现在星光之下。但一直靠小路一侧行进。那东西前部有忽明忽暗的微光,很微弱,算不上明亮,犹如高空中的星辰发出的一道星光,又仿佛水滴反射的光芒。

    它时走时停,鬼鬼祟祟,动作快时,身体上下起伏,仿佛一道可见的波纹。随后它又会突然停止不动,看不出一丝生气,好似一个暗影,静静地等待下一次伺机而动。她害怕得双眼大睁,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恐惧。那东西身体后面还有一条细长的尾巴,轻轻地甩了几下,摆了摆,又不动了。正看着,那东西又悄悄向前匍匐前行一阵,转眼间又一动不动了。

    康奇塔浑身瘫软,迫近的死亡令她无法动弹。刚才那声尖叫是她所能做的全部,之后便因为恐惧,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的更高阶段,不再是尖叫,而是发不出声音。她头也不回,一跃跳上了长椅,爬到长椅靠背和扶手上。这一套动作在一瞬间完成,胳膊都没来得及帮忙。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躲避办法了,她蜷缩在石椅的暗影之中,尽力缩成一团。她的脸抽搐变形,不安地等待着。

    没有任何预兆,这东西突然一跃而起,如一道闪电般,扑向她的双脚————却扑过头了,那细长的尾巴在它身后来回甩着。

    她浑身发抖,随时准备接受死亡。就在那东西扑过来之时,她一下子泄了气,腰一松,人便从椅背上翻了下去。她在地上慢慢往前爬,期间呕吐了几次。这时,她突然发现,在她旁边的,是那条她扔掉的头巾,前面点缀了两颗宝石装饰,后面是卷成一条细长绳的面纱,远远望去就仿佛结实的肌肉块,不时有风吹着它无声无息地向前移动。

    心惊胆战的时刻总算过去了,以巨大代价换来的新生还要继续。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身上已衣衫不整。黑纱一边肩很高,而另一边肩已经完全掉在胳膊处。腿上的丝袜已破成一条条而露出雪白的大腿。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个文明人,更不像城里的小姐,根本看不出是孔特雷拉斯家的女儿。她没名没姓,无门无户,甚至分辨不出性别,一副不分男女的低等阶层的样子。她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爱情。因为流泪、擦眼泪,她唇上的口红抹得到处都是,嘴巴、下巴、连脖子上都是。她现在就是一个毫无目的、完全靠直觉的生物,显得十分虚弱,一心只想逃离黑暗前往光明之处,逃离恐惧寻求安全之所。

    现在恐惧对她来说只是程度差异。它无时不有,只有程度强弱不同,但从未消失过。她继续蹒跚前行,耷拉着脑袋,拖着僵硬的双腿。左腿、右腿,好像两根木棍。头顶的天空有一些星星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看不出存在的意义。它们遥不可及,冷眼旁观;就这样从高处冷冷地看着这么一个小生物困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看着她跑来跑去,四处寻找出路,心里却早已知道这些都是白费力气。

    突然,她又多了一份恐惧。这次是因为色彩。墓园被染上了一层色彩,完全变成另一副样子,它不再只是黑灰两种颜色,而这色彩也让这里显得更为恐怖。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这颜色为何而来,仿佛是远方反射来的色彩,又像是树林间、墓堆间透出的红红火光,并不是高高的火焰,而是贴着地面的火光。

    在她身后,一只愤怒的巨型红眼睛渐渐睁开来了。是月亮!这可不是提到浪漫爱情、或者许下心愿时常见的那种皎洁的月牙儿。这是肚子圆滚滚、嗜血的月亮,和这里其他东西一样,对人类充满敌意。愤怒、疯狂、狠狠地盯着世人,令人想起教堂里一直让大家不要听信的那些邪恶的东西、不洁之物:食尸鬼、妖精、露着牙齿的尸体,一个个都从坟墓里钻了出来,那些身体组织和筋肉散落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这里仿佛变成了医学院学生的解剖台。就是因为这个月亮,这个具有控制疯癫、神经错乱能力的星球,迫切地想要嗜血。

    在月亮的照耀下,原来漆黑一片的地方,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阴影。而原来不那么暗的地方,月光透过摇曳的树枝洒下来,让人觉得有东西在移动,恐怖至极,令人生畏。原本遍布四处的坟墓静悄悄的,现在,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有奇形怪状的东西摇头晃脑、鬼鬼祟祟地移动着。那些不洁的东西,有的瞪着眼,有的在抛媚眼,光怪陆离。树木也突然变得粗糙多节,布满了树瘤,它们都向着她弯下来,伸出枝条想要抓住她。墓碑一个个都躲在灌木、花丛之中。在她经过时,刻意压低身子,等她一走过,便又竖起身子,偷偷溜走。连她自己的影子这会儿也背叛了她,它会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爬到她身上,有时又突然撞向她。

    身陷这样的恐惧之中,她除了应付当下,已经没有办法考虑其他事物。其实,如果她稍加思考,便会发现,黑暗已经获胜。她早已成为一个死人。不论她是否能从这里出去,她都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她了,惊吓已经将她永远地封印在久远的过去。

    与此同时,月亮这个愤怒星球也连同这里其他事物一起,开始追赶她。追着她,爬上天空。它的颜色渐渐变淡,从一开始怒火般的橙色变成了黄色,接着又变为白色,白得如同漂洗过的头颅骨,似乎隐约还可以看到两个眼窝,正从天上盯着她看。

    她愣了一会儿神。她能感知自己僵硬蹒跚的步伐,但脑袋却是晕乎乎的。就连恐惧感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变迟钝了。由于惊吓,她受到极大的刺激,大脑活动变得有些迟缓。

    就在这时,一丝声响传进她的耳朵,令她一振,整个人又变得敏感起来。这是一丝有生气的声响,是她来到这荒芜之地之后第一次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尖叫声和脚步声之外,第一次真真切切听到的声响。这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胜过最美妙的音符,媲美最悦耳的鸟鸣。那声音有些嘈杂,介于“吱呀”声和“咕噜”声之间,轻轻地,远远地,粗糙而又蹩脚。然而, 却那么招人喜爱。远处传来的是汽车的喇叭声!

    外面的世界,那个活人的世界,原来就在近前,比她想象的要近多了。她停住脚步,仔细听,调动所有听觉细胞,尽力想再捕捉到那个声响。可是再也没有听到。就那么一次,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屏住呼吸,甚至把连衣裙撕破的碎片也压住,尽量不让身边有任何声响,以免她听不清楚,错过了那个声音。然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传来任何汽车的声响。

    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声响的来源方向还没有弄清楚。如果冒冒失失选了一个方向,她担心会越走越远,最后根本找不到出口。当然,有一件事她很肯定:声响并不是从她后面传来的。

    耳朵没帮到她,又没有第二次机会再让它发挥作用,她现在只能靠眼睛了。可眼前这三条路看上去都是黑乎乎一片,没有任何差别————别急,等一下;右边那里,是不是看上去整齐划一,仿佛是一个平面?而另外两条路看过去都是无尽黑暗,深不可测。右边的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没有散落在地面上,而是照在直立的什么东西上,不是吗?

    她心头一振,她似乎找到了汽车声响传来的方向。她将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到了这一选择之上。穿过草地,越过一些小土堆,很可能都是坟墓,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穿过这些,生命正在召唤她。这些坟墓或许正在她脚下张开大嘴,但她在这些大嘴之间跳跃前行,急于想要到达她要去的地方。

    终于到了,前方模糊一片的直立物,越来越近,正随她的奔跑,渐渐向她靠近,终于撞上了她的手掌。这里伸手触不到顶,表面是砖石结构,上面还涂了一层粗糙刺手的泥灰,不过此时它摸上去却比天鹅绒和绸缎还要舒服。一定是围墙,死亡的分界线,一道死亡无法逾越的界限。

    她趴在墙上,双臂向上张开,一动不动,唇贴在上面,辛酸和感激一股脑涌上来,她不住地亲吻着墙面。

    她沿着靠墙的小路坚定地往前走,小路距墙有一段距离。这不是前墙,前墙有门!这一点,她很肯定,因为她一直顺着墙走的,但都没有发现门。除非她在黑暗中不小心掉了头,又回到她出发的地方。不过,更大可能是这是其中一面侧墙或后墙。她已经穿过整座墓园,来到另外一侧。

    墙的另一侧可以清楚听到“嗡嗡”声。虽很微弱,很空洞,仿佛远处低声轻语的回声,但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仍然清晰可闻。那是远处的居民的话语声和街市晚上的嘈杂声,混在一起犹如蜂鸣。这一切就在墙那边,至少距离这里不会太远。虽然墓园的正门不在这边,城市这个大怪物的一根手指却从后墙这边探进了墓园里。

    这时,远处传来有轨电车轮轴转弯时发出的摩擦声,虽然很模糊,但她却听得十分真切,这令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她顺着墙根踩出一条路,满怀希望地望向墙顶。这墙太光滑,也太高了,就算她还有力气,没人帮忙的情况下,根本爬不上去。人们为什么要把墙修那么高?这里这些亡灵难道还害怕活人?

    她注意到,有些树木长得似乎靠墙很近,有些甚至都伸出墙外。如果她能爬上其中一棵树,或许可以顺着那伸过墙顶的树枝爬到墙顶上。即使从墙顶上下不去,至少她占据了一个更为有利的地势,方便引起外面人们的注意。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况了。前面叫得太厉害,她已经无法正常发声了,只能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而这个坚固的围墙之内显然没有什么凹洞,至少没有她能派上用场的。

    这里的树树杈都很高,但就算她能够得到,也没有办法利用它往上爬;还有一些树太细,想利用上面的树枝根本不可能,如果她选这样的树,只会是送死。她最终选中了一棵,但天太黑,她也不是十分肯定。她站在树下,仔细观察了几分钟。她发现这棵树有一根粗大的树枝,直直地伸过墙顶。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这根树枝几乎和这棵树的树干一般粗细。

    她想用双臂抱住树干,寻找一个支点,但树干太粗,她根本抱不住。她又想从树干的一侧,扣住粗糙的树皮爬上去,可她太重了,树皮根本承受不住,纷纷掉落,结果她的指甲也断了,手指也磨破了。她还尝试想将脚尖戳进树干,往上爬,但每次都会滑掉,根本找不到落脚点。有一次,她好不容易爬到半人高的位置,可还是滑了下来,擦得满身伤痕,摔得浑身淤青。她顺势躺在地上,休息起来。

    要是她十二岁那会儿,她一定能爬上去的。十二岁时,他们夏天会带她去乡下,她能爬各种各样的树,摘梨子、摘苹果,一点儿不在话下。而现在,不是什么梨子、苹果,而是安全,是活着————她却爬不上去了!

    她感到深深的挫败感,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翻身跪趴在地上,就在这棵冷漠的大树下面,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向那些不在场的人恳求。“劳尔,劳尔呀,你怎么就这样走掉了?母亲,我亲爱的母亲,求您让我回到您身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为什么就不听您的话呢?您一向是对的。您不想我出门————”

    话语哽咽,泣不成声。

    她歪倒在地上,头仍栽在地上。这时,围墙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真有这样的声音。这是随手关上车门时,门撞击底盘发出的空洞声响,像敲木头的声音。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竟然有辆空车一直停在围墙外,等着它的主人。而这个主人刚刚回来,上了车,正打算驾车离开,却根本不知道围墙这一侧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声音的来源,那辆车离她有几米的距离。车和她纵向位置上的距离就暂且不考虑,这辆潜在的救命车应该是在她对角线的位置。如果她能看到,知道它停在哪儿,她完全可以走到离车最近的位置。黑夜和繁星设计了这样一个奇特的几何图形。

    我的腿呀,支撑我站起来,就这一次。我的声音呀,快大声呼喊,让对方听到。快一点儿,抓紧时间,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

    她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呼了一口气便精疲力竭。她又尝试一次,有一点点声音,但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肺部努力发出的却是一串生硬的杂音。车主发动了引擎。六缸,但只有一个脆弱的排气管。引擎发出刺耳的声音,应该很久没有保养了。这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她终于站了起来,双手像旋转的风扇,疯狂地拍打着围墙。即使如此,汽车却已慢慢滑动,逐渐扩大了两者之间的距离。刚才令人无法忍受的时间里,两者势均力敌。现在,一场嗓子和汽缸之间的激烈竞争开始了。哪一方会获胜呢?她已经筋疲力尽,而引擎却十分强劲。

    汽车开动了,没有滑行,而是直接加速。正在此时,机会来了————引擎声减弱了,伴随着一阵抖动声。她瞅准这个机会,叫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又一次惊险的抗衡,结果如何,要再等一两秒看看。她再也叫不出来了,这是最后一次了。紧接着便传来粗重的刹车声,车子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她甚至可以听到橡胶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嘶嘶”声。

    一切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空洞的夜空传来:“是谁?谁呀?喂?”

    她可以想象,这人已经把一只手放回离合器上,打算继续开车,他一定以为刚才听错了,把那声音当成了他汽车的机械故障。

    她的心脏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她竭尽全力发出一声令人窒息的叫喊:“不————”其余的都只见嘴唇在动,听不到任何声音。

    “谁呀?有人吗?”车门慢慢地打开,但车主仍在车里。或许迈出了一只脚。

    “这里,在万圣园里,围墙里面。”这些都只能听到模糊的元音,她已经发不出辅音的声音了,幸好元音可以组合出句意,至少让车主待在这儿了。

    皮鞋走在路上的声音。车门又一次关上————这一次,车主出来了。

    他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你在那里做什么?”不,这是成年人的声音,充满了智慧,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我一个人,被锁在里面了。看在上帝分上,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等一下,别怕。我这就爬上去救你————”

    皮鞋从砖墙上滑下,毫无结果,两次、三次、四次。滑落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接着,她听到对方跑上前来,想借自身冲力爬上围墙。每一次都伴随着一阵挣扎的声响。

    “我爬不上去,这墙太高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等一会儿,我去找人。我找人要个梯子再回来————”

    车门又一次发出“吱呀”声,这次却好似地狱之门的铰链声。

    她的声音又一次变得尖厉:“不,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受不了了!”

    对方停了一下,或许一半身子在车里,一半身子在车外。他开始讲道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现在已经有人知道你被锁在里面了。至少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只要再等一会儿。小姑娘,小姑娘,你听懂了吗?”

    她又叫了起来,尖叫只是出于本能,没有道理可言:“你不会回来的!你没办法救我出去,就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吧。至少这样我还知道旁边有个人。先生,先生,不管你是谁,请可怜可怜我。别再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可你必须要出来呀。前面那个街区有家油漆店。那里肯定有梯子。我带上店主,五分钟就能回来。”

    “你不会回来的,你不会回来的————”

    “小姑娘,你一定是吓坏了。我对天发誓,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谁忍心这么做呢?我是个男人。我待在这儿,也只是站一个晚上,对你一点儿帮助也没有。相信我。”

    她停了一会儿,本能与理智斗争了一番。她还是让步了。“好吧,先生,我相信你。”她淡淡地说,“不过请快一点儿。这里很黑,我身后的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转过身来。别回头看。面朝墙站着,等我回来,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你。”

    “可这样站着更可怕。看不见它们但能听到它们从身后爬过来,打算扑向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同情,但又有些不耐烦,不管谁遇到她这种情形,都会这样吧。“可怜的孩子。就等一会儿,孩子,只要一小会儿,我就会回来救你出来的。”

    没等她提出最后的反对,车门便关上了。“先生,别把我忘在这儿。你不会把我忘在这儿吧,先生————”

    “就待在那儿,我马上回来。”引擎再次发动,车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别乱走,这样我才能找到你。”

    引擎运行平稳,汽车开走了。她听到车子轰轰驶走,去寻求帮助了。最后的声响传回来时,汽车早已驶得不见踪影。仿佛一本书完结之后的补记,又好像事后的恍然大悟。之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里再一次陷入寂静。黑夜又一次主宰了这里,她又变回孤身一人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暂停的动画效果,两眼在那面黑乎乎的围墙搜索着,似乎努力想聚焦在她最后听到车主声音的那个位置,唯恐有一丁点儿偏差。她担心一挪开目光,车主就不会再回来了,魔法就消失了。惊吓过度的孩子往往会有这种想法。

    “不能动,他说过的。”她轻轻地自言自语,小心提醒自己。

    突然间,她一下子倒在地上,仿佛下肢无法支撑上半身,又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了。她侧躺在地上,头、脖子和肩膀靠在一只胳膊上。她没有昏倒,只是突然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现在,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呼吸和等待。还有第三件。

    希望,犹如一只白色飞蛾,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在黑暗中围绕着她飞舞。

    寒意逐渐侵入她的双腿;她的双手贴在长满苔藓的潮湿地面上,也渐渐冻得麻木了。难道是埋葬在这里的那些人的血液,通过某种可怕的渗透作用,进入了她的体内?她甩了甩手,想把这些东西甩掉,就好像甩掉手上的水一样。

    那只希望之蛾绕着她飞舞的圈变大了,离她越来越远了。过了多久了?四分钟?五分钟?

    她挣扎着跪在地上,双手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她低头靠在手上:“请让他回来。我只求一件事:请让他回来。”

    希望之蛾一转眼便飞走了,不见了,飞去别处了。

    它那对小翅膀化作点点星光,消散了。

    她对握在一起的双手喃喃自语,似乎在与它们分享秘密:“他让我不要动。你们看,我尽力表现得不害怕。我安安静静的,你们没有听到我叫吧。有一次,我差点叫出声,可我还是忍住了,硬是憋了回去。这一次,我也不会————”

    一声凄厉的叫声传进她的耳朵,令她有些迷茫,随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双手压在喉咙上,想阻止声音传出来。她既没能从根本上克制住自己的恐惧,也没能挡住叫声。紧接着她又发出了一声尖叫:“快回来呀!你在哪儿?”尖叫声回荡在死气沉沉的墓园里,它犹如一把尖刀四处乱刺,越过高墙,一直传到围墙另一边的夜色之中。

    声音过后,一切显得愈发静寂,这时,她似乎听到一些声音。说不清是什么声音,像之前车门发出的“吱呀”声,又像汽车喇叭的声音,很难辨别。或者说更像个————像个垫子。声音是从墙外传来的,不是墓园里。一定是树叶,一簇树叶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可是那声响又有所不同。那声响听上去很有力,但又轻柔,没有什么摩擦声,听上去更富有弹性,仿佛行走在天鹅绒上或极为丝滑的绸缎之上,发出的“飒飒”声。但如果只是行走的话,声音是连续的,而这声响是断断续续的,仿佛因为不了解路线和路况而迟疑的脚步声。这大概就是这声响引起的联想,也是最为接近的判断。可这到底是什么声响呢?掉落的熟透了的果子,墙壁上滑落的一块青苔,都有可能造成这样的声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又渐渐松懈下来。

    突然,“咔嚓”,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是那种细嫩的树枝,声音仍是从墙外传来,不是墓园里。

    一阵风从身后吹过来,一直吹到围墙外。风不大,只有低处的树叶左右摇动着。这风带着死人的气味,一直吹到围墙的另一边,变成了死人和一个活人的气味。可谁的鼻子会那么灵敏,嗅得出这之间的分别?什么东西会有这么敏锐的感知力?

    呼气声————是那种气呼到一个平面上产生的声音。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把鼻子凑到墙上,嗅着,搜寻着,鼻孔一张一合,像两个发出巨响的山洞。

    旁边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她能感觉得到,肯定有,她就是知道,不需要任何证明。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十分肯定。安静的时间越长,她就越发肯定。似乎,不仅她屏住呼吸在仔细聆听,那生物也同样屏息凝神,细细聆听。那生物不仅仅靠耳朵听,它的毛孔能发射某种感应波或磁力波,敏锐地感知到她。这些波能穿透这厚厚的围墙,探知到隐藏在围墙另一边的人和物。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刚才她的尖叫声引来了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人,它过于鬼祟。是条狗吧?可狗会吠,至少会低吼。这东西很安静。死寂,满是罪恶的死寂。

    她快受不了这种紧张感了。这次不光是她自己紧张,而是双重紧张————有她自身产生的紧张,也有对方带给她的压迫感。“是你吗?”她的声音在颤抖,“你怎么这么安静?”

    她心里知道那不是之前的车主。之前的车主会开车回来的,即使不开车,也应该听得到急促的脚步声,不加掩饰的脚步声,还应该有梯子拖在地上的声音,而且他一定会呼唤她。

    作为回应,围墙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摩挲声,就在她正对面的墙上,像打磨砂纸的声音,又像猫爪挠东西的声音。没一会儿,她感到脚下的地面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的躯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定是那东西跳了起来,可又摔了下去。

    “谁呀?”她尖声叫着,“谁在那儿?”

    跳跃是没有什么声响的,除非它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她就是知道那东西向上蹿了,她感受到了空气的震动。没一会儿,她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她头顶上方传来了“沙沙”声,一定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树枝,弄得树叶“窸窸窣窣”响了起来,因为那时候并没有吹风。

    她抬起头。在她正上方,一根粗树枝一直伸到墙外。这根树枝够粗壮,能承受很大的重量。不对,那里有东西。这里虽很黑,但她依然能看出变化。这根树枝之前是直的,并没有碰到围墙,平直地伸展着。可现在,树枝垂了下来,墙外看不到的末梢垂得更低。而且,树枝还在摇晃,在墙顶上蹭来蹭去弄出一些声响。树枝明显在上下晃动,一定有东西拽着它————或者说趴在上面,小心翼翼、费力地往上爬,朝着这边树干的方向爬过来。

    她用尽全力喊道:“谁在那儿?”但只发出了些许嘶哑的声音。她没有办法挪开视线,转身离开,她像生了根一样,像梦魇中被施了法术一般,无法动弹。只见她头往后仰着,眼睛直盯着上方的黑暗处,黑暗中似乎慢慢浮现出一个脑袋。

    树上之前并没有亮光。另一棵大树将这里完全笼罩,围墙和下面的地面也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完全遮蔽。月亮在树上洒下一些月光,但根本无法穿透这密密麻麻的枝叶。

    但是这会儿,那里出现了光亮。粗树枝靠墙顶那一段树叶茂密,“沙沙”作响。透过树叶,有什么东西偷偷地向下盯着她。那里出现了微弱的亮光,像磷光一般,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像一只贪婪、冷酷的眼睛。而那眼睛四周有一圈阴影,那是因为什么东西遮住了月光形成的阴影,阴影的形状正如一颗脑袋。突然,那眼睛中燃起了烈焰,恶狠狠地从树叶隐处直盯着她。

    她痉挛般地张大了嘴巴,可根本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没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呼喊,她便一命呜呼了。

    这一次,曼宁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赶到现场的。消息送到警察总部的时候,他正好和罗布尔斯在一起,于是便和他同车前往。

    几辆分局的车子先他们而至,在围墙外排成一排。那里搭了三四架梯子,每架梯子下面都站着几名警察。这是进入案发现场最方便、最快捷的方式。这里可是在墓园大门的正后方。

    曼宁打算跟随罗布尔斯爬上其中一架梯子,却被旁边的警察拦下来了,因为他并没有进入的权限。可他紧紧抓住罗布尔斯的外套下襟,吊在那,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是我的人。”罗布尔斯简单说了一句。

    围墙内侧,每架梯子的位置也都放了一架梯子,方便大家爬下来。他们两人转了个身,顺着这一侧的梯子爬了下来。

    墓园这一片光影交错,好似一个古怪的大派对。强光灯那惨白的灯光相对而设,光源的边缘略带紫色光芒。这里偶尔还会有蓝色闪光灯亮起,手电筒的黄光忽远忽近,有时也会有光线从墓碑上扫过。一片墓堆之上,到处闪烁着香烟红色的光点和地上还未熄灭的烟蒂,有人坐着休息,有人在系鞋带,还有人在核对勘察记录。嘈杂、吵闹,令人目眩,一点儿没有墓园里应有的敬畏。

    其中一架梯子下面,一名警员和一位浅色衣服的男士一起搀扶着一位悲痛欲绝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上身穿着一件束腰带的风衣,没有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他不断挣开左右两边的搀扶,向强光灯全部对准的墙脚那里冲去。在这么多强光灯的照射下,那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也相当可怕,到处散落着碎布片。这年轻人抽泣着,声音很低,腹部起伏着。每发出一声抽泣,他的腹部便会一缩一鼓地起伏一次。他脸色苍白,纸一样的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罗布尔斯询问了一下,一位警员回答说是“El Novio”。原来是心上人。

    现场一位注意纪律的警官厉声说道:“让那小子闭嘴。把他带走,让他安静点!他这样只会添乱。”

    曼宁放慢脚步,留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随后又紧走几步追上罗布尔斯。罗布尔斯正站在碎布旁,一动不动地站着。曼宁赶上来的时间还真是不凑巧。

    这次比上一次的情况更可怕。上一次在停尸间,至少对死者做了些处理,看上去像长眠的样子。这一次疯狂极了,到处都是血肉模糊。曼宁急忙后退几步,悄悄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嘴。罗布尔斯仍低头看着,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太阳穴处渗出细密的汗水。他用手指抹了一下,汗水便消失了。

    一位警员站在灯光照射范围边缘处,向他汇报了所有相关的细节。他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转来转去。有警察从四下把所有的证物都收集在一起,地上的、死亡之树树干上的、树枝上的。他们把这些打包好,放在墙脚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

    罗布尔斯终于开口了:“你说目击证人————无。那么,间接目击证人呢?”

    一个三十多岁、目光闪烁的男子走上前,出现在灯光中。“胡安·戈麦斯,三十六岁,家住贝坦康大道36号。”罗布尔斯的助手退到一边。

    “————还好他跟着我回来了。我估计,他是不放心他的梯子。不管怎么说,我们一起回到了这儿,当时这里出奇地安静。我呼唤她,可没有人回答。我把梯子靠在墙上,爬了上去,想一探究竟。我原以为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人把她救走了。可还没等我爬到里面,就听到他在外面大叫起来。他在围墙外面发现了血迹和血印。”

    罗布尔斯看上去仍然没有在听,他只是说:“如果有需要,请您配合调查。戈麦斯先生,请离开前留下您的全名。”

    “可我有家室————”

    “您当时在做什么,这不在我们的调查范围。只要知道您在深夜驾车外出,这就够了。下一位。”

    守门人被推上前,出现在灯光中,讲述完自己的证词,他又退回到暗处。“

    ————我以为她已经走了。有位女士曾从我身边经过,也是一身黑衣。我的眼睛不太好,尤其是在光线昏暗的时候。于是,我便吹了哨子,随后锁了门。大家应该清楚这里几点钟关门————”

    罗布尔斯仍像没有在听的样子,守门人讲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远处突然呼喊声四起。这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原本一直低着头,注视着地面。这会儿,终于抬起头来,对站在近旁的一位警员厉声说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把这群蠢货都叫回来。那家伙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只是在浪费时间。”

    “可这地方树木繁茂,再往里去,更是如此,”那位下属争辩道,“这墙把这地方围了一圈,根本出不去。东边更亮一些,而且围墙顶还装有碎玻璃片————”

    “你没长眼睛吗?你们早半小时就到了。难道没有人看出来那家伙已经原路逃出去了吗?”

    曼宁转过身,正好看到罗布尔斯在那恐怖的尸体旁蹲下身,伸手从上面取了个小船一样、沾满血液的东西,随后又直起身子,把这东西放在一张白纸上。一段小树枝出现在大家眼前。如果不加说明,很难确定这是什么,因为已经完全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一片叶子,”四周的人都凝神静气,听他缓缓道来,“这原来是一片叶子,是上帝创造的万物之一,可现在却附上了死神的颜色。这女孩身上有很多叶子,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毛没拔干净的禽类。现在还没到落叶的季节,所以这些并不是地上原有的落叶。”他的视线移向上方的粗树枝。“这些叶子是从上面被晃落到她身上的。从上向下落在她的尸体上,就从那里,落下许多叶子。那家伙应该是在围墙外寻找食物,女孩的叫声把它引了过来,犯下这桩罪行,随后它又跳上那根粗树枝,从墙顶翻了出去,不知所踪。你们的眼睛都长哪儿去了?我来之前,你们都在干什么?放大镜。”有人递了个放大镜给他,他走到树前,仔细察看树干的表面。“别挡着光,往一边站站。这里!看到了吧?这还不明显吗?你测过它在树皮上留下的抓痕吗?每一处抓痕都是上深下浅。上面深深刺入树干,逐渐向下变成浅浅的抓痕。这就说明那畜生是在往上爬。它的爪子先要刺进树上,吊起整个身体,由于重力作用,爪子会下滑,然后它又换爪子往上爬,一直爬到那根粗树枝上。即使如此,它的动作也非常迅速,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幸运的是,它留下的这些痕迹不会消失。把这些拍下来。”他归还放大镜的时候,还不忘挖苦一句,“你真该拿根棍子,和五月广场那边的盲人一起去领救济。”

    曼宁知道人家是看在罗布尔斯的面上,才让他留下的,他根本不该多嘴,可他就是忍不住,直接开口反驳道:“看到这一切,你就认为这是那黑豹干的?”

    罗布尔斯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曼宁这美国佬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一只丛林动物,来到这里,竟然没有依照本能,选择长满植物的地方,它不去树林,也没躲进灌木丛,而是刻意返回了外面石头、柏油铺成的街道?可笑!”

    或许为了帮长官重新夺回尊严,一名警员抢在罗布尔斯前面,替这位上司辩解道:“墙的外侧发现了一些血爪印,应该是它行凶之后留下的。我们已经拍照取证了。”

    漂亮的还击!曼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再看看这个。”罗布尔斯坚决地说道。他借了把镊子,再一次在那被撕成碎片的尸体旁弯下腰去。他的背正好挡住了大家的视线。曼宁看不到他用镊子夹什么,只能看到他胳膊的动作。

    罗布尔斯直起腰,转过身,把一样东西放在纸上。这次这东西看上去像根弯曲的刺,一头粗,一头尖。

    “看到这个,你还觉得这不是那头豹子干的吗?”他尖酸刻薄地戏谑道,“帮万事通先生举着放大镜。”

    曼宁通过放大镜仔细观察。放大之后,这个东西像个微型象牙,呈喇叭形,粗的一头齐刷刷地断掉。“这是什么,牙齿?豹牙?”

    “作为一个十分了解豹子的人,你的表现似乎不太理想呀。你应该好好学学动物学,”罗布尔斯无情地嘲弄着,“这是那豹子断掉的爪尖,插在她的喉咙处。”

    曼宁无言以对,但他并没有屈服退缩。罗布尔斯举着那令人恶心的东西,一脸嘲笑地看着他。曼宁扭过头去,不解地喃喃自语:“它不选择这里,反而跑到外面,这完全不合逻辑。”

    罗布尔斯的声音震耳欲聋:“当自然法则和这样的铁证矛盾时,应该抛弃自然法则。自然法则是谁定的?你,还是我?我们是动物吗?首先,我们对物种的了解有限,很难确定百分之百有效的行为法则。它们也和人类一样,难以捉摸。或许,返回街市并不是豹子的本性,可这一头偏偏这么做了。有可能它成长的环境就是这样,它已经习惯了。又或许,它只是个例外。但不管是不是个例外,它仍是一头豹子!”

    罗布尔斯这番异端邪说,显然赢得了其他警员的一致认可。他又回到手头要处理的事情上。“谁在那儿吵吵个没完?”他不耐烦地问道。

    “那位心上人。”有人低声说。

    “你们给他录过口供了吗?把他带过来。”

    那名悲痛欲绝、穿着束腰带风衣的年轻人,由两名警员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快步走上前来。

    “劳尔·贝尔蒙特,”罗布尔斯的助手念着资料,“家住圣文森特街14号,德贸银行的出纳员。”

    他的脸,看得人心疼。曼宁暗想:一个人真不应该深爱到如此地步。还好,他自己没有。像这样,这小伙子甚至还不如个女人,简直不堪一击。

    “能讲话吗,贝尔蒙特?”罗布尔斯直入主题,“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这年轻人的声音毫无生气,萎靡至极。

    “————我打电话到她家,想从为我们打掩护的那个小女仆那儿打探一下,看她是不是真会去。要打电话,就要去那家店,就是她和她的保姆去的那家。那里是这附近唯一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她一定是坐在后面的包间里,而我一定也是背朝着她,在电话亭里打电话。所以她走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有看到对方!后来,我发现墓园锁门了,可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我又返回了那家店,借酒消愁。后来我决定离开,上车后,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叫声————我记起来了。可我当时以为我听错了,再加上没见到她,很懊恼,我根本顾不上管别的事。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他浑身开始颤抖。罗布尔斯叹了口气,让人把他带了下去。“先把他关起来。”这位分局局长在他离开后,轻声下了命令。

    “你不是想————?”曼宁告诫道。

    “保护性关押,”罗布尔斯答道,“他的情况不好,或许会做蠢事,等他情绪稳定一些吧。你也能看得出吧。”

    曼宁转过身,慢慢离开康奇塔·孔特雷拉斯的尸体,躲开她那可怕的眼神。其他人都好奇地望着他,只见他低头沉思着,一边走,一边用腿踢着空气。这是他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他气自己没办法证实自己的想法。

    “那家伙,中邪了。”他听到罗布尔斯轻蔑地对其他人说,完全不在意自己讲话的音量,“他觉得这事不是那豹子干的,是另有原因的。别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也别问我!”曼宁扭头回了他一句,“别指望我会放弃。”他抬脚登上一架梯子,打算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证据就摆在他眼前。”罗布尔斯继续大声说着,对曼宁的反驳满是不屑,“看看,肋骨全都露出来了!没有人会如此丧心病狂。”

    曼宁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这当然是说给他听的。“我看到的却正好相反,”他扭头回击道,“只有人类才会考虑得如此全面。再凶狠残暴的动物也没有办法做到这种程度。它们的暴怒持续不了那么久,猎物死亡了,它们便会平静下来。而且它们的记忆力也没那么久。”

    曼宁双腿叉开,坐在墙头,发出一阵苦涩、悲伤的笑声,虽然这样有些不庄重,但他以这种方式,向这里的一切告别,没有任何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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