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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兴奋的作用。等一下,给她一点时间安静下来。他还说,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那只不过是某种神经系统的危机。

    “所以,我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整整一夜。”

    他突然停下来了,看了她一眼,眼神很特别。他说,“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一切?”

    “我不知道,”玛德琳平静地说,“有时每个人都觉得有必要告诉某人什么事情————这次,我就是那个人。”她随即补充说,“说完吧。你已经对我说了那么多,再说下去也无关紧要。我很想听听后来怎么了。”

    “后来的事就很少了,”他说,“我给他们时间送她去医院,然后我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已经让她进了病房————我安排了一个单人病房————他们说她已经睡着了。

    “我一整夜都站着。第二天,我首先就去了医院,他们告诉我,她休息得很安静,但我必须要有耐心,我还不能见她,她还不能受到任何打扰。

    “晚上我又去了。那里换了个护士值班,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哦,开始的三天,也许是四天,我能理解,我能接受。”他攥紧了拳头,然后又摊开手指,“可是一连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他一连说了三次————“我每天去医院两次。共去了四十二次。在这几个星期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终于明白了。开始时可能是医院有规定,但这次是她自己决定不让我见她了。她一定是决心拒绝我见她,吩咐他们别让我进去。我甚至连打个电话给她都不行。每次总是护士来接电话,就是不让我和她说话。我试图写信,可信件都没打开就退回来了,塞在医院打印的信封套里。”

    “后来呢?”

    “后来,第四十二次我去医院时是第二十一天的晚上。那次我得到了不同的信息,护士告诉我说她已经在那天上午出院了,没有留下任何转信地址。他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他沉默了片刻,她认为他已经说完了。

    但是,还没有。突然,他又说了下去,“那个护士很老于世故,你知道的,这些护士都是。她很仔细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赫里克先生。她没对我说,我也不想知道,这与我无关。但是,难道您不认为,为了她的缘故,从现在起,您离她远点不是更好吗?别去追踪她,别去找她。那个年轻姑娘在我们这里几个星期了,她不笨,她也没有做作。她真的是得了病。’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非常小的信封,就是那种她们放药片和胶囊之类小东西的纸袋,交给了我。它封了口,外面没写字。我没撕开,拿着回家了。”

    “里面是什么?”她问,看到他明显地停顿了。

    “你真希望我告诉你里面是什么?你不想让我有所保留,是吗?”

    她一只掌心面向上的手很沉着地做了个手势。

    “里面是我们的结婚戒指,她的那只,我给她买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太可怕了。我想没有一个丈夫会得到这种东西的,从他妻子那里,从他出走的妻子那里。”

    他再次显得不能说了,但这次她没再催问。

    “一张厕纸。已经弄脏了。它包着戒指。戒指就被裹在其中。”

    她缩回手捂在嘴上,条件反射地感到惊愕。

    之后,他不再说什么了。他已经告诉了她最终的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现在该她说话了,说完之后,让他去死吧。

    “我曾见过斯塔尔一次。”她平淡随和地说。

    她可以看得出他没认为她在说真话。“你什么?你说什么?”

    “我曾见过斯塔尔一次。”

    “她离开我之后?”

    “她离开你之后,对。”

    他脸上显出了希望之光,这么快。如同一片激情的火焰。他两眼发亮,充满希望,显得英俊了。

    “不,不。”她马上说道,脸色冷峻地对他摆摆手。

    “别抱希望。别。如果你抱希望,你会加倍地受到伤害。”

    他的脸色再次面如死灰,失去希望了。

    天哪,他是多么爱她啊,她心想。可是,他究竟对她干了什么呢————?

    他的嘴张开着,无声地乞求,静默地恳求着。

    “是的,我会告诉你。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一切。就像你把你的故事告诉了我,从你嘴里,我会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从我嘴里。真有趣,我们两个居然会碰到一起的,把两个故事拼到一起,我们就得到了完整的故事。是不是很有趣?”

    “快讲。”他喘息着说,几乎像个快要干渴而死的人。

    “那是去年五月,一年前。我打算自杀。”

    “为什么?”

    “你想知道?很难记得当时是为什么了。因为生活没有意义了,我想。因为————就是因为。我有把手枪,父亲留给我的唯一财产,他酗酒而死了。我把枪顶着脑袋,真的扣动了扳机,可是,枪没响。”

    “真是奇迹。”他吸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重生了。我跳了起来,正想去快乐地跳舞唱歌一番。我就把枪一扔。结果————”

    “怎么了?”

    “手枪走火了。子弹射出窗户。你肯定想听吗?你肯定吗?”

    “别折磨我。”

    “那就是我遇见斯塔尔的时候,她是被子弹射中的人,她死在了我的怀里。”

    她停下了。没什么可对他说了。

    她在思忖,他会哭吗?他会呻吟吗?他会干什么?如果他这样的话,她会看轻他————她不喜欢啜泣的男人————可是,她又有什么权利去规定他以哪种方式表达哀痛呢?

    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脸茫然。

    然后,他端起白兰地酒杯。她觉得他要一口喝干了。

    可他却站了起来,震惊得不知所措,身高六英尺的他。只见他猛地把酒杯一扔,酒变成了琥珀色的彩虹雨洒向整个房间,酒杯砸在墙上,爆裂成数百个碎片。

    “谢谢,生活!”他高声吼叫着————“一千个谢谢!一万个谢谢!”

    然后攥紧了拳头,如同一头野兽对着踢了它的主人般的,龇牙低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但她明白他不是真看着天花板。

    “至于你————!”

    她迅即走向他,用她的手捂住他的嘴巴。

    “别这样,”她提醒他,口吻近乎迷信,“不是的。难道你还没有受够惩罚吗?你还想乞求更多的惩罚?别因为你自己做的什么亏心事与你的上帝对抗。”

    “他不是我的————”

    她立刻用手再次捂住他的嘴巴。随后他萎靡了,所有的反抗都消失了。他转身回到沙发,软绵绵地倒在沙发上,仿佛没有了骨头,一堆稀泥似的。

    “我自己做过的什么亏心事,”他无精打采地不断重复着她刚才用的词眼,“我自己做过的什么亏心事。”

    “肯定做过,”她最终说,声音低沉,几乎听不到,“为什么姑娘会那样离开你,为什么归还给你玷污过的戒指?我再告诉你一点别的事吧,维克。她希望你被杀掉,斯塔尔希望你被杀掉。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究竟你对她做了什么事?”

    她观察他,研究他。她能看到他的脸色出现了变化。一副从未有过的神色。不是挚爱和失去斯塔尔的痛苦。不是听到她死讯时的悲伤愤怒。不,是另有其事。

    她设法解释,她想她解释出来了。

    只要他所爱的人还活着,和他在同一个世界,即使他们分开了,没什么能缓解他对她的渴望,狂热,痴迷,你可以用任何字眼来描述。没什么其他事更重要了,没什么其他事更有关系了,没什么其他事更有存在意义了。没有对,也没有错,没有善,也没有恶。

    可现在她不在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源自她身上的激情火焰,即使只是存在于他内心,不存在于其他地方,现在也已失去了来源。而当激情火焰失去了来源,只能减弱,消退,熄灭。激情火焰无法存活在记忆里。

    她能看出他坐在那里时,激情火焰正在熄灭。恐怖感来临了。这已经写在他的脸上了,他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闪烁着恐怖的神色。燃烧的激情火焰原本已经把某些事情,不堪入耳的事情拒之门外,不予接受,此刻却像一把燃烧着,慢慢卷刃的剑,毁灭了。现在,剩下的只是残骸,蠕虫,蛆虫,害虫,所有令人畏惧,肮脏恶臭的东西,都向他慢慢爬来,将他团团围住,渐渐逼近,以他为食,占据他的全身。

    而他,在它们中间,已经身处这个世界从未得知的地狱,也不是相对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地狱。

    她能在他脸上看出这一点。简直过分可怕,不忍直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头,渐渐软弱,胆怯起来。

    她能听到自己的话语在回响着,在这个房间里隐隐约约地萦绕耳际,尽管说这话似乎是很久以前说过。“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究竟你对她做了什么事?”

    突然,他做了回答,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我是她的亲哥哥!”

    在随之而来的空洞寂静之中,传来了遥远的声音,来自过去,在她耳中隆隆作响,犹如厄运的不祥之兆;也唤起了记忆中有人曾说过的事情,她也读到过。

    她仿佛又听到了夏洛特·巴特利特的遥远声音:“在斯塔尔出生之前,我们先有了个小男孩。后来我们失去他。他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刚才他还在门前玩耍,可转眼之间就没了他的踪影。”

    斯塔尔自己在给她母亲的一封信里说:“那种小男孩的眼神,那种丈夫的眼神。我伸手抱住了他,几乎全身都吊在他的头颈上了,我亲吻了他不下十八次。”

    德尔,在回忆时吐露过心里话:“我能说出他什么时候开始和她在一起。那些暴露实情的小迹象出卖了他。疲倦,所有的活力耗尽了。脸颊凹陷,太阳穴凹陷,二十四小时内又消失了。再次出现是在四十八小时内。”

    甚至医院里的那个护士,照他的说法:“她真的是得了病。我不知道您对她做了什么,但是请远离她吧。”

    她猛然站了起来,倒不是脸色苍白,而是黄黄的一脸病容。

    “洗手间在哪里?快————!”她声音哽塞地问。

    “那里————门上有镜子的————”

    她一下子拉开门时,镜子把房间里的亮光反射了回去,之后,随着她几乎是马上出来,亮光又反射了一次就像是自来水控制台。

    “虚惊一场,”她自嘲地说,不是对其他人,“我的胃肯定强于我的————”

    她四周看了看,找轩尼诗,找到了,也没有问他一声,就自己倒了点。她倒进了一个小酒杯,一口喝掉。她需要这么做。

    她在沙发上坐下,没朝他看。之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似乎忘了她还在。而她无法忘记他在场。

    “你们结婚后过了多久你才发现的?”她突然问了一句。

    他固执地摇摇头。“结婚前我就知道了。”

    她今晚已经体验到了各种情感,如果还有什么新的情感掺和进来的话,那就这一次了。她感到又厌恶又惊愕,却又总觉得不可思议,“你知道了,那你还要进行下去,和她结婚!”她简直感到窒息了。

    “我爱她。我甚至为她而离开了我的妻子。”随即他想想,又纠正地说,“我第一个妻子。”

    “别这么说。”她说,恐惧得脸部扭曲了。

    自从此事公开挑明了之后,他第一次转过头,直视着她。她的眼睛转开了,目光逃向远处的一个角落,极力设法脱离他的目光,拒绝容忍他。“我从来没有像我爱她那样爱过其他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当你提到她名字时我的表情?你难道不明白,当谈起此事时我说话的方式?

    “我和她结婚时我是知道的。她不知道。我娶她时睁大了眼睛。在那时,有什么不同吗?”

    “什么是不同?”她喘息着问。

    “还在我和德尔生活期间,我们就已经睡在一起了。婚姻并没有带来什么新的东西。我不想要一个情妇。我爱她就像一个男人爱他想娶的女人————我们真的结婚了。

    “那并没有那么可怕。那只是观念让你感到害怕,让它听上去可怕。”

    “那是受到诅咒的,”她尖锐地插了一句,“那不纯洁。那是被禁止的。”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我们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说,抬高了声音自我辩解,“即使我们曾经在孩提时代一起生活过一年————甚至半年,一个月。但我们之前在生活中从来没有看到过对方,直到我们相遇了,我开始爱上她了。再也没有别人像我们一样起初是完全的陌生人。唯一相同的是血缘。可血缘又知道了什么呢,血缘又是怎么表示出来的呢?表兄弟姐妹之间常常结婚。在古代的埃及,统治家族的法律就是兄弟娶姐妹。那是传统。只是因为现在成了禁忌才让人感到震惊罢了。”

    “那是异教徒。现在是基督教。我这么说的意思是犹太教,伊斯兰教都是如此,无论你怎么说,按照这些宗教,那都是要受谴责被定罪的。这条禁忌本身就是个理由,”她冷静地说,“这是绝不能违背的。”

    “你看这张美丽的面容,”他梦幻般地说,“你爱上了这张美丽的面容。你爱上了这个美丽的人。然后你发现,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在生命之初,你在一个女人怀里吃奶长大,而这同一个女人以后又喂奶抚育了她。但是,如果你已经爱得欲罢不能了,再要区分不同已经太晚了。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只会煽风点火,让你爱得更深。现在你爱的不仅仅是她,你还爱的是增添的亲密感,这份亲密感让你每次都带来更多的亲近。你的拥有感,获得感更加增强了。”

    “你不是在试图说服我,”她沉闷地说,“你是在试图说服你自己。这已经写在你的脸上了,罪恶,恐惧————”

    “是的,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不再生活在此,把罪恶、恐惧拒之门外,让我忘却。”

    “你不能埋葬你的良知,你不能完全丧失它。你是在毁灭你自己。现在你无法忍受生活了,可你却又害怕死亡。或者你应该如此的。”

    他垂下脑袋,承认了。

    “你起初是怎么发现的?”

    他说话时,头依然低着,没有抬头看着她。“很简单,没什么复杂。我母亲大约在七八年前去世了。在她去世前的晚上,我坐在她床边,她告诉我说,在她临死之前她想了却一桩心事,如果她这么做了,她会感觉好点。这听起来就像是一出古老的传奇剧,我知道,但确实是这样发生的。

    “她还是个年轻姑娘时,那个让她怀孕的家伙抛弃了她。生下来的却是个死胎。这事折磨着她的心,我估计,一时间让她变得怪异了。

    “她谈到有一天她走过某条街时,看到一个小男孩在一个房子前玩耍。她说了街名,甚至还说出了那房子的门牌号。她说,她忍不住了。在还没明白她在干的事之前,她已经拉着孩子走在街上了。

    “转过街角,她带着孩子就上了一辆出租车,让出租车送她去了一个虚假的地址,完全远离她真正居住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她上了一辆公交车,回到了她的家里。

    “她们住在那种老式的私房里,就她和她母亲,所以她们至少是安全的,避开了邻近公寓里邻居的窥视。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避开的,但她们做到了。我猜想,在住那里的其余日子里,她们让我一直待在家里,远离窗户。比起六十年代来,在三十年代做这类事更加容易点吧。她的母亲坐在轮椅里,即使她想反对,也干不了什么事。可她却完全赞同了,因为那会让她女儿开心,而且很快,她已经变得非常喜欢我了。

    “一旦这么做没什么危险了,过了大约一年左右,此事引发的轰动大都平息了,她们为了谨慎起见,卖了房子,搬到了乡村的一个地方。

    “然后,我父亲出现了————我说的是她以后要嫁的那个男人————向她求婚,她对他说了过去曾受到过的诱奸怀孕的事,但没说其他事,让他认为我就是那个孩子。他娶了她,无论如何,他终生不光是个好丈夫,对我还是个好父亲。

    “就是这么简单。

    “以后我遇见了斯塔尔,在我们第一次开始做爱后,过了大约一个月,一天夜里,她躺在我身旁和我说话。你知道,在这类场合,人们往往会谈论自己的各种事情。她提到父亲的酗酒,并且说那是由于母亲的怨恨造成的。母亲怨恨是因为父亲哄骗母亲怀了她,斯塔尔,而母亲当时根本不想再要孩子了。接着她又谈到了她年幼的哥哥在她出生前就失踪了,再也没找到。很随意地,她提到了失踪事件发生时她家一直住的那条街名和房子的门牌号码。我根本还没问过她呢。那正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同一条街,同一个房子的门牌号码。

    “我明白我就是那个孩子。”

    “你没什么表示吗?她没看出来你很惊讶吗?”

    “我们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我的脸。”

    “而你从来就没告诉她吧。”这不再是问问题了。

    “自始至终没说过。”

    “那么,她又怎么发现的?”

    “一定是我的前妻,德尔干的。我一直找不出原因,但不可能是其他人,只有德尔了。

    “那一个晚上,斯塔尔和我一直在做爱。后来我闭上眼睛,半睡半醒。好像很遥远的————你知道,当你半睡半醒时听到什么就是那样的————很遥远的地方有电话铃声。其实电话就在床边,但我眩晕无力,没接,所以我猜一定是她接听了。要是我接听了电话,也许我们今天还在一起,我们两个人。我甚至没听到她说什么。就一件事很清晰。她一定是抬高了声音说了什么的,就在那一点上。我只听到一句。‘你一定疯了!’接下来我能感到她在摇我,摇我,好像快气疯了。我没法一下子清醒过来,我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听到她在问,‘你是收养的吗?你是收养的孩子吗?是不是?’她不断在摇晃我,直到我嘟嘟哝哝地说是的。然后她又问,‘你出生在哪条街,哪个房子门牌号,在你被收养之前?告诉我街名和门牌号。’我只想要她别再摇晃我了,让我继续睡觉。我就说了地址,两眼闭着。就这些了,我们两人都没再多说一个字。

    “突然,灯光都亮了。最终让我睁开了眼睛,我终于醒了。只见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我无法告诉你她当时是怎样在房间里奔跑的。就好像————好像被可怕的猎犬追逐着。我跳下床来,追过去。就在这里抓住了她,就在我们现在的这个房间里。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我伸手抚摸她。可她一碰到我的手就倒在地上,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休克了。”

    这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伤害,她心想,不是微不足道的卑鄙,不是小小的不幸。这可是个滔天大罪。难怪斯塔尔想要他死。他活该去死。

    她拿起手提包,竖放到膝部上,一只手摸着包的外角。她猜测他是否会想到包里是什么。怎么可能呢?但他会想到的,很快。

    “你不问问自己为什么我今晚来这里吗?”

    “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无精打采地说,“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你是来这里吃晚饭的。”他看看他们刚用过的桌子。“我们确实吃了晚饭。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这就是我来此的所有目的吗,一顿晚饭?我哪里都可以吃到晚饭。我们没有恋爱。我们甚至连亲密朋友都算不上。”

    “那你来干嘛?”

    “我告诉过你,她死在我的怀里。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很奇怪地看着她,仿佛是突然有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承认他明白了。而且他没有显示出一点害怕。

    “我追溯着她的脚步,”她告诉他,“那些她离开你后所走过的脚步。你想知道这些脚步送她去了哪里,去什么地方吗?”

    “我想知道任何有关她的事,”他说,一如既往地毫不知足,“任何有关她的事都是我想知道的,我想听到的,我想被告知的。因为那会把她再次带来了,哪怕一小会儿时间,那都是她带来的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喜悦,所有的赞美。”

    “她的赞美就是羞耻和黑暗,是你给予她的,”她对他厉声说道,“医院,可能已经治愈了她的休克症状,但是她在走出医院时仍是个病中的姑娘,她病在心里,病在灵魂里。她走在阴影下。她躲开了,试图躲开这个阴影,住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我去过那里。我能看到现在她还在那里,正如她一定会在的那样。遮阳窗帘一直拉到底,整天如此,躲避生活,试图把它赶走。有时在床上颤抖,即便不是受凉感冒。半夜里从发着烧的睡梦中醒来,恐惧绝望地尖叫。

    “她看到了能驱除那些阴影的唯一方式,从内心清除阴影的唯一方式。唯一能获得净化的方式。她是在宗教影响下成长的,该宗教禁止在神圣的土地上为自杀者行使最后的仪式或者葬礼。那条路对她不通,否则她一定会走这条路的。可是她又由于自身经历,太害怕了,无法毫无安慰地直面死亡,永恒地作为一个遗弃者躺在那里,被亵渎,得不到宽恕的祈求。于是,她就选择了另一种犯罪,另一种罪过,也许是两者中较轻的那种,谁知道呢?更可以赎罪的那种。那就是能够从根源上清除或者说根绝吞噬她的不贞洁的方式。那是能让她获得心灵平静的唯一方式。

    “她离开了那个房间,暂时不住,回到了她母亲那里。想让自己精神振作一点,同时做个准备。”

    她看到他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她买了一把手枪,”她说,“在我手里。持枪证是她的名字。”

    她看到他的眼睛扫了一下手提包,然后又看着她的脸。

    他明白了,她对自己说。他明白了。

    没有恐惧。也没有自我保护的意图,也没有任何诡计多端,精于算计的神色,没有如何最好地躲避或者以智取胜的谋划。她没有这种印象。这更像一个人在尽可能耐心地等待某件有好处,有益处的事情到来。

    “在许多方面,一个女孩要获得持枪证远比一个男子容易。至少,如果持枪证管理部门知道她是该社区的终生居民,名声很好的话。她可以以防性骚扰为理由,无论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害怕深夜回家时受到跟踪或有人不怀好意地上来搭讪;如果她独居一个房间,害怕有人闯入或进入,或者就像斯塔尔的情况那样,和上了年纪的妇女一起住,多次接到古怪或猥亵的电话,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事。

    “我不知道斯塔尔是否也这么做。但我知道她的确获得了持枪证,有了枪。她很公开地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购买的。

    “当她正要返回这里来时,她母亲猜测到许多情况,对整个事情深感不安,于是从她上锁的包里偷偷拿出了手枪,藏了起来。我一步一步地追溯着斯塔尔的行踪过去时,她把手枪交给了我。”

    这次他不再看她的手提包了,但她能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他想看看。

    “斯塔尔再次返回她第一次住过的同一个房间时才真正发现手枪不见了。我猜测她会设法在这个城市里再买一把枪,这原本就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就在她能想出什么办法前,她碰巧走过我那房子的底层窗户————结果她就不再需要枪了。我成了杀死她的工具。”

    她看到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喉部,仿佛是那里有什么伤妨碍他呼吸了。

    “于是我发誓去完成她活着时最想做的任何事。她的生命只剩下一堆残骸了。

    “而在所有的一切事之中,她最想要你死。”

    听到此话,他以一种听天由命的默许,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说:如果她想这样,那就这么办吧。

    “我之所以发誓完成她的心愿,是因为我夺走了她的性命,所以我必须从她的立场来做我阻止了她想做的事。”

    她终于打开手提包,取出了手枪。他稍微畏缩了一下,极为短暂,如同你知道痛苦即将来临时那样。必要的,仁慈的痛苦。然后,他更为正面地对着她,仿佛要给她一个更好的射击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听上去几乎就像是一种解脱。

    从那时起,在她待在房间里剩余的时间里,他没再说一个字。

    尽管手枪侧身拿着,枪口还是直对着他,她没有抬起拿着枪的手。

    他开始向她靠近了一点。这倒并非是他企图缩小他们之间的空隙,以便夺枪或者阻止开枪。因为他一直把手臂放在原先的位置————他的两手现在已稍稍留在身后了————他只是上身向她靠过去了一点。他就像一个慢慢地准备跳水的男子,准备跳入死亡。他甚至脸微微上扬,仿佛是试图帮助她动手,试图配合她。他的眼神在恳求、乞求,她不可能看错他的眼神对她所表达的意思。请求得到只有她才能给予的礼物。死亡礼物。干净利落的死亡礼物,随后就不再有恐怖,不再有恐惧,不再有任何事情,只剩虚无。

    他的舌尖甚至悄悄伸出嘴角,快速舔了舔上下嘴唇,仿佛是不加克制的期待。

    然后,他眼睑垂下,等待着,呼吸稍快,但呼吸得满怀希望。而不是退缩。有点心急地等待着赎罪的荣耀。“你自由了。”上帝赐予人类的最大礼物:死亡。

    “可是我不打算干了,”她说,语气就和他们早些时候坐在餐桌旁一样,“我无法动手。现在我明白了。这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干涉?谁给我这个权利,谁给我这个义务?我有自己的幸福,我自己的平静要考虑。我已经造成了一个人死亡,已经夺走了一条生命。我为什么还要再加上第二条生命呢?那样会让我对夺走第一条生命在良心上更好过吗?不。我为什么要为斯塔尔清算欠债呢?那样只会在我手上增加新的欠债,对你,是吗?在你之后,谁又是下一个呢?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就像无穷无尽的链条上的链接。假如她能如同我现在这样看着你的话,也许她终究不会要你死的。对你来说,迄今为止的最大惩罚就是别死去。我想对你而言,生不如死。而死亡将是————逃脱惩罚。所以,斯塔尔终究还是完成她的心愿了。

    “我的手不再会干预你的命运了。”

    他的两眼已经突然睁开了,惊呆了,却又含有责备,早已如此。

    她站了起来,随着她的起身,手枪滑出了她的膝部,滑进了沙发内角。她没有动手去捡。如果她看到它了,对她而言,它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了。她的全身的感官过于沉浸在这个形而上的问题里了,只关注到他们两人,她周围无生命的物体没有影响或存在感。

    他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枪。他一直看着的是她的面容,眼里是忧烦、恳求的神色,极其紧张,宛如在脸上横劈过的一道白色的疤痕。没有其他表情了。直到最后,他还是两眼紧盯着她,无言的祈求。

    她打开了房门,回头看看他。“再见,”她轻轻地说,“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你可怜又可怜的灵魂。”

    她关上了门,把他的景象关闭在外。

    她一路奔跑,奔跑,再奔跑,穿过了夜晚中无数的走廊————如同斯塔尔当初奔跑在他的床和他房间门之间那个永难企及的距离一样————她奔跑了数英里,奔跑了数小时,穿过了无数的拐角,无数的这条路或那条路,无数的上坡和下坡,无数次穿行过稠密的出租车流,无数次迫使出租车刹车,推开周围的门卫和电梯操作工伸来的扶持的手臂,直至最后停止了奔跑,一动不动地躺下,一只手掌里仍攥一把白色小药丸,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空了一半的小瓶子。

    经过了镇静剂诱导的睡眠之后,她在早晨睁开了眼睛,不知怎么,她立刻就明白了。他不再和她同处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死了。

    她太确信了,太肯定了,所以她几乎没再想费心去证实一下。她打扮穿戴完毕,就走到窗前,如同她昨天那样,站着向外远眺。昨天似乎是多么的遥远啊。

    她抬头看看天空,飘浮而过的朵朵云彩宛如一团团蓬松的雪白棉花球,有些在飘动过程中逐渐散开。没有他的世界是个更好的世界吗?或者是更糟的世界吗?都不是,她明白。这是个让人忘却的世界,它甚至还不知道他已走了。少了一个活的灵魂,仅此而已。

    她凑巧瞥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离整点还差二十八分钟。正好赶上为时半小时的最新新闻。她很可能错过了播报内容的要目,但那肯定都是政治性的,非常可能又是关于刚果。她旋转着小收音机的旋钮,这收音机的优点是无须费时预热。广播在某条新闻中突然插播了在西区发生的涉毒枪战新闻。她收听完了全部的新闻广播,没听到任何涉及个人的消息。

    随后,又开始播放音乐了。她让收音机开着,但不再去关注她听到的内容了。她有了一阵冲动,想关掉收音机,关掉电灯,她还记起了过去她也曾有过这么一次,当时她最终拿起了父亲的手枪,紧紧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要是她扣动扳机,枪口发射出子弹就好了。她想起了弗农·赫里克,他告诉她在塔拉瓦负伤的事情时,他两眼圆睁。他说得对————有时候死去的人是幸运的人。

    你和我,聚一起的孤单人,

    在我们自己的小乡村里,

    那里只有两口人————

    她大吃一惊。是她陷入了幻觉吗?还是她的歌在收音机里播放?

    曲调不熟悉,她从未听到过。但歌词是她的,就是德尔给予好评的那段歌词。其余的歌词如同旋律一样的不熟悉。她一直听着这首歌,为之入迷了,在歌尾,她的那段歌词又回来了,使歌曲达到了高潮。

    你和我,聚一起的孤单人,

    在我们自己的小乡村里,

    那里只有两口人————

    这就很容易猜测肯定发生过的事了。比起德尔愿意承认的是,她对这段歌词的印象更为深刻,所以就把这段歌词转交给一个专业的歌词写手。而他则把这段歌词融合进了一首歌里,肆无忌惮地剽窃了,现在有个歌手灌了这首歌的唱片,在广播里播放。它或许还会成为热门歌曲呢。

    真有讽刺意味,她心想。有那段特定歌词的一首歌居然在她人生中的这个阶段成为流行歌曲了。

    因为她就在此地,一如她在开始时那样。依然孤独一人,在她自己的荒凉孤岛上。

    这里只有一口人。

    她正在旋转收音机指针,想在另一个电台里找到这首歌。就在此时,有人敲门了。

    警察,她想到。

    她关掉收音机,走近门口。“是谁?”她大声问。

    回答声很沉闷。她无法分辨是谁。

    “是谁?”

    “为什么不开门看看呢?”

    是他的声音!她的心一阵狂跳。她开了门,一看到他心情非常激动。

    “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他说,“我经历了你一年前肯定经历过的事,只是手枪没有走火,也没有发射击中什么人。所发生的事占据了我的心,但它也增强了同一件事。那就是,我选择生活下去。”

    她的心“怦怦”乱跳。她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了他的力量。

    “你选择什么,玛德琳?”

    她倒在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搂抱着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你和我,聚一起的孤单人,

    在我们自己的小乡村里,

    那里只有两口人————

    难道她没有关掉收音机吗?当然她关了。但音乐在她心里,在她脑海里回响着。之前,她曾选择过生活下去————独身生活,有目的的复仇生活。现在,她再次选择生活下去————和他一起生活,在爱情中生活。

    音乐声更响了,淹没了一切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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