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在城市里最新章节!

    华幼亭老先生是个小个儿,可是坐得挺稳重,眼睛正直地看着前面,看来叫人感到他的庄严。他常常有礼貌地拱手,并且还亲手把茶食碟子端到客人跟前去。

    “请用一点,请用一点。这个桂圆是一个敝友从福建带来的:真正的兴化产。”

    他椅子正放在《孔子问礼图》的石拓下面,旁边红木茶几上点着的龙涎香慢吞吞地袅着烟:这些都给别人一个特别的感觉——竟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有人做歹事,做卑鄙的勾当了。

    这位主人手里不住在摩挲一块鸡血石,说起话来一点不含糊:

    “丁仲老请放心:我决不借钱给唐启昆那种人。小人之爱人以姑息①,那我断断乎办不到。我晓得他是个纨袴子,纨袴子:这种人我连见都怕见他。”

    ①小人之爱人以姑息:语出《礼记·檀弓》,原文是:“君子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随后他竟换了一个地位,仿佛唐老二想要借钱的地方不是他这里,倒是丁家了。

    “万万不能借给他,”他绷着脸,嗓子略为提高了些。“一借就坏事,真是要小心哩。第一是这种人没得信义,满口胡说。而况——而况——朋友通财是凭的交情呀。你凭什么要答应他呢,凭什么呢,请问?……据说唐启昆最好吹,好给人戴高帽子,以从中取利。我是——”他有点愤激起来了,“我是——既不会吹,也最不欢喜戴高帽子!我不怕他!——他无隙可乘!嗯!……我怎么要怕他呢?……这种小人你切莫理他。……我是不怕的!”

    丁家的人放心了。芳姑太简直觉得天下什么大事都已经安排好,她跟祝寿子娘儿俩的前途己经有了担保的样子。她不再去滴溜这些别扭。也许她自己也跟老太太小凤子她们一样——可以关起门来过她的安闲日子了。

    出门之后她实在想要对老太太她们表示几句感激的话,表示一点儿谢过的意思,因为她以前竟怪过她们不理会她寡妇孤儿。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

    “我真对姆妈不起……”她对自己说。

    想着这些——她自己有点不高兴自己。于是,把脸子绷着,好象在生着她们的气似的。

    老太太跟小凤子可在评论华家两位姨太太的品貌。做娘的认为大姨太太很叫人看不顺眼:脑顶上脱了几根头发,她怎么不想想法子呢?光秃秃的真是难看。可是女儿以为二姨太太的脸蛋不如大的那个。脸子是圆的。一个女人家脸子长得圆圆的,这怎么作兴嘎!不过她们过日子可过得大方:要什么不缺什么。

    她们用钱是怎么用法的呢?也发月费么?——一个月多少钱呢,那么?

    那位家长可正带着骄傲的脸色谈起他的朋友:

    “华幼老倒真是个君子,真是个君子,哪个都晓得。他——他——嗯,真是个血性人。……他顶讨厌的是荒唐鬼。……好人总是不得意,唉。不过他倒还过得去:华家里那家钱庄虽然倒掉了,田倒还留着七八百。……他待朋友真好,书房里也摆设得好看。……嗨,糟糕!——我倒忘记问他那只方表多少钱了!糟糕!”

    这时候华幼亭老先生送了客回到里面。

    “唉,想不到唐家里如今败到这样子!”他感慨地说。“这到底是天作孽是自作孽呢?”

    地方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华老先生向来肯帮朋友的忙,处处替别人设想。丁家一谈到他们姑太太的切身利害,他就认为他也应当替她顾及到。同时唐家两叔侄也天不天上他的门,请他注意唐启昆的困难。二少爷赶着他叫老伯。

    “我晓得老伯一定肯帮我这个忙的,”他说。“改一天我要请老伯吃一顿便饭,谈一谈。”

    到二十那天,唐启昆的请帖给送来了。地点在宴宾楼。这家馆子有几色菜是华幼亭老先生特别赏识的。并且还声明——连主客只有三个人。

    他老人家对那张石印的红字帖了想了一会。

    “去罢。”

    一辈子他没谢绝过别人的邀请,也没跟谁摆过什么下不去的脸色,他觉得做人总得讲讲这些礼节的。

    于是他穿起那件熟罗的长衫,上面还加上一件黑马褂。虽然天气已经很热,他可还戴一顶瓜皮帽,上面尖尖的,好象给那颗红帽结一把抓紧了一样。这些一配上他那小小的身坯,看来仿佛是一把锐利的钻子。右手拿着折扇,慢条斯理地晃着打手势。谈吐也是一个音一个音拖得相当长,并且有时候还欠起身来拱拱手。

    唐季樵愁眉苦脸地跟他谈到现在这个世界。

    “我怎么能够懂呢,我怎么能够懂呢——如今这个世界简直是害了瘟病了。”

    “是,是,唉!”那位客人摇摇头,打一个小小锦袋里掏出那块鸡血石来,在手里揉着。“想不到,想不到。恐怕——恐怕——连季翁你也为始料所不及,这个世道人心……”

    当主人的可跟茶房在旁边交涉什么。他刚剪了头发,正面象构成了宋体的“目”字形——正绷得板板的,仰起了点儿,用着又精细又体面的派头,吩咐着对方。为了礼貌的缘故,他嗓子压着不叫人听见,可是一个个字音象有弹性那么跳蹦着,有时候那位客人竟掉过脸来瞟这么一下。

    “蟹黄鱼翅,要弄好点个,”他更用力地进出这些话。“价钱倒不在乎,只要东西好!”

    那个茶房不断地鞠着躬:

    “自然自然自然。二少爷放心就是了:我们不靠二少爷照顾点个靠哪个呢。”

    二少爷觉得可以满意了,这才搓搓手走到华幼亭面前,很认真地说明了一回。他叫别人知道他是这里的老顾客,吃饭总是记账的,他们做的菜格外巴结。末了他陪着笑加了一句:

    “这块蟹黄固然一年四季有,而且我看是——比别家的好。我晓得华老伯喜欢吃蟹黄鱼翅。”

    可是要上桌的时候——华老伯怎么也不肯坐上去。他一步步退着,拱着手:

    “这不敢当,这不敢当!这个位子——我无论如何不能坐。这个这个——季翁来,季翁来!”

    “怎么让我嗄!我是——我是——我跟启昆是一家。”

    华幼亭一面要挣开那两双邀请着的手,一面不住地欠着身子:

    “呃呃呃,决不敢当。我比季翁小一辈,怎么敢……”

    “你比我小一辈?”

    “季翁听我说,听我说,”他又退了一步。“刘大先生你是认得的吧?”

    “刘大先生?——没有听见过,哪个刘大先生?”

    “哪,这个是这样的:刘大先生是我们族叔的同年,我叫起来是个年伯。而刘大先生教过王省三的书。王省三——季翁见过的吧?”

    “不认识。”

    “是,是,大概没有见过。……王省三跟了家祥是结了盟的:了家祥照他们丁氏谱上排起来——则是仲骝二太爷的侄孙。……算起来——季翁恰恰长我一辈。”

    那两叔倒稍微愣了一下,重新动手拖他。茶房恭恭敬敬站在旁边,怕他们会溜掉似的老盯着他们。几个冷盘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让些花蝇在那里爬着舔着。一会儿它们又飞起来站到茶房头上,站到华幼老帽子上,在这门沉沉的空气里飞得很费劲的样子。

    他们嗓子不知不觉渐渐提高了,在这空敞的楼上响起了嗡嗡的回声。

    “呃呃,坐,坐……”唐季樵逼进一步。

    “呃呃,呃呃!”那个退一步。

    “请,请!不要这样……”

    “无论如何——呃呃!”

    “这个位子你怎么能够不坐呢?”

    “我怎么能够坐呢?”

    “啧,呃!”

    “我——呃呃!”

    怎么也不行。唐李樵拿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很烦躁地赶一下飞过来的苍蝇。他败退下来了,然后疲倦地坐在炕上,摆出一副没法挽救的脸色瞧着那两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饿了,还是心里有什么疙瘩,老实想大声叫喊几句什么。

    后来他还是鼓了勇气,不过声音来得不怎么有劲:

    “请是请的你,这个首座当然是——”

    “那决不敢当,那个——断断乎不能够!”

    唐启昆两个膀子失望地凌空着,瞧瞧这位客人,又瞧瞧桌上。他脸上油油地发着光,还有点儿气喘。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觉得今天这件事可以办得很顺利。同时他可又有点着慌。嘴里喃喃的:

    “怎么办呢?……”

    这回可轮到华幼亭要求起唐季樵来。一个劲儿冲着炕上作揖,用种种的理由来请十爷坐上去。他自己是个小辈,应该在下面作陪:长幼总要有个分寸的。他认为如今世道人心之坏,就在于长幼无序,男女无分。于是又作一个满满的揖——做了一个结论:

    “因此——非季翁坐首座不可。”

    楼下锅铲子锵锵地叫着,茶房们哇啦哇啦喊着。整个宴宾楼都滚着油腻腻的气味。随后一阵急促的步子响了起来,楼板给震得哆嗦了一会,一个茶房端着一盘热菜进门了。一发现桌边还是空的,他就突然给揪住了似的——停了步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捧着的那盘菜也给愣在半空里,连一批苍蝇拥了过来也没有人理会。

    那边华老爷简直成了哀求。不断地施着礼,打着种种的譬喻,引着种种的经义。他还代替主人的地位在首座那里筛了一杯酒,对唐十爷拱拱手。他十分坚决地说:

    “这个位子——要是季翁不坐,那我决不上席,决不上席!”

    季翁叹了一口气。他勉强走动了两步,仿佛打败了的人——给逼迫着承认一些苛刻条件的样子。他侄儿可在推请着那位贵客,怎么也不肯让家里人坐到别人上手去。唐季樵只好重新退到炕边,瞧着他们的膀子在乱晃着:他有点昏昏沉沉——看不清哪只手是哪个的,也不明白哪只手是对付哪个的。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谁提出了一个好办法:那个上面的位子干脆让它空着。

    然而华幼老不赞成:

    “这个变了群龙无首了,那怎么行呢?”

    那道热菜已经在什么时候给端上了桌子,碗面上的油已经结成了一层皮。屋子里只剩了原先那个茶房,靠着门边在那里抽烟,很闲散地看看后面一扇小窗子。

    最后唐季樵还是给推着坐了首席。他很不安心,连说话也不很自然,总感到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照华幼亭的意思——他自己想要坐主人的位子。跟唐老二谦让了不过十一二分钟,似乎没有什么大道理来替自己辩护,这才只好摆着抱歉得很内疚的脸色,勉勉强强把屁股在唐启昆的上手顿下去。

    “谢谢,”他说。跟着主人举起杯子,眼睛瞧着自己的鼻尖。

    唐启昆舀半勺蟹黄鱼翅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带点儿京腔叫:

    “来呀!……这是个什么玩意,这这这!冷的!——拿去烧过!”

    他什么都要款待得好好的,要叫那位客人受用得舒服。他检查一下那几盘冷菜,摸摸烫壶里水热不热。一发现点儿精致的什么,赶紧就夹着敬到别人面前去。

    “这个老伯可以吃点个。”

    一面他在肚里跟自己打着商量:什么时候他才该开始那句话。

    看来——事情一定可以进行得很顺利。他拿自己来推测别人——知道在这么个客气的场所,对方决不至于推辞他,拒绝他。要是有什么条件,也不会太苛。说不定连抵押都不要。至于利钱的话——真的,看华家里怎么开得出口!这里他大声叫人把烫酒的水换过,重新替客人斟满了,举起杯子来。

    “这位老先生——”他很高兴地想,“他是个——他是个——谦谦君子。”

    这种人谈银钱交易总是外行。他简直想象不出他开口的时候——华老伯会摆怎么副脸嘴。难道他能够推说他没得钱么?难道他会突然变得象那些生意人一样——

    “哪,这块是我们收了二少爷那张田契的收据。这里是庄票:本月的月利已经除下来了——月利三分五,一个月共总一百零五元整。……”

    华老伯当然不懂得这一套,不懂得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些首尾。他只知道玩字画,玩图章,并且总把自己看得比别人低。

    于是唐启昆热烈地站了起来,用着要搂抱过去的姿势,跟那位老伯干了一杯酒。他全身有泡在温水里的感觉。腮巴子渐渐发了红。跟对方互相拱了拱手之后,他就庄重地把华幼老的学问道德赞美了几句。他认为做人顶要紧的美德——正是成了老伯的天性:那就是救人的急难。

    他十叔感动地叹一口气。

    唐二少爷瞟了那个一眼,又把话接下去:

    “我呢——老伯是晓得的,我啊——向来不奉承人,不拿高帽子朝人头上戴。我也晓得老伯是——老伯是——我听老伯常常说:顶不欢喜戴高帽子。本来是的嘛:我也是这个主张。”

    他自己觉得越说越通畅,道理越充足。嗓子给放高了些,两手也活泼了许多,居然照平素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点起烟来。他脸往十爷那边偏着点儿:

    “我说高帽子是空的。象华老伯这个样子——他老人家的道德……满腹经纶……他老人家这个样子,我说啊——真是!城里头没得一个人不佩服,没得一...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