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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东西似地磨磨嘴巴,兴奋得心头都发起痒来。

    “唉,我们这位奶奶真是!洗脸还没有洗好!”

    一直到一点半钟——他才由温嫂子带着去见了大少奶奶。

    这回他拜年拜得很快,仿佛怕给别人瞧见。不知道是因为温嫂子在旁边吃吃地笑,还是他自己跪得太吃力,起身的时候——颧骨上有点发红。

    他家那位姑奶奶呢——竟很客气地把身子避开点儿,回答着“万福”。腰板弯得不大灵便,全身折成一个钝角,仿佛她那浆过的硬领子箍得她不能动。她一直绷着那张有点浮肿的脸子,等到别人尽了礼就仰了起来,给淡绿色的窗档子映得发青。

    屋子里刚才洗过地板,还有点潮湿,桌子椅子都发亮,叫人摸都不敢去摸一下——怕留下一个螺印来。到处都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闻着就感到自己身子给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裹住了似的。

    “坐吧,”大少奶奶嘴上闪了一下微笑的影子。

    这位客人赶紧陪着笑——他家姑奶奶可又绷起了脸。他给搞得十二分局促,垂着视线偷偷地往墙脚扫了一眼——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到什么上面去,两脚胆小地移动一下,很怕踩脏了地板。

    于是温嫂子端着那把藤垫椅子过来——靠门边放着。

    这是规定了给客人坐的一把。坐垫上沾着点儿油渍,还有些地方去了漆,脱漆的森砂底子上糊着灰和脏印。靠背上画出了一个不成形的“唐”字——大概是祝寿子用小刀子刻的。

    唵,原来这孩子还是这么个老脾气。他妈妈房里的木器件件都洗摸得又光烫又干净,绝不准他破坏。于是他只好对这几样家具做起功夫来:反正是安排来招待客人的,做母亲的也就不怎么禁止他。衣柜旁边那张骨牌凳可更加刻得花里剥落,眯着眼看去——简直是一幅山水画。不错,这是指定给高妈她们坐的。

    丁寿松把屁股顿上那把椅子的时候,莫明其妙地感到了一点儿骄傲。他一面问候着丁家那些脚色,一面把脊背往后靠过去。

    大少奶奶背着窗子,挺得笔直地动都不动,似乎怕一个不留神会把脸上的粉弄得掉下来。她鼻孔里时不时发出一种响声:听来觉得她在那里笑,又象是答允客人的话——还带点儿谢意的样了。

    “唉,真是的,”丁寿松一提到丁文侃就叹气。“到底是我们丁家祖上积德,侃大爷——嗯,如今到底……”

    温嫂子一直歪着身子靠着梳妆台的,这里赶紧插了上来:

    “没得谈头!——前些个日子人家还看他不起哩!”

    “怎么呢?”那个脸上有点发烫。

    温嫂子使劲把下唇一撇:

    “丁家穷哎,唐家阔气哎。阔气嘎,阔气嘎——噢,如今掉了差使还要找丁家想法子!”

    这位姓丁的可活泼起来,拿出那种跟自家人谈体己话的派头——叹着气发着议论。他认为一家人家顶要紧的是个气运。他可不怕别人的白眼,到时候出了头——哼,你瞧着吧!

    他轻轻拍着自己大腿,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舔一下嘴角上的白沫。

    可是大少奶奶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她好象全没听见别人的话,只顾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我反正就是这个样子。”

    接着她对窗子那边转过脸去,皱了皱眉毛。她怕阳光照坏了她的眼睛,把窗档子拉严些。举动来得很细巧,很小心,似乎她在拈一条虫子。随后还把手指捻几捻——去掉刚才巴在上面的灰尘。

    她听着丁寿松谈了这么分把钟,她又对梳妆台照照镜子。

    反映出来的脸子有点歪,右边腮巴看来更加肿了些。可是看她那两撇清秀的眉毛,那双明亮亮的眼睛,谁也不敢咬定她有三十七八的年纪。于是她稍微把脑袋侧一下,眼珠斜着对镜子瞟了一瞟。

    温嫂子一面紧瞧着大少奶奶,一面嘴里照应着客人。她好象不大相信他的,时不时大惊小怪地叫着:

    “真的啊?真的啊?”

    现在她可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脚冲到梳妆台跟前——拿起毛巾来细摸细抹地在大少奶奶的嘴角上擦了起来。

    丁寿松仍旧在报告他家乡的情形。他说得很详细,连他家用的账目都背了出来:仿佛他知道她俩向来就非常关切他这个自家人,他不能够漏掉了点儿叫她们下放心。

    因为怕别人没注意他,他故意提高些嗓子发几句问话。

    “姑奶奶你看我有什么法子呢?你看呢?”

    照例——温嫂子就跟着叹一口气,瞧瞧那位奶奶,似乎问她这一手有没有做错。

    那位奶奶说:

    “真不行!怎么搞的?——用呀用的玻璃就不平了。”

    一会儿她又冲着丁寿松问:

    “孩子不吵啊?”

    “什么?”那个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哪,你说你家里没得吃的,你孩子饿着不闹么?”

    丁寿松那个挺直着的脖子松了劲,跟手放了气似地长叹一声。

    “是啊,”他说。“人家说起来:哦,家里倒还有五十亩田哩。其实啊——唉,姑奶奶你是晓得的。不出来找个事情何行嘎,你看?”

    他听见温嫂子嘴里“啧啧”响了两声,就转过脸朝她看看——表示他这些是同时对她两个人说的。

    那个仿佛代替他伤心得丧了元气,身子软搭搭地斜倚着梳妆台:

    “嗳唷我的妈!真想不到你家这个糟法子!”

    不过丁寿松认为现在有希望些:他早就料到侃大爷会做官,这回一听见了这个好消息——他就赶出来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提越高,手势也打得特别有劲,显得挺有把握的样子:

    “一笔写不出两个丁字,侃大爷总不能望着自己家里人挨饿——呃可是啊?我常跟家里人说:我不管人家家里怎么有钱有势,我是——唵,我姓丁,我只相信我家丁家的人。我是——我是——我问侃大爷要口饭吃吃我倒说得出口,不比人家……”

    丁家这位姑奶奶可总是有什么放心不下:一会儿看看窗子,一会儿看看镜子。她视线一落到丁寿松脸上,就忍不住要去研究他那双眼睛。

    “左边那只一定害过风火眼。”

    于是她想到有一种很灵的眼药,可是忘了叫做什么。她眼睛往上翻了一会儿,然后不安心地盯着自己的指甲。她这坏记性逗得她自己都不高兴起来。

    这时候耳膜上猛的给敲了一下似的——冲进了那个男客的话声:

    “我要去跟两位老人请安。”

    她刚集中注意力听到了这一句,又从这上面转开了念头,把他下面的话全都漏过去了。

    丁寿松声音发了哑。还是不住嘴的谈着,喝着温嫂子给他倒来的茶。

    这回他觉得已经有了点儿落子:到底同是一个祖公下面的子孙——待他不同得多。看来事情可以进行得很顺手,什么都凑得停停当当的。他告辞出来的时候竟透出一口长气,脚踩着的似乎是带点暖气的棉花。

    他因为心里太舒服了,就耐不住要多几句嘴——到了房门口又转身问温嫂子:

    “姑奶奶不等吃饭要回家吧?”

    接着他重新提到那位在京里做官的自家人,好象这回他顺利得过了火,倒叫他有点担心,有点犯疑似的:

    “侃大爷下月初一定家来啊?”

    那位温嫂子生了气地把嘴一撮:

    “嗳唷你这个人!……快代我去喊小侯打车子!”

    于是他吃吃地笑着走了出去,大声使唤着车夫——那个刚送了二少爷到汽车站回来,拿一块灰黑手巾在抹着脸上的汗。

    “快点个!快点个!”他瞪着眼叫。“哦,还要给温嫂子叫挂黄包车哩。……唉,你真不着急!”

    一直等到大少奶奶到大太太那里问了安,坐上了车子出门——他才放了心。

    他还在大门口站着望了一会,显然他舍不得分手。

    小候跨着大步子跑开去了。用着包车夫常有的那种派头——直冲到了大街上,怎么也想要赶上别的车辆。上面那个踏铃不住地响着,一阵风似地在那些招牌旗子底下掠了过去。街心里那些石板给踩得空隆空隆吼起来。

    温嫂子带着那包大少奶奶的衣裳,坐着雇车在后面跟着。她回头对丁寿松媚笑了一下,就挺着脖子,眼睛直盯着前面的天空。她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瞧她,于是撮起嘴来做个俏样子。

    “要死喽!”她在肚子里叫。“嗳唷,尽看着人家!——有什么看头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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