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财主底儿女们最新章节!

惠,是怎样的扰乱着他。对于小孩们,这个母亲,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淡;在每一种状况里,她都有着一套雄辩的理论;在一年之内,换了八次奶妈,其中有四次,是因为“野蛮无知的女人,她底奶,是含着野蛮无知的原素的”。一年以前,陈景惠曾经和那些妇女界底英雄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反对家庭,跑到城里面去办托儿所;但很快地就在轰炸里逃回来了。蒋少祖想,在从前,她曾经是那样的迷糊,幽静,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缘故,她有了这种动乱时代的虚荣和热情?蒋少祖无论如何都不能征服她,现在,就对她放弃了希望了。对于他底小孩们,蒋少祖有时是异常的严厉,有时又过分地溺爱,正如所有的中国人一样。

    现在,蒋少祖已经把他所住的一栋房子长期地典下来了。他还由于自己底爱好,买了一点一点田地。在门前的那个水塘边,他栽种白菜和蕃茄。但这只是小小的娱乐,因为他底精神现在是整个地集中在他底关于中国文化的巨著上。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综合的,富于精神性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满着平庸的功利观念的,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感情的————他记得,在年青的时日,这种文化激动过他底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时代光临,人类将在人欲底海洋里惨遭灭顶。

    “到那个时候啊,我只能拯救我自己!”他向自己说。他重复地向自己说。这句话,在他底静止的生活里,是成了他底口号;他在吃饭、喝茶、散步、种菜、收租(他是田地底主人)的时候都不忘记它。他有着一大片做抽象思索的园地,他和他底祖先们安宁地共处,相亲相爱。

    但他并非是完全的古板,有些时候,他是特别地容易激动,而且相当的天真。他会突然地激动了起来,在深夜里大声地念着一些胡话,而且流泪。他有时候念着这些胡话到处走,他叽哩咕噜地抱吻他底小孩们,发疯般地溺爱他们。这些胡话有时是几句诗,有时是一段桃花扇,“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孪儿孙气焰张。”有时是:“百姓流亡,中原萧条,……饥寒,流殒,相继沟壑!”————诸如此类。这个乡村,是异常地崇拜着他底社会地位的,所以他底生活很安宁。

    他买了五十担谷子,在经营上面,得到了乡场人物底帮助————简直用不着他劳神。但他自己喜欢劳神。他喜欢劳神,他觉得,这一点,是受了他底死去了的父亲底影响。他和农民们所订的契约和一般的地主底一样;就是说,既不宽宏,也不苛刻。从他底善良的本性,他常常给农民们一些额外的赠予。过年,过节的时候,从乡场上,他是收到了丰盛的礼品。他有时也忙于酬酢。有一次,本乡底壮丁出发的时候,乡公所请他去演说。演说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陈景惠推开门,发觉他躺在椅子上哭了。他是为他底祖国和百姓觉得悲凉!

    他也在城里忙于酬酢,在参政会里,是没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参政会里,政治底险恶的风波压倒了一切;回到乡下来,他觉得非常的苦恼。思索了很久之后,他激动了起来,动身给最高当局上建议书。在这篇建议书里,他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不同的文化、政治、武功、风习;并且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对民主的不同的观念。这篇建议书底结论是,中国必须实施中国化的民主。

    这篇东西,化去了他底半个月的时间。随后,他又回到他底正著上来。这一切都使他异常的自负,他心里很快乐。但在哲学上讲,他还是非常的悲观。————他自己这样想。闲暇的时候,他唱京戏娱乐自己;还是在很远的从前,他唱过京戏。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蒋纯祖,是抱着仇恶的心情到来;在这种心情下面,是存在着那种单纯的乐观。但在走进这座庄院底大门的时候,蒋纯祖突然地为自己底破烂的衣服而觉得羞耻了,这种羞耻,是他未曾料到的。这种羞耻,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退了出来,痛苦地抱着头,坐在门前的石块上。

    在石桥场,对于破烂的衣服,他并不觉得什么。但在这里,破烂的衣服使他觉得自己微贱。他模糊地意识到,苦斗了多年之后,在这个社会上,他仍然是如此的微贱;对这个他觉得痛苦。他想到孙松鹤能够穿着极破旧的衣服不动声色地坐在豪华的大厅里,他想到张春田更是如此:于是他心里加进了道德的痛苦。

    他听到了胡琴和习戏的声音。这种声音,唤起了回忆的情绪,使他觉得悲凉。这种甜蜜的声音包围了他,使他坠入白日的梦境。但他突然发觉他厌恶这种声音,他想到那个辉煌的约翰·克利斯多夫,他听见了钢琴底热情的、优美的急奏,他站了起来。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厌恶中国底声音————无声的,荒凉的中国!”他对自己说,忘记了自己底破烂的衣服,重新走进门。

    走过大的、干净的院落的时候,他站住了。十分奇异地,他认出蒋少祖底声音来了;蒋少祖唱着《苏三起解》。蒋少祖唱得不能说是不好。蒋纯祖从未听见他唱过;蒋纯祖仅仅听沈丽英说过,在年青的时候,蒋少祖是唱得异常好的,尤其是唱《玉堂春》。

    是浓云密布的、刮风的、严寒的天气。蒋纯祖不知为什么异常的感动。他迅速地闯了进去。他走过堂屋,轻轻地推门。门开了,胡琴声和歌声同时止住了。

    “啊!”蒋少祖惊异地喊。

    在短促的时间里,蒋纯祖注意到了他底快乐的、陶醉的脸色。这种脸色即使在惊异里也没有改变。蒋纯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个瘦小的、面色犹豫的、穿着黑呢大衣的人。这个人即刻就收拢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陈景惠异常迅速地奔了出来,绕过火盆,惊异地看着蒋纯祖。在她后面,跟随着两个穿着漂亮的大衣的男孩;他们每个底手里抓着一张纸,显然刚才在画着什么。“弟弟啊!”陈景惠,从她底女性的坦白的同情心,叫。

    但在她底生动的叫声之后,就来了苦恼的沉默。蒋少祖已经冷静了;他撩起他底皮袍,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样的事了。

    “你把我底那件大衣拿来给弟弟。叫他们弄点吃的东西。”蒋少祖安静地向陈景惠说,同时伸手烤火。

    陈景惠出去后,他们沉默着。两个男孩站在桌边;小的一个在咬着纸头。

    “认得我吗?”蒋纯祖突然快乐地向小孩们说。“过来!是吗?认得吗?”他向大的一个说。

    小孩们有些生怯,看着爸爸。

    “叫叔叔。”蒋少祖没精打彩地说。

    “是的,叫叔叔!叫什么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蒋纯祖快乐地说;显然,因为蒋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乐的心灵,在这里谄媚、戏弄,调皮起来了。

    蒋少祖忧愁地看着小孩们。最后,他替他们扣衣服,送了他们出去。兄弟俩沉默地坐着,直到生动的陈景惠————这第二次的、经过思虑的生动,蒋纯祖不能不觉得它含着某种虚伪了————走了进来。

    使蒋纯祖感到意外的是,蒋少祖不想和他谈话:蒋少祖觉得无话可谈。蒋纯祖注意到,在自己问话的时候,即使所问的是极小的、关于亲戚们的问题,蒋少祖也露出迟疑的、不安的脸色来。这种脸色,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蒋纯祖感到惶惑。这种内心底迟疑,使蒋纯祖体会到了,他深重的苦恼,对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这里来以前的那种炫耀的、仇恨的心情,现在是自然地隐藏了。他决心明天就离开这个冷淡的所在。

    晚饭以后,他们走到蒋少祖底书房里去。走进书房,蒋纯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书,其次是翻阅蒋少祖底文稿。他翻着这些,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蒋少祖说,在乡下,他们最感到缺乏的,是书。然后他继续翻阅桌上的文稿。显然的,在蒋少祖的冷淡和庄严底胁迫之下,他企图谄媚蒋少祖。

    蒋纯祖是准确地击中了蒋少祖。在蒋少祖脸上,那种冷淡消失了,代替着出现的,是注意的,严肃的表情。

    蒋纯祖狡猾地继续走下去。他慎重地问蒋少祖,这个文稿,预计要写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完成。他说,最近他对中国底文化异常地有兴趣。

    “你在乡下究竟干些什么?”蒋少祖问,靠在椅子上,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他们底父亲底大照片。这张照片恰巧在蒋纯祖底背后,藏在黑影里,因此蒋纯祖尚未发觉到。在这张照片之外,是卢梭和康德的优美的画像。

    “不是告诉过你:办一个小学。现在倒台了。”蒋纯祖说,显得很单纯。

    “以后准备怎样呢?”蒋少祖问,忧愁地皱着眉,看着父亲底照片。

    “还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办法呢?”

    “你说你对中国底文化很有兴趣:你究竟预备学什么?”蒋少祖问,以搜索的眼光看着他。

    “我渺茫的很。”蒋纯祖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他想,看着哥哥。

    蒋少祖继续以搜索的眼光看他。无论他底经验怎样丰富,他是被这个不可渗透的弟弟骗住了。他乐于知道,他底猖獗的弟弟已经受到了打击,自觉渺茫了。他乐于相信,他底弟弟这次到他这里来,是为了向他忏悔,请求指引的。因此,他底热情,就显露了出来;而蒋纯祖底恶意的目的,就达到了。蒋纯祖抬头,看见了卢梭底画像;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他心里有英勇的感情,他觉得,这个被他底哥哥任意侮蔑的,伟大的卢梭,只能是他,蒋纯祖底旗帜。于是,他就把他心里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扫而空了。

    “你到底怎样渺茫呢?记得你从前说的话么?”蒋少祖问,皱着眉。

    “不记得了。对于过去,是很难记得的!”蒋纯祖生动地说。他是在讽示蒋少祖,但蒋少祖毫不觉察。“我觉得渺茫,因为我先前相信西欧底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中国古代底文化。但我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我还是要抱紧文化,因为中国人民需要文化。这是我在乡下时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动而有力地说。“我最近也学会了投机,因为别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底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因为,中国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他停顿,兴奋地笑着凝视着卢梭底画相。“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我替你复仇!”他在心里说。

    蒋少祖觉得,弟弟底话,虽然坦白而真实,却不免有些危险。

    “对于五四,也不能这样的看的哪!”蒋少祖快乐而又忧愁地说。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点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点而言!”蒋纯祖说,兴奋地笑了一笑。蒋少祖重新搜索地看着他。

    “你那些朋友,他们都把你丢掉了吧?”蒋少祖热情地说。“没有。”蒋纯祖说,于是,对于刚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觉得痛苦。他觉得,演戏一般地说出来,体会着那种感情,也是一种不忠实的、强xx的行为。所以,提到了他底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说话了;他深刻地体会到,说正直的话,是一种崇高的、光荣的行为。于是他就决然地反转来了。他重新看着卢梭。“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请你原谅我底奸猾的游戏!”他在心里说。

    “唉,你看你弄得这样的潦倒!到底为了什么啊!”蒋少祖感动地说,温和地笑着看着他。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为了别人升官发财,替别人造起金字塔来,————现在是终于懂得了吧。”

    蒋少祖底这句话,和他自己刚才狡猾而猛烈地说着的相似,在现在是怎样地伤害了他底感情。他不十分知道,在他底刚才的“游戏”里,究竟是他自己胜利了,还是蒋少祖胜利了。总之,因为刚才的偶然的恶行,他现在不能忍耐了。“我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决不可能屈服于我所希望的物质的利益!”他痛苦地想。

    “现在还是不懂得!”回答蒋少祖底话,他严肃而正直地说。

    蒋少祖冷静地、搜索地看着他。

    “那么,你现在该懂得你自己了吧!”蒋少祖得意地笑着说。

    这使得蒋纯祖痛苦得发抖了。哥哥底坦白的自私和轻信,突然使他感到道德的痛苦。他觉得他欺骗了哥哥;他觉得,作为一个哥哥,蒋少祖对他并无恶意;他觉得,假如哥哥有什么虚伪的热情的话,他应该负责。他玩弄了哥哥,玩弄了人类,犯了最大的罪恶。在说那一段话的时候,他决未料到他会这样的痛苦。面对着经历了差不多三年的风云变幻的哥哥,面对着他觉得是这样渺茫,这样值得同情的哥哥,他心里有锋利的道德的痛苦。

    “不必再……问我。”他回答,避开了眼光。

    蒋少祖,由于不断的搜索,突然发觉了什么,怀疑起来了。他用戒备的眼光看任何人,但他决未想到要用戒备的眼光看他底弟弟:他觉得弟弟是简单无知的青年。现在他突然发觉他底弟弟底深沉和辛辣了。

    他严肃地看着弟弟。

    “你说你究竟闹些什么?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他问。

    蒋纯祖痛苦地看着他。在现在,蒋纯祖竭诚地愿意原谅哥哥底一切;即使对这种伤害他底骄傲的问题,他也能原谅。“请你不要问我。”他回答,痛苦地垂下眼睛。“啊,你到这里来,为什么?”蒋少祖跳了起来。蒋少祖觉得是大敌当前了。“你说,你非说不可!你刚才说的好漂亮呀!你简直在玩弄我!你对我一点都不恭敬!”蒋少祖,这个参政员,这个要求社会底恭敬的名人,用他底有些神经质的、尖细的声音喊着,并且冲到墙边。

    蒋纯祖,因为哥哥底这种行为,他底道德的痛苦,忏悔的,同情的企图就完全消失了。他含着痛苦的冷笑看着这个被不敬激动起来的哥哥。

    “我并不妨碍你。我明天就走开。”他说。

    他底眼光移到蒋少祖上面的墙壁上,看见了他们底父亲的照片了。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记起他底父亲了。父亲底严肃的、光辉的相貌,他底声音和表情,由于这张照片的缘故,在这心里浮露了,那样的鲜明,好像昨天还见到。

    蒋纯祖凝视父亲底照片,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们都不需要在我们底父亲面前忏悔!”在激动中,蒋纯祖说,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尊敬你,你也应该尊敬我!你丝毫都不知道我,你相信我是浅薄浮嚣的青年————像你们所爱说的。我们底感觉不同,在这个社会上,我们底立场不同!假如我们要不互相仇恨,我们只有互相尊敬,互相远离!”“你说什么?你也配尊敬!”蒋少祖愤怒地说,看了父亲底照片一眼。

    蒋纯祖轻蔑地沉默着。

    “我底门并不对这样的弟弟开放!”蒋少祖说,冷笑了一声,走出去。

    蒋纯祖立刻站起来,走到父亲底照片面前。

    “爹爹,我意外地又看见了你!我需要诚实,谦逊、善良!苦难的生活已经腐蚀了我!对广大的人群,对社会,对世界,我有着罪恶!对一个忠实的女子,我有着罪恶!我常常觉得我底生命已很短促,这是很确实的,但我不曾向任何人说,我也不恐惧。我相信我是为最善的目的而献身,虽然虚荣和傲慢损坏了我!我从不灰心!我爱人类底青春,我爱人群、华美、欢乐!”蒋纯祖低而清楚地说,抬着头。他底内心平和、温良充满感激。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纯洁,他流下了怜惜的眼泪。

    对于蒋纯祖,他不再有那种傲慢的感情。第二天天亮时在书房里的小床上醒来时,和睁开眼睛一同,他觉察到了心里的和平的、温良的、谦逊的情绪。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纯洁,他流下了温柔的眼泪。这种情绪能够继续一整夜,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他现在决未想到要对蒋少祖做任何傲慢的,辛辣的事情。天刚亮了不久,院落里有晴朗的、安静的光明,他听见了鸟雀们底活泼的叫声,他觉得好像是在石桥场。他理好床铺,丢下了哥哥底大衣,开了门,动身离开。他丢下大衣,完全不是因为傲慢;他丢下大衣,是因为怕羞:这他自己很清楚。走出房门,他犹豫的站下,他苦恼地觉得,不别而去,对于大家都是很难受的;他觉得哥哥一定会很难受,将要好几天都不安静,他现在极怕傲慢。但哥哥底房门关着,一切都寂静着。

    他走回房间,写了一个很谦恭的条子。

    他走了出来,因寒冷的,新鲜的空气和晴朗的光线而兴奋。天边有金色的光明,在金色的光明里,升起了柔和的卷云:早晨异常的美丽,使他悲伤地想到了万同华。他底眼睛异常的明亮,他底颊上燃烧着那种美丽的、可怕的红晕。他沉思地望着远处的:笼罩在蔚蓝的黑影里的田野。这时他看见了蒋少祖。

    蒋少祖在田边的草坡上徘徊着。他背着手,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徘徊着。显然他内心不能平安。他在这块草地上这样地徘徊,好像拖着铁链的、被激情烧灼着的野兽。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蒋纯祖便看到了他底眼睛里的痛苦的,愤恨的表情。但蒋少祖没有看见弟弟,转过身去,继续徘徊着。

    蒋纯祖心里充满了苦恼的同情。他觉得,是他,使这个不幸的哥哥这样的痛苦。

    蒋少祖,整夜没有能够入睡————一年来,他是经常地失眠————天刚亮的时候就冲出来了。他想得很多,但已经不再想到弟弟:在他底大的苦恼里,弟弟便不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了。他想到他底从前,想到在重庆堕落了————他相信是这样————的王桂英,想到上海底咖啡店,南京底湖衅、以及那个被杀死了的小孩。他突然为这而在良心上觉得苦恼。他想到夏陆————他最近听说夏陆在江南战死了————想到汪精卫,想到王墨:他是最近,他听说王墨在湖南的空战里战死了。在这一切里面,他想着中国底文化和中国底道路,就是说,想着他自己底道路。他觉得期望,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蒋少祖还活着!”他说,徘徊着。“他们都死了,都腐烂了,只有我还健康地活着!生而几易,我底梦想不能实现!那种时代过去了!现在一切又在弟弟身上重演了,我一点都无能为力,他病得那样可怕啊!你且静听,”他说,在草坡上冲过去,“过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我蒋少祖并不信仰卢梭、并不理解康德,更不理解我底作《易经》的祖先,我是四顾茫然!我要拯救我自己!”他说,冲到草坡尽头,看见了蒋纯祖。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来,有些不安,看着他。

    在早晨底金红色的光明底映照下,蒋纯祖颊上的红晕异常的鲜明。蒋纯祖底那种异常的、放射着光芒的、含着某种神秘的脸色使蒋少祖骇住了。

    “我走了。”蒋纯祖诚恳地说,有些生怯。

    “啊!”蒋少祖说,走上草坡。“你怎样了!大衣呢?”“我不要穿的,我不冷!”

    蒋少祖沉默地看着他。

    “你应该住几天,你应该休养,你不能走!”蒋少祖说。“要走!”蒋纯祖安静地感动地笑着回答,他惧怕傲慢。蒋少祖拿着大衣走了出来。

    “这里是五百块钱。”蒋少祖说,同时把大衣递给弟弟。他们站着,互相避免着视线,沉默很久。

    “谢谢你,哥哥。我走了!”蒋纯祖温良地说,盼顾了一下,转身走开去了。

    蒋少祖站在树下,看着他。走到公路上,蒋纯祖回头,看见了站在金红色的光辉里的哥哥。蒋少祖在蒋纯祖回头的时候流泪:早晨的阳光底金红色的光辉,照在弟弟底瘦长的身体上,使他落泪。

    “我底可怜的弟弟啊!”

    “我的可怜的哥哥啊,我很知道,我们将很难见面了!”蒋纯祖说,站了下来,向哥哥举手告别。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