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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饥饿的郭素娥最新章节!

    穿中山服,眼睛烟黄而细小,两颊松弛的矮镇长带着四名壮丁走了进来,仔细地讯问了事情的始末,然后以不可侵犯的下了大决心的神情向人群声明,这事情非到县里去办不可。于是,捆走了黄毛,抬起了魏海清。魏海清被抬出庙门的时候就死去了。

    以后的事情是,黄毛判了十年徒刑;因为没有亲人领尸,魏海清就以公款安葬。在举行简单的葬仪的那个明亮的春天下午,郑毛,长工,魏海清的儿子小冲,都到了场。

    已经到了在西方不远的蓝紫色的五里山上闪耀着落日的金光的微寒的黄昏。人从张飞庙里散出来,向进行节日的场上去。青年们擎起了龙,起初严酷地沉默,接着开始叹息,谈魏海清,最后便恢复了正常的喧嚣。

    乡民们从荒僻的山里来,沿着狭窄的田垅去,在水田的白色的,沉静的积水里,映着他们的兴奋的,愉快的,蓝色和红色的影子。在街上,人拥簇在一起,闪着烟火的红光,向亲戚致候,高声议论。女人们谈难解的郭素娥,男人们交换着对于魏海清的意见,在等待龙的行列出现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聚拢情绪,想起往昔的、他们曾在各种处境里度过的十几个或者几十个节日来。龙将要在焰火里飞舞,像往年一样;年青人将要被绅粮的火爆烧焦皮肤,愉快地高喊,然后喝完所有的酒,像往年一样;像往年一样,许多人死去,流徙开去了,刚刚成长的年青人阔步加了进来;像往年一样,有的女人要触景生情,躲在破棚屋里碲哭,有的女人要打扮得异常妖冶,向年青的绅粮递眉眼。在固定的节日,人们有着不同的命运。

    烟雾滚腾到屋檐上。火爆到处发响,被孩子们掷到空中,因为没有空隙落下去,便在人们的肩膀上爆炸,引起咒骂。三个女人在街角里谈论郭素娥,其中的有胖而皙白的脸庞的一个,因为把自己的对于节日的感动误认做完全属于郭素娥,便快乐地诉说着自己的同情,流下泪来。

    “我们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今天打得那凶,怎么人不救呀!……”最后,她负疚地笑,抚摩着自己孩子的干净的头顶,向丈夫追去。

    龙出现了。它在人群上颠簸,摇摆着它的已经被挤毁一半的巨大的头。在它前面,火灯笼引导着,上面写着暗红色的方体字:

    “五里镇老黄龙。”

    另外几条出现在街道的另一端。看不见灯笼上的番号。

    “空柳的来了呀,后面那一条!”

    “大家使劲,啊喝!”

    龙旋舞了起来,火花嘶嘶发响,向街心美丽地迸射了过去,人群被冲击到屋檐下。那些手里高擎着火花筒的衣著堂皇的年青的绅粮,他们的面色严峻,仿佛并没有节日的欢乐;仿佛他们所以要向舞龙的赤膊的年青人喷射火花,只不过尽一尽与自己的地位相称的法官执刑似的义务而已。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在火花的强光里眯细,他们的整个的脸部有一种冷淡的,甚至残酷的表情,仿佛舞龙的人果真是他们的仇敌似的。但那些年青人,他们的心就像他们的赤裸的胸膛一样,却并不曾注意到这个。他们只是注意自己,逐渐陶醉。以一种昂奋的,不知疲劳的大力,他们使自己的龙迎着另一条在身边的空中疯狂地旋绕。他们高叫,善意地咒骂,在地上跳脚抖落灼人的火星。于是,在火花的狂乱交织的白色的壮丽的光焰里,龙的大破布条带着醉人的,令人抛掷自己的轰响急速地狂舞起来了。那残破的龙头奋迅地升上去,似乎带着一种巨大的焦渴,一种甜蜜的狂喜在沉默地发笑!哦,它似乎就要突然脱离木杆,脱离白色的焰火和群众的轰闹飞升到黑暗而深邃的高空里去,把自己舞得迸裂!

    ……一直到十二点,人们才逐渐散去。在凉风吹拂着的黑暗的田野里,人们疲劳地走着,又开始谈及每年过年都要发生的不幸,谈及郭素娥,小屋的火灾,和魏海清。但谈话兴奋不起来,它以叹息结束。郭素娥的事是去年的事,去年过去了。它将和前年的事,大前年的事放置在一起,传为以后训戒儿孙的故事或茶馆里的谈资;它将在夏天的多蚊蚋的夜晚,当人们苦重地劳动以后,由一个喜爱说话的女人增加一些装饰复述出来,使整个的院落充满情欲,咒骂,和感慨自己幸而没有堕落的叹息。

    几朵火把的猩红的光焰在山峡的黑暗里摇闪,迟缓地隐没在林丛背后。

    最后,两个青年的黑影从镇口的菜场出来,在草坡上的石碑旁站住。其中的一个向草坡下摔去烟蒂,用说服的大声叫:

    “哪里,你喝醉了!”

    “哪里。……你知道魏海清想那女人想了好几年么?”后一个用泄漏秘密的口气说,但违反本意,他的声音是响朗的。

    这是刘寿春的堂侄,今天舞老龙的长工。“我们坐一坐。老弟,我做了怎样倒霉的事啊!”他的声音朦胧而奋激,“我悔我上了当……。”

    “你喝醉了。回家去。”另一个说,但显然的,他也并不像自己的声音那样坚持。

    “不。我今天臂膊烫破了。魏海清想那女人,所以怀恨。

    他是一个厚道人。……就是这样,打死了。黄毛是恶性的。”

    “郑毛哪里去了?”

    “跟到镇公所做证,闹了好久,转去了。说是要到县里去探底细。”

    “郑毛偷媳妇。……”另一个说,怪异地笑,一面坐在草地上点烟。“你抽。”他笨拙地递烟给长工。

    “今天真是想不到,魏海清就死了。”长工说,望着奔驰着黑云的队伍的天空,不变声调,“他少跟人家闹的。这半年变些,耐不住。”

    “死了也痛快,这些日子,……好吧,我就要入队,当壮丁,到下江去打仗。……我今年二十一岁……明年我不得在家过年了。”他放低声音,努力地冷笑了一声。“吓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叫。

    “在家里也没得好蹲头,一个人总要在外面跑。”

    “对的。当兵我一些也不在乎。只要有得吃,有指望,哪些不好,强于在家里遭瘟。瘟呀!”他举起手臂,在变得潮湿起来的空中使力地划了一个大圈,“没田没地,没钱做生意,没得老婆没得……”

    “我也要去。”长工性急地截断他。

    “哪里去。”

    “……我要去做工。”

    “堂客也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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