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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间急促地吸气,以致有时候把话音吸到喉咙里去,又用一种闷窒的怪声弹拨出来。他时常一连串地贪婪地说,即使乱说几个虚字,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话中断,随后便窒息地大笑起来,使人家难以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现在,当他和张振山一道爬上升到宿舍去的土坡的时候,他疲劳地,用败坏的声音唱起忧伤的歌来。但刚刚唱了两句,他就使力地跳了一下,先做出一种秘密的神情,然后向张振山问:
“你那个家伙如何?”
“还不是两条腿的。”
“唉,你知道,魏海清在弄她。”
“魏海清谁?”
“土木股的呀!本地人,死了老婆,……那是一个狗种。
他跟我说,”看了张振山一眼之后,他又迅速地接着说,用一种张扬的语势,仿佛那个叫做魏海清的真跟他说过一样:“张振山夺人之妻,夺人之妻!……”他用手在灰尘似的月光里绕了一个大圆圈,随后又用臂肘在腰上缩一缩裤子:“唉,肚子饿瘪裤带松……你,你,你这有种的老几,说请小弟喝一杯的呀!”
“现在不了!”
“干什么?”
“没有钱。”张振山突然暴厉地睁了一下眼睛,“你,今天喝过了!”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活了二十五,活得衣破无人补。无味呀!”他在无心地大声说出这句话来之后,便变得苦恼,停顿了下来,用手在发胀的脸颊上摩擦着,说以下的话的时候,他的声调沉落,充沛着真实的酸凉。“没有女人看上我的。我才不做白日梦。我养活人吗?看我这副样子,人家肯嫁我吗?
我是做工的人,最苦的人。要是当职员就好了,有米贴,有好房子。嗬,你看呀,那一幢房子!”
“股东老板住的。”
“不错。”他的尖颚咀嚼着。他的手依然指着那远远的一栋掩藏在茂密的树丛里的楼房;这楼房左侧的两个遮着绿窗帘的窗户温暖地亮着。最后,他把指着的手指习惯地向上一抛,继续感叹地小声说:“做工没来头。有时候晚上也自由自在,但……”
“你想吃火腿吗?”在宿舍的竹篱前,张振山停住,坚硬地问。
“唉,不想吃?”
张振山邪恶地凝视着遥远的绿窗户,仿佛那里面的秘密的养生和贪欲很诱惑他似的。
“看吧。我明天就请你吃!要住那一间房子吗?”(绿窗户的灯光在树枝后熄灭了。)“容易得很!好,它藏起来了!你要吃鸡子;你要一个女人!你要……梳两个辫子的,进过大学的!”
杨福成缩着身体。这个人的冷静的骄傲的狂言使他惊悚。
他呆看着他,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了;但最后,他终于依着自己的方式跃了起来,攀在对方的肩头,在对方的鼻子上一半故意地嗤了一口气,跳到院子里去。
宿舍是公司临时租赁的民房,中间有一个在以前曾经是打谷场的大院子。它的正中,左侧,完全被有家眷的工人所占有,剩下给单身工人的,只是毗连着一个充满灰尘,蛛网,和油污的厨房的右侧的长长的一条矮屋。夜里十二点钟以后,在棉絮的爱抚下,真实而浮动的生命们入睡了。连最会喧嚣的右边角落里的一间屋子也寂静了;————一个钟点以前,这间屋子里,在床架和破桌椅之间挤满了那些从来不懂得沉静的少年伙计,他们摔纸牌,唱淫荡而凄凉的歌,互相用黑拳头威胁,但现在,肮脏的烟雾沉落,一切全不留痕迹地散去,只有二十五支光的蒙尘的电灯在单调地发着光。
杨福成和张振山两个人占有一间极狭窄的后屋。但这两个人的性格是不可调和的:杨福成喜爱一些简单的戏耍,时常在桌子上供一个泥像,替它画上胡髭,称为“老板神像”,在春天的时候也大量的砍些粉红的烂漫的桃花回来,插在破泥罐里,而且沾沾自喜地带着一种不必要的勤快去换水,但张振山却嫌恶这些;他望着它们皱起他的灰色的眼睛,在它们使他的动作不方便的时候,便粗暴地把它们举起来,摔得粉碎。不过,杨福成除了当自觉自己需要阴沉一下的时候,才装出一副呆板而尖削的脸相来以外,从不真的和张振山吵架。
因为太多的理由,他是极端喜爱张振山的。
显然的,这一夜对于杨福成已再不能寻到什么趣味,到了非睡去不可的时候了;而且的确,在急遽地兴奋了之后,他已完全疲劳。他牙痛一般地皱起稚气的瘦脸,默默地摔开鞋子,钻到他的无论白天和黑夜总是密闭着的一直拖到泥地上的蓝布帐子里去。因为床柱太短,帐脚拖到地下,所以帐顶的有着破洞和大补丁的大肚腹也就几乎垂到他的尖鼻子上来。他奇怪地笔直地睡着,向帐顶瞪着梗着砂粒的眼睛,吹着不连续的闷气。刚刚要睡去,原先在另一边床上愠怒地坐着的张振山此刻笨重地走到桌子边来,用一种对于这寂静的房间是过于嘹亮的声音喊他。
“喂,什么……事?”杨福成反应地在棉絮里抬一抬手,问。
“告诉你,我们要做包工了。”
隔了好一会,才听见杨福成懒声懒气地从蓝布帐子里回答:
“包他妈○什么?”
“四号。”张振山把大拳头举到鼻子一样高,察看地摇晃着。为了摔去自己的纠缠不清的对郭素娥的思索,他才突然开始这谈话,但现在他又嫌恶这谈话了。
“四号出什么毛病?”意想不到地,杨福成从蓝布帐子里伸出他的瘦小的,盖着乱发的头颅来。他的黄色的疲乏的脸上迅速地闪烁过一种喜悦的,神经质的颤栗。
张振山阴沉地抖了一抖肩胛,带着一种不知道是对于杨福成还是对于那替公司里赚大钱的四号火车头的深深的厌恶,说:
“坝子摔场了。险一些摔到江里去。”
“哈哈哈,包得稳吗?”
“当然。”
杨福成敛起笑容,滑稽地皱着鼻子,想了一想。
“唉————”他的头突然在蓝布帐子口消失了。
张振山屹立在电灯底下,手插在裤袋里,眼睛眯细地望着石灰剥落,露出竹片的骨骼来的墙壁,继续大步地,野蛮地踏到自己的思想上去。踏烂一切枯草和吹散一切烟雾,让它露出闪着冷然的光辉的本体来!
“她说‘我要’,当然是的,多弄一些给她,看看我张振山!她跟我走?”他吐了一口吐液,同时用手摩擦着坚硬的额角,“不能!社会把我造成这样子,我自己,我自己……”他响着嘴皮;在扬起的眉毛中间,他的眼睛变亮。这是一个放射着幽暗的光芒的字,“我自己不是庄稼汉,也不是可怜虫……让一个女人缠在裤带上!她们心疼,随便哪个摸一摸,就完事了。什么魏海清不魏海清!”但是即使在这么凶毒地想的时候,一种严刻的妒嫉也依然掠过他的嘴唇和眼角,使他的阔脸幽暗。他愤怒了,辛辣地冷笑了出来:“吓吓,‘我这个人也有些甜的地方吗?’”
矿厂连梦呓也没有,又掩藏着百公尺下的艰苦的劳动,沉沉地入睡了。夜,深沉地凝结了。但这强壮的人,这旺盛地妒嫉着世界,感到自己生命的恶毒的人,这酷爱辛辣、严刻地抗拒着自己的嫉火的工人却依然在小房间里,在床架前面,在因电力增强而突然明亮起来的二十五支光的电灯下踱着,他用那么一种沉重的姿势踱着,以至于他的膝盖多次地撞在桌腿上又碰疼在床板上。他的肩胛抖动,脸上清醒地照耀着一种富裕的,考虑着什么是它的必要的抛掷的生命,放射着一种肉的淡漠而又顽强的光辉。在听见远远传来的骚乱的鸡啼的时候,他不同意地摇着头,推开门,绕到大院子里去。偏西的月亮照着左侧的屋子的破陋的屋檐,————在右侧的屋子的参差的浓郁的暗影里,他鼓起胸膛,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吸着气,徘徊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