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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张老二问。
“我做……我做的事你不配懂得的！”
“我懂：那就是害人害己。”张老二说，“镇长，我的话完了。”
郭子龙觉得自己又要昏倒了。张老二不曾杀他是因为可怜他，是因为他不值得杀，这叫他太不能忍受了，然而他又觉得这是实在的。他渴望压倒张老二。他渴望证明给自己看，他不是可怜的。他，如他终生所渴望的，是一个英雄。
“说穿了吧，”他兴奋地说，“是我叫他杀死吴顺广的！我说，杀了，我就送他二十石谷子！”
“你侮辱我！”张老二猛然大叫着，使得镇长都吓了一跳。
“我侮辱你吗？你要明白你的地位！”郭子龙振作着所有的力量，严厉地说。
镇长迷惑地笑着。张老二的愤怒是这样的猛烈和真实，他对郭子龙是这样的轻视，这是无论谁都感觉得到的。
“郭子龙，你说话要负责任的！”镇长说。
郭子龙于是不响了。
“镇长，”忽然他用微弱的寒战的声音说，“我早就说过，张老二不是个好东西。他……根本就不是好东西。”他吃力地说，流着汗，“我是早就看出来，他要作恶的，他有好几次想要杀我，抢我的钱……”
他的声音愈发虚弱。他害怕着自己的这些话。他没有能够说完，就被张老二在脸上打了一掌，他恐怖地痛叫了一声，靠在墙上，畏缩地四面看着。这种姿态，是这个英雄从来不曾有过的。他忽然非常可怜自己，失去了一切矜持，忍不住地哭起来了。这是一种乞丐一般的啜泣，一种失去了一切力量和信念的，软弱的生物的悲嚎。
跟着郭子龙的这种哀哭，那个坐在镇长床边上两手紧抓着头发而抱着头的地主少爷也哭起来了。他幽幽地喊着他的爸爸，他的亲爱的好爸爸，哭得异常的悲切。他原是希望杀死他父亲的不是张老二，而是郭子龙的，因为他本能地觉得，如果郭子龙是谋杀者，他的父亲就似乎死得较有价值些，他的报复也比较有意义些。至少，除了人命以外，郭子龙是还有产业可以做为抵偿的。但显然的这谋杀与郭子龙无关，一切都是由于那个无价值的卑贱的乡下人————那个没有产业，性命一点都不值钱的光棍。那么，他的父亲就死得太冤枉了。
这乡下人显然对于无论怎样的报复都不在乎，无论怎样的报复都将是无聊、空虚的。这个感觉使他觉得太悲哀了。他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后来便撕着他的漂亮的花衬衫，在床上翻滚着。
“你怎么一点人性都没有啊！”他跳了起来，冲到张老二面前，悲痛地大叫着。
张老二，像看着一条蛇似地厌恶地看着他。
“哎哟我的爸爸哟！你是那样的好心肠，哪个不说你是大善人，你被这种没有灵魂的野蛮人害了啊！”这青年号叫着，冲动地跪在地上面拍着巴掌，但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就不觉地拉了拉他的白哔叽裤子，看看弄脏了没有，虽然他仍旧在哭着。
郭子龙已经不哭了，他无力地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发着继续的悲痛的呻吟。他想要恢复他的力量，可是他却仍然依赖着他的悲惨的软弱。后来他支持着自己站直了，向着镇长哀求地说：
“我病了，我好走了吧？”
镇长还没有回答，向赓云走了进来，大声地报告说，所有郭子龙名下的佃客都通知了，郭子龙的房子也查封了。郭子龙在这个打击下呆站着。向赓云转向他，恶意地笑着。
“上校，这个收场漂亮吧！”
郭子龙继续呆站了一下。
“那么我可以走了？”他终于更微弱地向镇长说。
“你走好了！”
“向庚云再见！”郭子龙小声说，昏迷地冷笑着走了出来。
但突然一股绝望的力气支持了他，他几乎不再觉得自己是病人，他走到街上来，一直走到一家馆子里去。
他拣了靠着街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数了数身上剩下来的钱，就叫了四个菜，并且吩咐伙计拿酒来。他现在心里很激烈，对于刚才的哀哭觉得羞恶。他的头脑是昏晕的，但是他仍然能够记得他刚才和张老二的一切谈话。他想，张老二说他一生只是害人害己，这是确实的。“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他想。“现在好极，一切都完了，我也没有什么仇要报，也没有什么东西要记挂，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刚才哭了吗？我哭了吗？对了，我哭，不过，我现在不哭！我总要比别人漂亮一点，我也慷慨一点！————我要再去和命运奋斗。那才是真的人生呀！”
他吃完了伙计最先送上来的一个菜，填饱了他的肚子，就开始喝酒。他奇怪地饥渴，好像从来不曾吃过似的。他又叫了两个菜来。他的脸可怕地抽搐着，逐渐地变成了铁青的。他的眼睛里强烈地闪耀着饥饿的火光，而且这显然地不是由于肉体的饥饿。他浑身都在颤抖，发冷，他觉得痛————但不能弄明白究竟是哪里痛。酒馆里的人们一直都在注意着他，现在，他的颤抖、呻吟和死白的脸色叫他们屏息了。但他心里却是很壮烈，好些他的一直不曾被满足的需要现在一齐都得到满足了。他不曾注意周围的人们。他不曾注意到，已经有好一些人站在街边，站在屋檐的阴影下，在紧张地看着他。当他再一次地叫唤打酒的时候，他把酒壶弄掉在地上。茶房把它捡了起来，看着他，显得很犹豫。他于是凶暴地叫了一声。
“拿酒来，混蛋！”他叫着，带着一种奇特的幼稚的激动。
“他妈的，你不拿来，老子一枪打死你！”
这时他看见了他面前的人们。他看着他们，他的那种眼光和脸色使得凑近来的人们不觉害怕地后退了。他又想起了他刚才的软弱和哀哭，于是对自己非常愤怒。
“我是这种人吗？”他突然对人们叫着说，“老实说，我郭某人是对得起中华民国，为国家，为领袖流过血的！国家民族对不起老子！我郭某人敢说一句，不出几年，这个黑暗的中国非亡不可！”他狂吼着。
“兴隆场！我的故乡！你们这些卑鄙的人啊！”他叫，“将来总会有一种……一些外国人来征服你们，杀掉你们！我那个时候就高兴了：征服你们，杀掉你们！奴才！我说：你们是奴才！你们中间有哪个敢出来回我的话的！”
人们屏息着。这静寂中间，也含着一种惊奇和怜恤的。然而这个英雄却在继续地膨胀，确信着自己的伟大，满足了他的毕生的热望了。
“杀死吴顺广吗，那不过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他说，突然地昏迷而摇晃着，可是立刻又紧张着所有的力量，继续说下去了。他本来还没有这样的幼稚。这种幼稚，是由于这样的人生的实在的悲惨。“我手下不止一个张老二！我手下有的是千千万万的人！”他说，逐渐地语无伦次了。“我是不肯出山！我是回来休息的！要是我出山的话，告诉你们，一个师长起码不成问题！我郭某人平生从不说大话……你们要是跟我走的话，我给你们每个人一个团长！你们跟不跟我走？”
“要跟你走，郭师长，”一个年轻的流氓滑稽地说，然而没有收到什么效果，只有两三个人稍稍笑了一下，但悲惨的郭子龙现在却把这话当成真的了。他的理智完全丧失了。
“对，跟我走！铲除人间的黑暗，打出光明的前途来！”他挥着拳头喊叫着。“铲除人间的黑暗，打出光明的前途，弟兄们！”他喊，站了起来，流着眼泪。“前进啊，杀啊，革命来啦！革命来啦！”
不绝的狂暴的喊声差不多惊动了整个的兴隆场，人们挤满了街道，在酷烈的阳光下紧张地看着。“革命来啦！”郭子龙爬上桌子，举起手来，狂喊着，心里沸腾着要向人群狂扑过去的热望，就在这样的姿势里停住了。一瞬间一切声音都没有。然后是这个英雄倒下来，发出一声滚跌到地上的沉重的声音……他的嘴里喷着血，死掉了。
张老二在镇公所的名册上叫做张吉阳。是在这以后的第四天，在乱石沟边上的山坡上被枪毙的。这件事情的重大的意义不仅反映在乡人们和工人们的情绪上面，也表现在统治者的各级机构的紧张的态度上面。行刑的前一天早上，县政府派了专差送来了公文，说是奉省主席手令，这个暴徒应该即刻就地隆重执行。随后，已经到夜里十一点钟了，又派来了一个监刑的科长和四个武装整齐的兵士。这一晚上，兴隆场的人家没有到八点钟就一齐紧闭着门户了。
第二天一大早，街道上就挤满了褴褛的沉默的乡人们，和乱石沟来的阴沉的工人们。
在面对着死亡的时候，张老二显得异常的明澈和冷静。他要求穿好衣服，扣好最末的一颗扣子，并且要求人家给他洗脸水，但是他拒绝吃东西。他无畏地走在兵士们中间，昂着他的头。他的焦黑的布满了皱纹的脸整个地干枯了，好像不再是肉体的存在了————它焕发着庄严的光辉。
这是一个阴沉而燥热的天气，当张老二被捆绑着从镇公所出来的时候，挤满了街道的乡人们和工人们肃静着，堵在那里，好象不准备给行刑的人们让路似的。人们渴望看见张老二，悄悄地挤动着，他们中间开始有人落泪。地主们，吴顺广的族人们，和流氓们的叫喊喝彩的声音，刚一起来就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征慑下去了。兵士们紧张地向前跑去，驱赶着乡人们和工人们，他们就拥在行列的两旁静静地走着。一个戴着破草帽的老头子，穿着一件在胸前打着一大块补丁的干净的衣裳，扶着一根木杖，站在吴顺广办公室巷口的墙壁下用他的老乡人的鹰似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这枪杀张老二的行列。张老二经过的时候，他的左手颤抖地举了起来，眼睛里开始充满了泪水。张老二尊敬地向他看着。流氓们又开始喝彩，并且叫：“唱一个戏呀，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但立刻被遏止了。人群发出了轰轰的声音，何秀英，肮脏的蓬着头发披着破衣的何秀英，从一条窄巷子里奔出来了，大叫着冲进人群，扑到张老二的身上哭泣了起来。兵士们用枪托打她。人群里面的轰轰声更强大，但随后又寂静了。
“不怕的，秀英！报仇啊！”张老二挣脱了何秀英而大喊着，所有的人都屏息着。
张老二开始变得激动而苍白，不过不久就又安静了下来，望着前面笔直地走去。人群过去了，何秀英倒在街心，愤怒地哭骂着。几个工人跑过来照护她，但是她却又爬了起来向前奔去，高举着两手向前扑去了。
何秀英冲开兵士们的刺刀而扑进刑场，狂暴地哭骂着。只有她的这哭骂声打破寂静。她不住地企图接近张老二，她和兵士们扭打着。酷热的阳光照耀出来了，投射在静默的人群上，同时开始吹着饱含着灰砂的干燥的大风。枪响之后，发出了吴顺广家族的哭叫和流氓们的喝彩，然而这些声音是孤单的。乡人们和工人们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后沉默地向着田野中和乱石沟散去，充满了灰砂的大风吹动着他们的破烂的衣裳。
兴隆场的旷野长久地寂静着，好像凝结起来了。好像那个悲壮的声音仍然在它的上空震荡着，喊着：“报仇啊！”
县政府和乡公所规定要把张老二的尸体示众三天，但是第二天早晨它就失踪了。被乱石沟的工人们帮同着何秀英在深夜里抬走，埋掉了。
接连很多天，从早晨一直到深夜，吴顺广的庄院里响着做佛事的锣鼓声，然后是三天三夜的流水酒席，然后是大出殡。
一九四八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