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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特拉·洛希夫人家。他受着亲热的款待。恃拉·洛希参议是一个体面人物,极崇拜服尔德。是一个怀疑派和玩世派的人,他的夫人自然是富于情感的了。她出版了一部小说,招待文人,把她的家变成了智识阶级的集会所,她这种举动是不为丈夫赞成的,或竟是反对的。

    歌德感到兴趣的,尤其是玛克西米丽安·特拉·洛希的黑眼睛,她才十六岁,是一个美丽的,聪慧的,早熟的姑娘。他陪她到乡间远足,和她谈着上帝与魔鬼,自然与心灵,卢梭与高斯密斯,总而言之,他尽量的炫耀自己,好似世界上就从未有过绿蒂这个人。而且想起绿蒂只使他对于新交更加兴奋。他在日记中写道:“旧情的回声尚未在空中消失之前,已经听到新爱的音响在心头嘹亮,这真是非常愉快的感觉。正如我们看了落日西沉的景色,更爱回看新月东升一样。”

    但不久,他应当回到佛朗克府去了。

    一个人于失意之后回到家里,总觉得有颓丧与安息两重情操。鸟雀试想高飞而高飞不起;躲在窝里时却又苦想着它无法翱翔的海阔天空。青年人避过了苛刻的恶意的世界;回到老家,因为一切习惯都是家庭造成之故,他自然遇不到多大的冲突;他重新尝到那么单调的况味,与家庭的亲切殷勤的束缚。

    凡是出过门的人,因为有了比较的意识,故回来看见家人依旧闹着陈旧无聊的纠纷,格外觉得惊异。歌德从小听厌了的老话又听到了;妹妹高奈丽怨着父亲,母亲又怨着高奈丽,脾气不大好弄的歌德参议又想立刻把儿子拉回到研究律师案卷的路上去。至于这儿子自己,脑袋里装满了创造到一半的人物,却想不到现实世界。

    歌德素来痛恨的忧郁,竟占住了他的心。他以为唯一的出路是立刻着手一部巨大的文学著作。难解决的只是选择问题。他老想写一部浮士德,或者帕罗曼德,或者凯撒。但起草了好几个计划,写了好几行诗句重又涂抹了撕掉了之后,他懂得一些好东西也写不成;在他和工作之间总有一个形象阻梗着,那便是绿蒂。

    他的口唇保存着她唯一的亲吻的滋味;他的手保存着那双坚劲柔软的手的触觉;他的耳朵保存着那种庄重轻快的音调。此刻他远离了她,他觉得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只要他坐在书桌前面,他的思念便会神游于痛苦虚妄的梦想之中。他象别人一样,想把过去的情景重新构造起来。假使绿蒂还未订婚……假使凯斯奈没有那么可敬那么善良……假使他自己也不是那么老实假使他有勇气不走……或假使他有勇气毁灭自己,把磨难他的形象和他的思想同时毁灭……

    他在床头挂着一张绿蒂的侧影,是一个外方的艺术家用黑纸剪成的像,他如醉如狂,诚心诚意的望着她。每晚睡觉之前,他拥抱她和她说:“绿蒂,你允许我拔下你的一支别针么?”夜色将临时,他往往坐在肖像前面,和他丧失了的女友喃喃不已的长谈。这些行动,最初是自然而然,不知不觉的流露的,几天之后,却变成了空洞凄楚的礼拜,但他觉得这样可以抚慰一下心中的愁闷。这张平庸的,甚至可笑的剪影,对他简直变成了神座一般的东西。

    他几乎每天有信给凯斯奈,并且要他在夏绿蒂面前多多致意。提到恋爱问题时,他惯用在惠兹拉时一半说笑一半凄怆的语调,那时唯有这样才可诉说他心中的激情而不致伤了凯斯奈的心。他在信中写道:“我们曾经谈到云雾以上的事情。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必须老天爷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才能把绿蒂留给你。”

    又有一次他写道:“绿蒂没有梦见我,我很不高兴,我要她今晚就梦到我而绝对不和你说。”

    有时,他被恼怒与骄傲的心思冲动了,说:“在我不能和绿蒂说已有别一个女子爱我了,很爱我了之前,我将不再写信。”

    作了几次尝试以后,他不得不承认在没有把胸中的郁结宣泄以前,他实在无法开始那筹思已久的文学工作。写一部以绿蒂为主题的书罢,把她作为书中的女主角罢,这是他此刻觉得唯一能做的工作。

    他的材料很丰富,有日记,有回忆,激动的情感也还十分鲜明,但他仍旧遇到巨大的困难。题材是贫弱得可怜:一个青年到一个地方,爱上一个已经有主的女子,在困难的情况之下退缩了。这可成为一部书么?为什么他要走呢?凡是女读者一定要埋怨他。要是他真的动了爱情,他便该留着啊。事实上,歌德的出走是因为他艺术的召唤与创造的意志战胜了他的爱情。但除了一般艺术家外,谁又懂得这种举动?他愈想愈觉得题材的平凡浅薄,愈觉没有传出自己的故事的能力,同时对于一切文学工作也愈觉得憎厌。

    到了十一月中旬,凯斯奈告诉他一件惊人的新闻。年轻的耶罗撒拉,常常穿着蓝色礼服、黄色背心,在月下散步、被人笑为“相思病者”的那个忧郁的美少年,竟用手枪自杀了。

    “可怜的耶罗撒拉!歌德在复信中写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惊骇万分……有些人觉得万事都不如意,因为他们中着虚荣与崇拜偶像的毒,这次的不幸————我们大家的不幸;都应让这种人负责。唉,那些家伙真是给魔鬼迷住了!可怜的青年……当我散步回来在月下遇见他时,我说‘他害着相思病’,绿蒂当还记得我曾因此大笑……我和他谈话不多。在动身的时候我把他的一册书带走了,我将把它和他的往事永远保存起来。”

    别人的变故常常能令歌德发生真诚的情感,因为这些变故极象他自己的生涯中可能发生而没有发生的断片。他对于耶罗撒拉事件的好奇心,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明白感得,假使他的性格稍微不同,假使他的智慧中间缺少了什么成分,他也很可能做出这等绝望的举动。他得知这件恶耗时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书中的关键找到了”,所以他更加注意这件事情。是啊,他的故事中的主角可以而且应该自杀。死,唯有死,才能使他的情节有伟大悲壮的局面。

    他要求凯斯奈把他对于这件事情所能知道的尽量告诉他,凯斯奈也就非常卖力的替他写了一篇记事。

    七 酝酿

    有了歌德自己在惠兹拉时代的日记和耶罗撒拉自戕的叙述,一部美妙的小说的开端与结局,可说都已齐备。两件故事是真的。只须用自然的笔法移录下来便可动人。读者可以感到最真诚最热烈的情绪。想象的作用,可以如歌德素来希望的那样减到最低限度。他颇自信。他也爱这个题材。可是他还不能工作,依旧追逐着自己的幻想。

    他写作的时候,素来需要一刹那的灵感,好似在闪电似的光明中突然看到了作品的整体而无暇窥见它的细节。可是这一次,这种闪电似的启示竟没有获得。他和绿蒂的爱情么?耶罗撒拉的自杀么?是的,毫无疑问。但两桩事迹是运命的两种不同的排布,难把它们衔接在一块。照日记中几个人物的性格看来,简直没有插入那种结局的可能。凯斯奈那么温良,毫无嫉妒心,绿蒂那么朴实,那么愉快,歌德又老是那么幸福,只有好奇的心思:这样的人品怎么会叫主角自杀呢?他努力想象耶罗撒拉与海特夫人间的争执,耶罗撒拉临死之前的默想,只是毫无结果。各人的性格得改变过,事变的程序也当重新支配过。但故事前后贯串得非常密切,你只要触及一部便会牵动全体。似乎真理只有一个,稍微改动一下,不论你改动得如何谨慎巧妙,就会觉得这也可能那也可能,心旌摇摇无从决定了。

    歌德心里的宁静重复丧失了。无数的计划与方案占满了他疲乏已极的头脑。有时他自以为窥见几种模糊美妙的形式,但一下子就隐灭了。有如孕妇受着大腹的拖累一样,任是如何的翻来复去,不得安息。

    他动身往惠兹拉去探听那桩惨案的始末。耶罗撒拉自杀的屋子,手枪,椅子,床铺,他都看到了。他在夏绿蒂那边耽搁了几小时。未婚夫妇的幸福看来十分圆满。他们过着那么安静那么正则的生活,似乎连从前促膝夜谈的情景也从没想起。歌德觉得很苦恼很孤独。他的爱情重又燃烧起来。坐在端东慈善会里的长靠椅上,眼望着静穆娇艳的绿蒂,寻思道:“耶罗撒拉是对的,我,或许也可以……”但歌德仍是歌德,平平静静的回到了佛朗克府。

    他觉得家里的情形从没有这样暗淡。凯斯奈结婚的日子渐渐近了。晚上,在冷清清的卧室里,在他“荒凉”的床上,歌德想象夏绿蒂在新房里,穿着蓝条子的衬衣,梳着晚装的发髻,又娇艳又贞洁。欲念与妒火恼得他不能入睡。一个人必须定睛望着前面的一点光明才能生活,因为这光明是他前进的目标。他眼看自己的前程,是注定在这小城里当一名小小的律师或官吏,他的幻想还要遭受那些庸俗的中产者轻视。他的思想,明明富有创造力的思想,也只能用来造什么报告书或撰述无聊的辩诉状。“我在此地的生活,将无异巨人受困于侏儒……”他这种自大的思想实在也并非无理。他想自己被活埋了。少年时代的伴侣一个一个和他分离了。他的妹妹高奈丽快出嫁了。她的丈夫梅克往桕林去了。不久,夏绿蒂与凯斯奈也要离开惠兹拉了。“而我呢,我将孤零零的独自留下。要是我不娶一个女人或不上吊,真可说得我是极爱惜生命的了。”他在给凯斯奈的信中这样说着。过后他又写道:“我在沙漠中流浪,一滴水也没有。”他慢慢的想起自杀的原因,以为一定是一个人过着单调郁闷的生活,极需要用一件非常的举动来使自己惊奇一下,竟可说是要令自己开心快意一下。他想:“生命的爱惜,往往要看一个人对于日夜的来复,寒暑的递嬗,以及由此递嬗得来的快乐是否感有兴趣而定。一朝兴尽之后,人生便只是痛苦的重负罢了。有一个英国人因为不耐烦每天穿衣脱衣而上吊了。我也听见一个园丁烦闷地喊道:‘广我还得老看着那些黑云自西往东的飞么?’这种厌恶人生的征象,在爱思想的人心中,尤其来得频数。这是一般人所想不到的。……至于我自己,要是我冷静的想一想,人生还能给我些什么呢?再来一个被我丢掉的弗莱特丽克么?再来一个把我忘掉的绿蒂么?佛朗克府的律师生涯么?……要是能够放弃这些美丽的东西,当然是很天然的勇敢的。”

    “然而把自杀的方式仔细想一想的时候,便觉得自杀是一件多么违反本性的行为,所以不得不借用机械来达到目的。阿耶克斯所以能把剑插入自己的躯体,还是他身体的重量帮了他最后一次的忙。至若火器,也要反手运用才能打死自己……真正的自杀恐怕只有奥东皇帝的一刀直刺心窝。”

    好几晚他上床的时候把一柄小刀放在身旁。熄火之前,他试把刀子往胸膛上剌。但他不能使自己受到最微轻的伤。肉体不肯服从他的思想。“也罢!他想道,这表明我究竟还愿活着。”

    于是他诚心诚意的把自己盘问了一番,把一切现成的名辞和在真正的思想之上飘忽不定的下意识的幻象一扫而空,他探求他不顾一切的还想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他发觉第一是尘世的色相还能给予他快乐,因为好奇之故,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更新这色相;其次是他对于再来一次的恋爱抱着辛甜交迸的信念;最后是一种暧昧而强烈的本能,使他窥伺着胸中神秘的创造物,他觉得它正在慢慢地酝酿成熟。他写信给惠兹拉的朋友们说道:“放心罢,我差不多和你们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同样幸福。我心中抱着如爱人们一样多的希望。”

    夏绿蒂的婚期近了,他要求让他去替他们购买婚戒。他觉得在剌激旧日的痛创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因为决意要描写这场烦恼,故他索性把烦恼激成绝望。歌德,做了歌德自己的模特儿,摆出他最好的姿势。

    婚期的早上,凯斯奈给他写了一封热烈的信。依着歌德的要求,新妇的花球寄给了他;他星期日出去散步时,就把它插在帽上。他决定在耶稣死难日的前天摘下绿蒂的侧像,在花园里掘一个坟墓把它庄严地埋葬了。到了那天,他觉得这种仪式有些可笑,也就放弃了。现在,这张黑白相间的剪影可以看到他睡得很安稳了。凯斯奈夫妇动身往哈诺佛去。他们在这新世界中的生活,歌德一些也不知道,也就不能想象了。在歌德的心中,无论痛苦或爱情,都要有鲜明的形象方能久存。要固定他脆弱的情绪也有一个最适当的时间,他有没有放过这时间呢?

    八 维特的诞生

    他和玛克米丽安·特拉·洛希一向有密切的书信往还,她乌黑的眼珠,在他离开惠兹拉之后,曾经大大地安慰过他。一天,他得悉她嫁了佛朗克府的一个杂货批发商,姓勃朗太诺,名叫彼得·安东,比她大十五岁,前妻留下五个孩子。歌德在信中告诉凯斯奈道:“妙啊,妙啊!亲爱的玛克·特拉·洛希嫁给一个富商了!”大概是那个怀疑派的特拉·洛希先生认为多财多子远胜一颗青春的心吧。

    玛克快要离开世界上最美的一角,离开她母亲周围的那个高雅的集团,去住到佛朗克府一所沉闷的屋里,和那些暴发的商人们来往。歌德为她大抱不平;但看到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和他住的近了;又十分高兴起来。

    她一到佛朗克府,他就去看她,使出全身本领去讨好鳏夫的五个孩子,一刻钟内,便叫他们永远少不了他。当歌德要博取欢心的时候,真是没有人抵抗得了。即是勃朗太诺自己,觉得有一个市长的孙子在他家里走动也是件荣幸的事,何况他那般伶俐,更加把他款待得好好的了。

    歌德的热情恢复了,仍如往日一样激昂兴奋的投身在狂热的友谊里。从今以后,他生活的目的,只在替玛克作伴,只在看她受不住“乳饼的臭味与丈夫的举动”时加以安慰,只在同她一块散步一块读书。一切工作重又放下。干么还要写作呢?什么东西比得上美丽的脸上的微笑?比得上她那表示满意和感激的温柔的表情?

    在油瓶鱼桶之间,玛克很苦恼。她不欢喜佛朗克府这城市。她极力想爱她的丈夫,可是实在太难了。歌德变了她的知己。她不象夏绿蒂·蒲夫那样专务实际,既不叫他洗净菜蔬也不要他采摘果子,只和他一同读着新出版的法国小说,或者配起四弦琴与钢琴和他合奏。

    他们也常常同去溜冰。歌德借了他母亲的红丝绒外衣,披在肩上当作大氅。他溜冰溜得很好,趁着风势,很灵活自由的一路滑去,在他母亲和美貌的勃朗太诺夫人看来,他简直象一个年青的天神。

    “一切都好,他写道,最近的三星期全在娱乐中消磨过去了,要比我们现在更快乐更幸福也不可能了。我说我们,因为从一月十五日以来,我无论哪方面的生活都有伴侣,而我常常诅咒的命运,这回也可当得起温良贤慧的称赞了,从我妹妹出嫁以后,运命给我的赏赐还是第一遭呢。玛克依旧如天仙一般,朴实可爱的品性谁见了都要动心,我对她的感情造成了我生活的乐趣。”

    要是勃朗太诺不妒忌的话,歌德真可说是幸福了。最初,他觉得有这青年常常陪着他的妻出去散散步倒很方便;他整天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又没有人代替得了。好几次他把歌德作为他和妻子中间的仲裁人;他以为一切男性在某些问题上的意见必定是一致的。不幸歌德是一个艺术家,所以是男性的叛徒。一个丈夫对于和他见解相同的情夫是极有好感的,喜剧诗人就留意到这等情景,但一个减削夫权的情夫,确是可恶透顶的了。

    勃朗太诺注意到他的妻在佛朗克府住不惯,动辄指责他旧家庭的生活习惯,老是谈论什么音乐,书籍和其他的危险问题,他终竟很有理由的相信,定有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在教唆他的妻,暗示他破坏夫妇常规的种种念头,他认为这教唆犯便是年轻的歌德。

    从他有了这些重要的发见以后,他对待歌德的态度变得极端冷淡,甚至有些侮慢的神气,使歌德在他家里所处的地位非常为难。要是狠狠的回敬他一下,那是叫自己永远不能再去了;要是忍气吞声的默受,那么这种侮辱可以一天一天的增加。不久,玛克觉得家庭的争吵把她的乐趣全破坏了,也请求歌德谨慎些少来几次。“我求你顾全我的安宁,”她和他说。“这种情形是不能长久下去的,不,不能长久下去的。”

    他大踏步在室中来回踱着,再三的咬着牙齿说:“不,不能长久下去的。”玛克看他那种激烈的样子,想叫他平一平气:“镇静些罢,我求你!象你这副头脑,象你这种学识,象你这样才华,还怕得不到幸福?堂堂的男子汉,应得振作起来。为何要恋恋于我呢,歌德,为何定要我这身不由主的人呢?”

    他答应绝足不去了,回到家里满肚皮的不快,自言自语的大声说话,兴奋到难以形容。社会狭隘的规律,老是叫他在幸福的路上碰钉子。他唯有一刻不离的陪着一个多情的女子才觉得安宁快活,才忘得掉自己。但要获得这种幸福,不是牺牲自己的自由,就得把所爱的人拖上“犯罪和不幸”的路。他至此才明白,社会的规律和个人的欲望的冲突是受不了的……夏绿蒂么?夏绿蒂可还爱着凯斯奈。但玛克是不能爱这个油货商的,她简直没有这种心肠。可是他总得让步。“你的智识与天才会给你幸福。”真是幻想。智识是灰色的,生命的树是绿色的。何况人类的缺点那么多,智识也大大地受着限制。最伟大的学者又知道些什么呢?他们一些也不晓得什么是万物的本体。人是什么?在他最需要力量的关头他便缺少力量。快乐也好,悲哀也好,当他正想把自己融化于无穷之中的时候,他就受着束缚,老是感到渺小可怜。

    不知怎样的一变,他又突然静了下来,自主力恢复了,跳出了烦闷的思想,好象全不相干。“是啊,他对自己说,耶罗撤拉一定有过这种思想……他的事情也一定发生在象我与玛克之间的那种情景之后……”

    于是他忽然看得非常清楚,他最近不幸的遭遇如何,可和耶罗撒拉的自杀配合在一块。当然,他的故事没有那样悲惨,简直说不上悲惨二字,他也知道那是很简单的,但至少可以帮助他对于一向没有经验过的情感得到多少门径,晓得是怎样的一种情调。

    于是玛克和她的丈夫,夏绿蒂和凯斯奈,歌德和耶罗撒拉,好似混合了,融解了,隐灭了,他们的原子却在广阔的精神领域里飞扬驰骋,迅速地配成种种簇新的场面。这一切都很美,很可爱,歌德也非常幸福。

    于是维特、夏绿蒂、亚尔培三个人物一齐产生了。维特便是歌德,要是他不是一个艺术家的话。亚尔培是凯斯奈,只是更狭隘了些,加上了勃朗太诺的嫉妒和歌德自己的理智。夏绿蒂是绿蒂,但是一个受了特拉·洛希夫人的教育而会读卢梭与克洛帕斯多克的著作的。

    从下一天起,他便关起门来工作,四星期中,他的书写成了。

    九 朋友的懊愤

    歌德把《少年维特之烦恼》写完之后,觉得多自由多快乐,好似胸中的郁积全盘忏悔过了一样。幻想啊,疑惑啊,欲望啊,全都有了永久的适当的归宿。大教堂造好了。最后的工作思想已经离开了工场,建筑师在静悄悄的空场上暗中企待第一批的信徒来到。他过去的生活已不在他的心内而在他的面前了;它多美啊!他从外面用一种胜利之后的疲倦的神态望着它时,又模模糊糊的想起他应当开始的新生活了。

    新书要等到莱布齐赶节的时候才发卖,但作者至少要寄一本给夏绿蒂,他等不得这么久。他常常想象她读着这册小说时的情态。或许她晚间躺在床上时开始读,高耸的乳房微微掀起着薄薄的衣衾;或许她坐在安乐椅里,凯斯奈坐在对面,稍稍有些妒意,偸觑她读的时候有何感应。她将第一次明白往年歌德的爱情。结局以前的热情的几幕,事实上从未有过但他现在可用魔术般的艺术力量强要她接受的狂吻,她读到这几段时一定会脸红吧……还有那亲爱的玛克·勃朗太诺?她一定也要长久的沉思幻想罢。

    等到他从印刷所里拿到了最初的几册书时,立刻寄了两本给夏绿蒂和凯斯奈,并且附了一封信:“绿蒂,这册书于我多么珍贵;你读的时候便可感到;这一册于我尤其可贵,好象世界上只有这一部。它是献给你的,绿蒂;我把它亲吻了千百次,我把它藏着不使别人触到它。噢!绿蒂!……我愿你们两人各读各的,你一个子读,凯斯奈也一个子读,过后你们再各写几行给我。”

    “绿蒂,别了绿蒂。”

    凯斯奈和他的妻都微微的笑了。依他的话,两人各自拿了一小册,恨不得一口气读完。

    夏绿蒂有些不安,她识得歌德热烈的性格,识得他不肯抑制热情,不肯容纳有益的社会规律。在实际生活中,因为怕受拘束怕限制自己,老是把火山的熔液壅塞了。但一个解放了的歌德将是什么样子呢?

    从最初几页起,她便懂得叫她丈夫读起来时定然很难堪。那次的舞会,回忆起来原很简单,在书中不知怎样竟有狂热与肉感的性质了。“臂抱中拥着一个迷人的尤物!如狂风骤雨般旋舞!周围的一切都飞过了,消失了!……于是我发誓,我所爱的女人永远只能陪我跳舞,即是我死了也甘心。你当懂得我。”

    夏绿蒂不觉出神了。老实想来,她从第一天认识歌德起,便懂得他是用这等心情爱她的。这个观念一直潜入她意识的深处,把它小心谨藏着,她久已忘掉心坎中还有这种乱人意志的念头。但她的回忆并没有消失,因为她读到这一段时还感到不安的甜蜜的印象。

    “喔!当我们的手指偶然相触,我们的足尖在桌下相遇的时候,便好似烈火在我血管中奔腾一般!我赶紧象避免火焰似的缩回来,但一种隐秘的力又在吸引我了;我神志昏迷了;我心旌摇摇不能自主了。啊!她纯洁无邪的灵魂,怎知道最轻微的亲热的举动已使我够痛苦了啊!她一面说话一面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读到这里,夏绿蒂丢下书思索了长久。她那时真是完全无邪的么?在歌德描写的情形中,她不是几乎每次猜中他的痛苦么?她不曾因此而暗暗欢喜么?现在她读着这段记载时不是还感到一种特殊的幸福么?她埋怨自己不该卖弄风情。她望着坐在对面的丈夫,很快的一页一页翻过去,满是阴沉烦恼的神气。

    一忽儿他抬起头来问她想什么。他似乎又愤怨又难过,狠狠的说道:“这种行为真不应该……歌德所描写的人物,起先倒还象我们,后来不知怎样却把他们变成传奇式的,虚假的人物了……这个老捧着维特的手痛哭流涕,善于感伤的绿蒂,究竟是谁呢?……你也曾眼望着天说过‘喔,克洛帕斯多克!’么?尤其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青年说过这种话么?……我简直连想象也无从想象……啊!我现在才明白,歌德从来不懂得你真正可爱的地方。唯有我,夏绿蒂,唯有我……你的可爱,在于你完满的,恰如其分的天真素朴,你的快乐,自然,谨默,你的令人敬畏的态度……可是他,连他自己的面目都弄糟了!真正歌德的行为比维特的好得多。我们四个月的来往,自有一种高尚宽宏的交情,他竟不会表白出来……至于我,被他描写得毫无感觉,‘从不会读着一本心爱的书而动情,’难道真是这般冷酷么?啊!我敢说假使我失掉了你的爱,我才会成为维特呢。”

    这时候,夫妇俩走拢来,你怜我爱的温存了一回,这种结果大概不是作者真正希望的吧。两个子偎依着,手握着手一块读完了小说。读完的时候,至少凯斯奈是非常恼怒了。把他们那么纯洁天真的故事改易为一场悲惨的事变,他觉得实在可怕。是啊,这个歌德加上耶罗撒拉的两重人格的人,实在是一个鬼怪。无疑的,凯斯奈明知维特和他爱人最后一次会见的情形,完全采用他替歌德叙述耶罗撒拉自杀的那封信。但看到其中的女主角叫做绿蒂,开首几段完全是照绿蒂的模型写成的时候,他禁不住十分难过,仿佛一个粗俗的画家把他妻子的脸容与身体画成一幅淫亵的图画一样。

    夏绿蒂呢,倒是感动的成分多,不快的成分少,但她很同情丈夫的感想,为安慰他起见,她便赞成他的意思。而且她也觉得他的恐惧很有理由。他们周围的人会说些什么呢?惠兹拉与哈诺佛两地的朋友,都会在书中识得他们。关于他们的叙述,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完全虚构的,怎样去解释明白呢?即是有什么恶意的议论也难怪人家,但怎样才能避免啊?

    可是,健忘与懶管闲事的机能,几乎人人都有;当事人那么重视的事变,不到六个月大家便忘得干干净净;要是凯斯奈夫妇头脑冷静一些的话,这是不难预料到的。但痛苦与明智是难得会合的,歌德冒失的举动,似乎把他们幽密的幸福永远破坏了。

    十〇 尾声

    次日,凯斯奈写了一封严词责备的信:“不错,你在每个人物身上搀入多少不相干的性格,你把好几个人物融成一个。这都很好。但如果你在组织与融化的工作中听从你良心的劝告,那么你用作模型的真实人物也不至于受到这样的污辱。你想对着自然描写,使你的图画逼真,但你搜集那么多的矛盾搅在一块,以至失去了你的目标……真正的绿蒂要是象了你的绿蒂,真要苦恼死了……绿蒂的丈夫也是如此,你还称他为你的朋友,真是天晓得!”

    “你的亚尔培是多可怜的一个家伙!就是你要他平凡庸俗,也何必定把他写成那样愚蠢,才可使你得意扬扬的揪住了他说‘瞧!我多么英雄!’”

    好几天以来歌德焦灼地等着凯斯奈和绿蒂的批评。他希望有两封热烈的长信,把他们欢喜的或感动的段落分别举出来,或者加引书中的原文,或者把他忘记了或疏忽了的细节提醒他。他高高兴兴的怀着好奇心拆开了封皮,读到这篇尖刻的批论却怔住了。“怎么?他想道。难道一个聪明人竟不懂得什么叫做小说么?干么他要维特定是歌德?殊不知正耍叫维特自杀才好创造歌德。不消说我心中确有多少维特的成分,但我是一下子靠了决心而得救的。歌德减掉了意志,便成维特。减掉了想象,便有亚尔培。为何他说我的亚尔培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呢?我为什么要把亚尔培写得平凡庸俗?亚尔培与维特是相反的,亦是相得益彰的,我的题材的妙处也就在这一点上。并且,凯斯奈从哪方面认出他是亚尔培呢?他以为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出一个有理性的人么!……”

    他愈是思索,愈是反复读着来信,他愈加不明白,愈加怪异了。他想起使朋友着恼总有些难过。他把抚慰他们的方法寻思好久。怎么办呢?不要印行他的小说么?他没有这种勇气:

    “我的亲爱的生气的朋友们,我必得立刻写信给你们表明我的心迹。事情已经做了,书已经印好,要是能够的话,就请你们宽恕罢。在事实没有证明你们的恐惧是多么夸张以前,在你们没有在书中认明想象与实际的混淆原无恶意以前,我什么也不愿辩白……现在亲爱的人,当你们觉得心头火起的时候,喔!请你们只想着你们的老朋友歌德,永远是,从今以后更加是忠实于你们的朋友。”

    小说发行以后,果如凯斯奈夫妇所料,接到许多要求解释和表示同情的信。绿蒂的弟弟,亨斯·蒲夫,把家庭里的感想告诉他们。至少在那边,大家都识得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使他们大大地哄笑了一阵:“喂,亨斯写道,你们读过维特没有?你们觉得怎样?这里的情形真是好玩呢。全城只有两部书,人人都想看,大家只能用尽心思去偷。昨天晚上,爸爸、迦洛丽、李尔、威廉和我,只有一本书,把封面撕去了,一页一页的在五个人手里传递……可怜的维特……我们读的时候大笑了一场。不知他在写的时候自己有没有笑出来。”

    凯斯奈对于那般安慰他的朋友们,不得不指天发誓的声明,说他们夫妇非常和睦,他的妻永远爱着他,歌德从没想过要自杀,小说终究是小说。末了,依着夏绿蒂的请求,他们写信给歌德表示他们的谅解。

    但他们是不得不谅解啊。青年作家陶醉了。整个德意志都哭着维特的命运。青年们仿着维特的服装,穿起蓝色礼服,黄色背心,褐色统的皮靴。年轻的姑娘们竞相仿效夏绿蒂的衣衫,尤其是与维特初次见面时所穿的打着粉红结的白衣。在所有的花园里,善感的人们筑起古式的纪念物追悼维特。蔓藤的花草绕满了维特式的瓦缶。吟咏维特的诗歌也风行一时。连那些常常瞧人不起的法国人,也对于这位卢梭的信徒表示狂热的欢迎了。自从《新哀络绮思》一书之后,没有一部文学作品能把欧洲感动到这个地步。

    歌德的回信毫无悔过的口气:“喔!你们这些没有信心的人!要是你们能够感到维特在千万颗心灵中引起的感应的千万分之一,你们便不会计较你们为它的牺牲了……就是取消了维特可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凯斯奈,相信我,相信我罢,你的忧虑与恐惧自会象夜间的幽灵般隐灭。如果你是宽大的,如果你不麻烦我,我可以把关于维特的信札,热泪和叹息统寄给你。如果你有信心的话,尽可相信一切都会顺利,无聊的议论全无关系……绿蒂,别了;凯斯奈,爱我罢,不要再使我厌烦。”

    从这一天起,他和凯斯奈夫妇的通信变得非常稀少了。

    从此,他的文辞把他们固定了,浸透了香味,他觉得他们已不完全是实在的人物了。有好些时候,他每年一次写信给他们,开首总是“我亲爱的孩子们,”以下是承问他们儿女绕膝的家庭里的景况,随后是善良的凯斯奈死了。

    一八一六年,凯斯奈秘书的寡妇五十九岁,很丑,但天真纯朴的态度还很可爱。她到惠玛去晋谒歌德大臣。她希望这个大人物能够提拔提拔她的几个儿子,尤其是丹沃陶,想研究自然科学的丹沃陶。

    她见到一个礼貌周全的老人,已经很憔悴。她努力在他的形相中探寻惠兹拉时代如醉如狂的青年的面貌,令人不得不爱的面貌,只是徒然。谈话非常困难。歌德不知说什么好,拿出些木版画与干枯的草木标本给她看。每个人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出惊讶的失神的情态。末了,总长大人提议把他戏院里的包厢让给这位老太太去看戏,说:“他有事不能奉陪,非常抱歉。出门时,她想道,要是我偶然遇到他而不知道他的姓名时,他简直不会使我注意。”

    实在是歌德博士早已死去长久;最爱跳舞与月下散步的绿蒂·蒲夫小姐也已死了。这件故事的一切人物之中,只有可怜的维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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