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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 class="q">【金批 ：写卢员外宁死不从数语，语语英雄员外。梁山泊有如此人，庶几差强人意耳。俗本悉遭改窜，对之使人气尽。
写宋江以“忠义”二字网罗员外，却被兜头一喝；既又以金银一盘诱之，却又被兜头一喝。遂令老奸一生权术，此书全部关节，至此一齐都尽也。呜呼！其才能以权术网罗众人者，固众人之魁也；其才能不为权术之所网罗如彼众人者，固亦众人之魁也。卢员外之坐第二把交椅，诚宜也。乃其才能不为权术之所网罗，而终亦不如能以权术网罗众人者之更为奸雄。呜呼！不雄不奸，不奸不雄。然则卢员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又岂可得哉！
读俗本至小乙求乞，不胜笔墨疏略之疑。窃谓以彼其人，即何至无术自资，乃万不得已而且出于求乞？既读古本，而始流泪叹息也。嗟乎！员外不知小乙，小乙自知员外。夫员外不知小乙，故不知小乙也。若小乙而既已知员外矣；既已知员外，则更不能不知员外；更不能不知员外，即又以何辞弃员外而之他乎？或曰：人之感恩，为相知也。相知之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员外，员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则小乙又何感于员外而必恋恋不弃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将以为好也；其人而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异常耳，而非有所赖于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将以知为之钓乎？必人知我，而后我乃知人，我将以知为之报与？夫钓之与报，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于相知之间，此乡党自好者之所不为也。况于小乙知员外者，身为小乙则其知员外也易；员外不知小乙者，身为员外则其知小乙也难。然则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员外者，无他，亦以求为可知而已矣。
大而后小乙知员外，员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为主仆，后乎此者为兄弟，诚有以也。夫而后天下后世无不知员外者，即无不知小乙；员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天罡之尾，洵非诬也。不然，而自恃其一身技巧，不难舍此远去。嗟乎！自员外而外，茫茫天下，小乙不复知之矣。夫舍我心所最知之员外，而别事一不复可知之人，小乙而猪狗也者则出于此；小乙而非猪狗也，如之何其不至于求乞也？
自有《水浒传》至于今日，彼天下之人，又孰不以燕小乙哥为花拳绣腿、逢场笑乐之人乎哉！自我观之，仆本恨人，盖自有《水浒传》至于今日，殆曾未有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李后主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是燕小乙哥之为人也。
蔡福出得牢来，接连遇见三人，文势层见迭出，使人应接不暇，固矣。
乃吾读第一段燕青，不觉为之一哭失声，哀哉！奴而受恩于主，所谓主犹父也；奴而深知其主，则是奴犹友也。天下岂有子之于父而忍不然，友之于友而得不然也与？哭竟，不免满引一大白。又读第二段李固，不觉为之怒发上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谓至矣，尽矣；今之奴之杀之，亦复至矣，尽矣。古称恶人，名曰“穷奇”，言穷极变态，非心所料，岂非此奴之谓与？
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颊，我欲杀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满引一大白。再读第三段柴进，不觉为之慷慨悲歌，增长义气。悲哉！壮哉！卢员外死，三十五人何必独生；卢员外生，三十五人何妨尽死。盖不惟黄金千两，同于草莽，实惟柴进一命，等于鸿毛。所谓不诺我，则请杀我，不能杀我，则请诺我，两言决也。
感激之至，又不免满引一大白。或曰：然则当子之读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无处索酒，余未尝引一白也。
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师也；最后上梁山者，卢员外也。林武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卢员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于不换一字者，非耐庵有江朗才尽之日，盖特特为此，以销一书之两头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卢两传可谓一字不换；独至于写燕青之箭，则与昔日写鲁达之杖，遂无纤毫丝粟相似，而又一样争奇，各自入妙也。才子之为才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时，险绝矣，却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纸，而满村发喊，枪刀围匝，一二百人，又复擒卢员外而去。当是时，又将如之何？
为小乙者，势不得不报梁山。乃无端行劫，反几至于不免。于一幅之中，而一险初平，骤起一险，一险未定，又加一险，真绝世之奇笔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后梁山之救至，不惟虑燕青之迟，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来打听，则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鹊，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六日之内而杀宋江，不已险乎？六日之内杀宋江，而终亦得劫法场者，全赖吴用之见之早也。乃今独于一日之内而杀卢俊义，此其势于宋江为急，而又初无一人预为之地也。呜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险，险不望至此，奇险至于如此之极，而终又得劫法场，才子之为才子，信也！】</span>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钻过对岸来。只见岸上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span class="q">【金夹批：一个只见。Ｏ从水底下钻上岸来，接连写此无数只见，文势如满盘珠迸也。】</span>接上岸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脱了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span class="q">【金夹批： 两个只见。】</span>只见一人捧出一袱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了。<span class="q">【金夹批：三个史见。】</span>只见八个小喽啰抬过一乘轿来，推卢员外上轿便行。<span class="q">【金夹批： 四个只见。】</span>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著一簇人马，动著鼓乐，前来迎接；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后面都是众头领。<span class="q">【金夹批： 五个只见。】</span>只见一齐下马。<span class="q">【金夹批：六个只见。Ｏ此六字只是半句，未毕。】</span>卢俊义慌忙下轿，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span class="q">【金夹批： 写得使人心动泪落，虽有金铁之人，至此不能自持矣。】</span><span class="l">【袁眉批：便使人心软。】</span>卢俊义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江道：“且请员外上轿。”众人一齐上马，动著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著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吴用向前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今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span class="q">【金夹批：晁盖之誓何在？处处故出宋江之恶，不为少讳也。】</span>卢俊义大笑道：“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span class="q">【金夹批： 此句照破前日吴用。】</span>卢某今日到此，并无生望。<span class="q">【金夹批：此句喝破今日宋江。】</span>要杀便杀，何得相戏！”<span class="q">【金夹批： 数语画出一位英雄员外，读之令人起敬起爱，叹名下真无虚士也。俗本草草，一何可笑！Ｏ亦暗用严将军语。】</span><span class="l">【容夹批： 妙。】</span>宋江陪笑道：“岂敢相戏？实慕员外盛德，如饥如渴，已非一日；所以定下计策，屈员外作山寨之主，早晚共听严命。”卢俊义道：“住口！卢某要死极易，要从实难！”<span class="q">【金夹批： 真正英雄员外，语语读之，使人壮气。】</span><span class="l">【容夹批：是。】</span>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span class="q">【金夹批： 吴用于此不措一语，但主延挨时日而已，盖其计已久定也。】</span>当时置酒备食管待。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默默饮数杯，<span class="l">【容夹批： 是。】</span>小喽啰请去后堂歇了。
次日，<span class="q">【金夹批：次日。】</span>宋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间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span class="q">【金夹批： 宋江忠义二字，处处网罗豪杰，独不能网罗卢员外，妙笔。】</span><span class="l">【容夹批：套子。】</span>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道：“咄！<span class="q">【金夹批： 只一字，便令谈忠说义人，惊心夺魄。】</span>头领差矣！<span class="q">【金夹批： 宋江开口说忠义，员外却接口说差矣，妙绝。】</span>卢某一身无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胡乱饮此一杯；<span class="q">【金夹批： 快绝之谈，足令老奸心死。】</span>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span class="q">【金夹批： 快绝之谈，语语令老奸心死。】</span><span class="l">【容眉批：是，大是。】</span>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心。只是众兄弟难得员外到；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回还宅。”<span class="q">【金夹批： 吴用只是一意，妙笔。】</span>卢俊义道：“头领既留卢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span class="q">【金夹批： 英雄员外语语健旺，俗本尽讹。】</span>实恐家中老小不知这般消息。”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span class="q">【金夹批： 写吴用实是妙人。】</span>吴用便问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么？”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钱，打发当值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众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span class="l">【容眉批： 那得他忧心？】</span>我若不死，可以回来。”<span class="q">【金夹批：到底是英雄员外语。】</span>李固道：“头领如此错爱，主人多住两月，但不妨事。”<span class="q">【金夹批： 李固又有李固心事。】</span><span class="l">【容夹批：画。】</span>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起身说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发送李都管下山便来。”吴用一骑马，原先到金沙滩等候。
少刻，李固和两个当值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啰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span class="q">【金夹批： 写吴用实是妙人。】</span>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span class="q">【金夹批： 此句非早定员外之座，正阴破宋江之心，盖知宋江之深者，莫如吴用；吴用口中，并不以第一把予员外，则知宋江心中，久不以第一把予晁盖也。此书处处故出宋江之恶，不为少讳如此。】</span>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span class="q">【金夹批： 四句卦歌，一用之以赚员外出门，再用之以排员外下水，三又用之使员外还家不得，奇绝。】</span>我叫你们知道：壁下三十八个字，每一句头上出一个字。‘<span class="q">【金夹批： 自注一遍，奇绝。】</span>芦花滩上有扁舟’，头上‘芦’字，<span class="q">【金夹批：奇绝。】</span>‘俊杰黄昏独自游’，头上‘俊’字；<span class="q">【金夹批： 奇绝。】</span>‘义士手提三尺剑’，头上‘义’字；<span class="q">【金夹批：奇绝。】</span>‘反时须斩逆臣头’，头上‘反’字：<span class="q">【金夹批： 奇绝。Ｏ四句，后二句忽变，正妙，不必印板写出三遍也。】</span>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span class="q">【金夹批： 奇绝。Ｏ宋江反诗，黄文炳达句闲评；卢俊义反诗，吴用亲口注释，可谓各极其妙。】</span><span class="l">【袁眉批： 只改换几字，便见笔舌灵活。】</span>今日上山，你们怎知？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们回去，便可布告京城：主人决不回来！”<span class="q">【金夹批： 不惟李固反噬，惟吴用亦实教之。】</span><span class="l">【容眉批：吴用此人当千生万世作驴马。】</span><span class="z">【余评： 李固后日奸主母，皆因吴用此一言，而岂李固欲矣。】</span>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话分两头。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筵席，各自默默饮酒，至夜而散。次日，<span class="q">【金夹批： 次日。】</span>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卢俊义道：“感承众头领不杀；但卢某杀了倒好罢休，不杀便是度日如年；今日告辞。”<span class="q">【金夹批： 英雄员外，到底不作软语。】</span>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来宋江体已备一小酌，对面论心一会，望勿推却。”又过了一日。<span class="q">【金夹批： 又过一日。】</span>次日，宋江请；<span class="q">【金夹批：次日。】</span>次日，吴用请；<span class="q">【金夹批： 次日。】</span>又次日，公孙胜请。<span class="q">【金夹批：又次日。】</span>话休絮烦；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span class="q">【金夹批： 三十余日可知。】</span>光阴荏苒，日月如流，早过一月有余。<span class="q">【金夹批：过一月有余。】</span>卢俊义性发，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急急要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span class="q">【金夹批： 又来日。】</span>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span class="q">【金夹批：又来日。】</span>只见众领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span class="q">【金夹批： 好话。】</span>偏我哥哥饯行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span class="q">【金夹批：妙妙。】</span>李逵在内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气闷，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容我饯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span class="q">【金夹批： 更妙更妙。】</span><span class="l">【容夹批：这个哑道童忒狠。】</span>吴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span class="l">【容夹批： 好。】</span>我劝员外鉴你众薄意，再住几时。”<span class="q">【金夹批：吴用只是一意，妙笔。】</span>更不觉又过四五日。<span class="q">【金夹批： 又过四五日。】</span>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著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老大不便！”<span class="q">【金夹批： 又妙又妙。Ｏ厅上厅下，写得参差蓬勃，声音情状都有。】</span><span class="l">【容夹批：好。】</span>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劝人，本无恶意。’”<span class="q">【金夹批： 吴用只是一意，妙笔。】</span><span class="l">【容夹批：未必。】</span><span class="l">【袁眉批： 众人的话都是吴用主意，众人都成恶请，吴用却见好情，大好作用。】</span>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日。<span class="q">【金夹批： 又几日。】</span>——前后却好三五十日。<span class="q">【金夹批：总结一句，笔法老到。】</span>自离北京是五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span class="l">【容眉批： 四个月内燕青缘何不往梁山泊走一遭。】</span>但见金风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时分。卢俊义一心要归，对宋江诉说。宋江笑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行。”<span class="q">【金夹批： 又来日。】</span>卢俊义大喜。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一行对众头领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span class="q">【金夹批： 又写宋江银子处处网罗豪杰，独不能网罗卢员外，妙绝。】</span>卢俊义笑道：“山寨之物，从何而来，卢某好受？<span class="q">【金夹批： 骂得痛快。】</span>若无盘缠，如何回去，卢某好却？<span class="q">【金夹批：又算得阔绰。】</span>但得度到北京，其余也是无用。”<span class="q">【金夹批： 数语写得进以礼，退以义，绰绰有余，真乃英雄员外。】</span>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别自回，不在话下。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居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褴褛，看著卢俊义，伏地便哭。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span class="q">【金夹批： 先出小乙，布笔甚好，亦恐员外归家后，更插不下也。】</span>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一房家私，尽行封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span class="q">【金夹批： 得此一语，便令千伶百俐人，乃复求乞，更不遭驳。】</span>因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span class="q">【金夹批： 只二十余字，已抵一篇豫让列传矣。读此语时，正值寒科深更，灯昏酒尽，无可如何，因拍桌起立，浩叹一声，开门视天，云黑如磨也。】</span>若主人果自山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span class="l">【容夹批： 是。】</span><span class="z">【余评：观燕青苦不与主归家，言缘门求吃（乞）之情，闻者痛然。嗟夫！夫真义仆矣。】</span>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span class="l">【容夹批： 好货。】</span>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span class="l">【容夹批：是。】</span>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span class="q">【金夹批： 倒补员外。】</span>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span class="q">【金夹批：倒补娘子。】</span><span class="l">【袁眉批： 照出前李固不肯出门，贾氏看车仗流泪情事。】</span>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勾当！<span class="l">【容夹批： 痴。】</span>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span class="q">【金夹批： 前嘱付云：休去三瓦两舍；此喝骂云：莫不倒来反说，皆写员外失之燕青，而欲得之李固，皆文家反衬之法也。】</span><span class="l">【容夹批： 也是。】</span>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员外衣服。<span class="q">【金夹批： 不惟小乙哭，我亦要哭，非哭员外，哭小乙也。】</span>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span class="l">【芥眉批： 只因浪子反惹疑心，转语近情，踢倒便走，此文字会撇脱不缠扰处，若一商量同行与否，便多数行之遶矣。】</span>
奔到城内，迳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span class="q">【金夹批： 李固语与娘子语不差一字，写两人一路，绝倒。】</span>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span class="l">【容夹批： 淫妇多如此。】</span>卢俊义说道：“娘子见了，且说燕青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span class="q">【金夹批： 娘子语与李固语不着一字，绝倒。】</span>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span class="q">【金夹批： 写李固安排手脚，乃恰与出门时事逐句相应，妙绝之笔。】</span>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箸，只听得前门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span class="z">【余评： 李固、贾氏二人，一见俊义，便以计捉害，俊义观李固无义，见贾氏绝情，皆不可言。若无报应，天理何在！】</span>
其时梁中书正在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span class="q">【金夹批： 俗本作贾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贾氏。夫贾氏和李固者，犹似以尊及卑，是二人之罪不见也；李固和贾氏者，彼固俨然如夫妇焉，然则李固之叛，与贾氏之淫，不言而自见也。先贾氏，则李固之罪不见；先李固，则贾氏之罪见，此书法也。】</span>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span class="q">【金夹批： 别又增出八字，便正李固之罪，明更非吴用之教之也。Ｏ吴用之教李固也，其计可谓毒甚矣，乃李固只增八字，而其毒遂更甚于吴用百倍。天下负恩之奴，真有如此之奇凶者。】</span><span class="l">【袁夹批： 谶。】</span>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卜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span class="l">【容夹批： 没得说。】</span>见放著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span class="q">【金夹批： 看他写李固道，贾氏道，一递一口，俨然唱随，读之丑不可堪。】</span>“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span class="l">【容夹批： 妙。】</span>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span class="l">【容夹批： 是。】</span><span class="z">【余评： 观贾氏此段与夫对状，只思与李固通，结发之交无矣。这等泼妇，不由人观到此处不咬牙而怒，怒目于声。观此妇至贱之辈，无物可方。】</span>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贾氏道：<span class="l">【袁眉批： 只两人一递一语，便使人气杀，使人恨杀。】</span>“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span class="l">【容夹批： 妙。】</span><span class="l">【袁夹批：好话。】</span>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得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 由分说，打得皮开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道：“果然命中合当横死！<span class="q">【金夹批： 忽然捎带算命，可谓随笔成趣。】</span>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span class="q">【金夹批： 特下此语，以反衬受恩之奴，结发之妻，不是浪笔。】</span>当日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著。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膊。旁边立著这个嫡亲兄弟小押狱，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那人拄著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span class="q">【金夹批： 写二蔡，便若一幅绝妙白描地狱变相。】</span>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且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span class="q">【金夹批： 此下写只见一人，又只见一人，令人眼光闪动应接不及。】</span>手里提著饭罐，满面挂泪。<span class="q">【金夹批： 只四字活画出屈原、申生、豫让等一辈人。】</span>蔡福认得是浪子燕青。<span class="q">【金夹批： 李固之急于杀员外也，应书先遇李固可也；李固急于杀员外，而书先遇燕青，夫然后知燕青之忠事员外，加于常情万万也。】</span>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燕青跪在地下，眼泪如抛珠撒豆，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的主人卢俊义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span class="l">【袁眉批： 说得痛心。】</span>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span class="q">【金夹批： 缩一便字，妙绝，不惟小乙说不完，虽读者亦不忍读完也。】</span>说不了，气早咽住，爬倒在地。<span class="q">【金夹批： 真是活画，画亦画不出。读之真乃猪狗有心，皆当下泪。】</span>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span class="q">【金夹批： 写二蔡。】</span>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蔡福行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span class="q">【金夹批：又只见一人。】</span>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下看时，正是主管李固。<span class="q">【金夹批： 俗本作却是，古本作正是。却是者，出自意外之辞也；正是者，不出所料之辞也。只一字，便写尽叛奴之毒，公人之惯，古本之妙如此。】</span>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span class="l">【容夹批： 画。】</span>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span class="q">【金夹批： 只将绝字换过耀字，而光字亦都换却矣。换古之妙，至此方是出神入化。笑村学先生，取古人语拗曲改直，自称绝调也。Ｏ吾生平所见笔舌之妙，无踰临川清远先生者。其牡丹亭传奇杜丽娘入塾诗曰：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上句以是字换过食字，而恰恰字异音同，已为奇绝；至下句并不换一字，而化扳重为风流，变圣经为香口，真乃千秋绝唱，一座尽倾也。Ｏ然犹未若吾友斫山先生之妙舌也，其他多不可举，姑举其一。一日会食蛤蜊，有较书在席，问客曰：不审何故，雀入大水化为蛤。先生应口答曰：卿且莫理会此，我正未解卿家何故，雀入大蛤便化为水耳。一座哄然大笑，乃至有翻酒失箸者。其灵唇妙舌，日有千言，言言仿此。盖其心清如水，故物来毕照，非他人之所得及也。】</span><span class="l">【袁眉批： 换一个绝字，翻好作歹，奇绝。】</span>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
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苍难欺？’<span class="l">【容夹批：画。】</span>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得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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