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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雷峰塔最新章节!

复原了。他的肺不好,一向是一个敬医生看的。秋鹤回来也这么报告。

    “这么说是肺结核。”露道。

    “娘传染给他的。”琵琶作证道,自己也半懔然。

    除了请秋鹤时时注意之外,也无计可施。“他们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他埋怨道。老房子成了袜子工厂,珊瑚从看衖堂的那里听来的。

    琵琶与她母亲在浴室里,珊瑚接完电话回来。

    “秋鹤打来的。”她向露说,“是陵,昨天不知怎么突然恶化了,送到医院人家也不收。今天早上死了。”

    “他不是说好了吗?”露道。

    “秋鹤说每次问都说好了,要不就说好多了。总是好多了。前天他才跑了一趟,他们说陵好多了,还要香蕉吃。他们还真叫人买去了。”

    两人刻意的家常口吻只透出一丝的暴躁。弟弟死了,琵琶心里发慌,仿佛看着什么东西从排水道往下掉,还捞得回来。

    “怎么会这么快?”露道。

    “他这年纪是会这么快。”

    “谁知道他病了多久了。我叫他去照X光。我就不信他们给他请的是个正经的医生,白白送了一条命。”

    “都怪他的娘。”

    “她当然是,我不懂的是他父亲。一门子心思省钱,可是有些事情怎么也省不得。就这么一个儿子——等他死了要怎么跟老太爷老太太交代?我不一样。再说离婚的时候我都放弃了。”

    一向就是这样,琵琶心里想。出了大事总是这样,对她一无所求,只要她露出惧色,一声不响,而且总是在最不适宜的地方,像是这间小小的浴室,她母亲立在镜前说她的教育训话,而且磅秤上总是一双灰姑娘的小鞋。弟弟不存在了。一开始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如今只剩下她了。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寒冷而迷惘。

    梅雨季开始了。走半个城去上课,在濛濛细雨中想着陵死了。在街上这意念总觉得两样,虽然并不会更真实。她喜欢街衢,如同其他孤独的人,下雨天四周的接触更多,天地人都串了起来。喷在脸上的细雨,过往雨伞滴下来的水,汽车溅上她脚踝的水,湿淋淋的雨衣拂过,在在都是一惊。这一刻她感觉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么不同。

    要不是红头巾的锡克巡捕与披着雨蓑的黄包车苦力,上海就同其他的大城市没有两样。她也就是喜欢这个地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种族来兴建,大杂烩反倒让它练达了,调和了。长时间的熟悉给她的感觉是上海是她的,是让她成长的地方。也许是她母亲与姑姑的原故,她总觉得等够大了,没有她不能做的事。形形色色的旗袍皮子、时髦的室内装潢、欧陆的甜品、金漆的鸭,一切都是窥入她将来的窗子。将来她会功成名就,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对人生有些什么冀望?倒可以一语带过,说他完全是个谜。她始终都知道。他就同别人一样,要的是娶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一点钱,像大人一样生活。她记得谈到舅舅的可爱女儿们,他那兴味的神情。露离婚后他极少看见她们,可是琵琶仍经常去舅舅家。

    “三表姐会溜冰?就在衖堂里溜?”他笑道,眼睛瞪得圆圆的。

    “最小的那个还那么凶?”他傻笑道。他们前一向拿她来打趣陵,他不喜欢,因为那时她还很小。

    她尽量去体会他的不存在。他们曾是现世最古老的土著。他们一起经验过许多事,一点也不在意由他那双猫儿眼看出去,是不是全都两样,找他验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头来,他并不是死在老房子里。老红砖房如今制造起棉袜,女人穿上会使两条腿像肥胖的粉红香肠,总觉得可笑。必定是棉袜,因为真丝与人造丝袴袜都是舶来品,而上海有许多的棉织厂。那些隔音而漆黑的高房间始终干净没有人住,无论绕着它如何扩展,拉上百叶窗的清凉阴暗像夏天里的冰咖啡,很难想像里头搁了戳着天花板的机器。上海的女工向来大胆轻佻,都管她们叫湖州丝娘。最早到城里来在工厂做事的都是湖州人。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们自己有钱,下班后也没人管束。三三两两到大世界去看表演,除了妓女之外只有她们也赚皮肉钱。何干就不愿让外孙媳妇到工厂做事,虽然赚的钱比阿妈要多。露与珊瑚试用的年青阿妈都是双栖动物,时而帮工时而在工厂做事,而且都有爱情的问题。不是家人逼婚,便是抛下丈夫,或是工头对她们心怀不轨。机器轰隆声里杂糅着她们的笑声、骂声、彼此取笑、哭诉不幸,涂抹去来到这片屋檐下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霎时间,琵琶一阵心痛,倒不是她还想再看见老房子,可是它澈底地改头换面了,她的记忆失效了。她父亲当初再婚,买下这幢大房子,也许是想要生更多孩子,她倒从没想到这一层。荣珠来自一个子孙满堂的家庭,可是他得到的只是亲戚。可怜的爸爸。他是个废物,就连挥霍无度这样的恶名也沾不上边。进了堂子,还得千哄万哄才哄得他出手豪气。改过自新之后,他年复一年撙节开销,一切花费都省俭了,延挨着不付账,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到末了儿割断了根,连系过去与未来的独子,就如同他的父母没生下他这个人。从另一层看,榆溪倒也像露与珊瑚一样反抗传统。他舍得分权给家里人,好让他自管自吃他的大烟、玩他的女人、享受不多几样的安逸,其中之一是每年一罐咸鸭蛋,由何干亲手拣选腌存。我们都突破了,琵琶心里想,各人以各人的做法。陵是抱着传统的唯一的一个人,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他遇害了。

    人人都有一把刀。没法子割外人的股肉往家里带油水,就割自家人的。她想到何干的儿子富臣。富臣与她的父亲不同,听说他年青时来上海,机灵聪明。倘若不是急着往脂粉堆里钻,他还许功成名就,撑起一个家来,而不像现在活埋了外婆。她再见到他,两条胳膊紧贴着瘦薄的身体,离她父亲躺的烟铺五步远。她父亲穿着睡袴,腿微向后弯,脚冲着富臣,忙着在烟灯上烧烟枪,一壁说着上海的工作难找。

    漫漫雨季上海处处汪着水。公寓房子四周的水不退,土地吃不住高房子的重量,往下陷。黄包车缓缓经过,溅起雨水,车夫的袴腿卷到大腿上。

    “过街?”他们吆喝,“过街一毛钱。”

    她摇头,脱掉鞋子。微微鼓荡起一点意志力,才踩进了褐色的水潭,非但有带病的叫化子蹚过,还吐痰。水底滑溜溜粘腻腻的。路面向下倾斜,水从腿肚子漫到膝盖,一波一波的荡漾。她拿脚去摸索马路的边缘,就怕绊倒。上了公寓台阶才穿上白色凉鞋,免得吓坏了开电梯的。

    珊瑚只比她早回来一会。也是涉水而过,正在浴室洗脚。

    “何干来了。”露向琵琶说,“她要回乡下了。去车站送送她,她那么大的年纪了,往后见不着她了。”

    隐隐约约的压迫感坐住了琵琶,仿佛一只鸟刚觉察到大网罩在头上偷眼看天。

    “她什么时候走?”

    “下个礼拜,星期二下午。她会在车站大门找你。珊瑚,到北站有没有电车?”

    珊瑚扬声指引了方向,末了还说:“琵琶找不到的。”关了水后,又问:“陵的事何干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你以为会说什么?”露道,“都吓死了。”

    琵琶还剩两块钱。给了何干,还是落到富臣手里。她宁可给什么不能送人的东西。她到静安寺去,有两家贴隔壁的商家,都叫老大房。各自声称是老字号,比现在活着的人年纪还要大,谁也不知道是左边这家还是右边这家才是当年真正的创业之基。她拣了人多的那家,花椒盐核桃与玫瑰核桃各买了半磅。东西极贵,她相信何干在上海虽然住了三十年,绝对没吃过。纸袋装着,她得在路上吃完,没办法捎回家带给孙子吃。

    到北车站并不近。她在车站大门等,纸袋上渐渐渗出油来。然后她看见何干坐着黄包车,包袱抱在大腿上,两腿间夹着灰白色水牛皮箱子,头后面还抵了个网篮。她平静地向周围张张望望,高贵的头形顶上光秃了一块,在扁扁的银发下闪着光。

    “大姐。”她笑着喊。

    乱着付黄包车钱,下行李,她不肯让琵琶代她提,两人总算进了车站,立在矮栅栏里,把东西放了下来。

    “大姐!”感情丰沛的声口,“何干要回去了,你自己要照应自己。”

    她并没有问候露与珊瑚,也不说害她跑这么大老远的一趟。琵琶觉得亏负了何干。她倒不为逃走害得何干日子难过不得不回乡而感到心虚。弟弟的死开脱了她。眼见得何干无人可照顾了,尽管她知道这只是她后母的藉口,因为何干忙着粗活,极少有时间照顾陵。

    “大姐,陵少爷没了!”何干激动地说,怕她没听见这消息似的。

    “我都不知道他病得这么厉害。”

    “谁知道?说是好多了。我跟自己说怎么这么瘦?吃补药,什么都没少他吃。太太相信这个推拿的大夫。才十七。谁想得到……?”她低头,拿布衫下摆拭泪。

    他们不曾轻轻松松谈过陵,事实上在此之前不曾谈过他。何干照顾他就跟照顾琵琶一样的真心实意,琵琶觉得陵似乎也喜欢何干。然而仍是觉得陵是秦干托孤给她们的。

    “我带了这个。”

    何干接过纸袋,淡淡一笑,也没谢她,只急忙岔开话。琵琶突然明白自己做错了。她是该为今天弄点钱的。她不能问她母亲要钱,也不想问姑姑要钱,姑姑自己一个月也就是五十块的薪水。她考虑过问舅舅要。要十块,他会立时从皮包里掏出二十块来。“还要不要?”他会再追问一句,一条胳膊整个探进袍子里。问舅母要也行。他们就是这样。可是不能背着母亲去找舅舅。她真该做点什么的。要给现在就该给,过后再送就是白送。信件都送到最近的小镇的杂货铺,凡署名是她的东西都会交给她儿子,她只怕连影儿也不知道。

    碍眼的纸袋一转眼不见了,掖进了何干的宽袍和包袱里,变戏法似的,还许一点油腻也没沾上。

    “我还要再考试,考过了今天秋天就要去英国,”琵琶急忙道,“三年我就回来了,然后我就可以赚钱了。我会送钱给你,我真的会。”

    何干一句话也不信。女孩子不会挣钱。珊瑚也去了外国,在写字楼做事又怎么样?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她都这把年纪了,简直像是下辈子的事情。

    “到了外国可得好好照应自己啊,大姐。”

    “给我写信,写上你的名字,好让我知道你好不好。你会写何吧。”琵琶教过她这个字。

    “嗳。你也要写信给我,大姐。”她咕噜了一声,显然只是酬应一下。

    “乡下现在怎么样了?”

    “乡下苦啊,又逢上打仗,不过乡下人惯了。”

    “我听见说你母亲过世了。”

    她的脸色一闭。“她年纪太大了。”她断然道,也许是疑心琵琶听说了她儿子把外婆活埋了。

    “家里都好么?富臣呢?”

    “都好。富臣老写信来要我回去。他说我年纪大了,不能操劳了。”

    富臣知道拣他母亲爱听的话说。告诉她收成不好,要她寄钱,要她不要帮工了,回家去吧,他想她。只消这里仍要她,她自然也不会回去。

    “你一定很高兴,一家子终于团圆了。”

    她笑笑,“出来这么多年,我也惯了。”

    琵琶看见像地板或是干涸的海的辽远乡下等着她,而她儿子也在其中等着。尽管无力再赚钱,她带回了她的老本,虽然不多。琵琶应当再添上二十块钱,即便只是让富臣从何干那里再蚕食更多钱。事到如今,她回了家连提到琵琶都还不好意思,眼睁睁看着她空手回去。

    她拿起行李。琵琶坚持要帮她提大网篮。网子底下有一层报纸。她知道报纸下是什么,收集了一生的饼干罐,装满了什物、碎布,都卷成一小束,拿安全别针别住。可是她不敢真去看,唯恐何干疑心别人以为她在沈家做了四十年,私藏了什么宝贝。

    火车尚未开动,她们已无话可说。

    “我该上车了,先找个好位子。你回去吧,大姐。”说着却哭了起来,拿手背揩眼睛。她不说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倒说:“我走了,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会写信给你,我帮你把东西拿上去。”

    “不,不,不用了。三等车厢,什么样的人都有。”

    “三等车厢?”一个脚夫抓起她的东西。

    何干生怕被抢了,急忙跟上去,上了阶梯,进了火车,立在门口回头喊:“我走了,大姐。”

    火车很快就上满了人。不见何干出现在车窗里,定是在另一侧找到了位子,看着行李,不敢须臾或离。琵琶立在月台上,一帘热泪落在脸上。刚才怎么不哭?别的地方帮不上忙,至少可以哭啊。她一定懂。我真恨透了你的虚假的笑与空洞的承诺。这会子她走了,不会回来了。琵琶把条手绢整个压在脸上,闷住哭声,灭火一样。她顺着车厢走,望进车窗里。走道上挤满了人,可是她还许能挤进去,找到何干,再说一次再见。她回头朝车厢门走,心里业已怅然若失。宽敞半黑暗的火车站里水门汀回荡着人声足声,混乱匆促,与她意念中的佛教地狱倒颇类似。那个地下工厂,营营地织造着命运的锦绣。前头远远的地方汽笛呜呜响,一股风吹开了向外的道路。火车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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