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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科尔沁旗草原最新章节!

桥子南有好姑娘啊……”

    程喜春脸色铁一样的青,牙拼命地咬着,他回过头来:“完了,老北风打进城来了!”

    “不会的,我看是天狗……老北风不能怎的乱!”

    “要是老北风还不要紧,不能抢咱们……”

    “他要听大山下狱了,他才抢咱们呢……他八舅不替外甥报仇!”

    程喜春两眼凝住,只有唇边的弧线上下地抽动。

    “他们要再来抢窑,咱就不易守了……”刘老二自语似的说。

    程喜春的铁拳一下就钉在他的脊纽背上。

    “你孬种,你孬种,你蛋包!你随帮去吧,你随帮去吧!”————程喜春血都开花了,要不是自己的兄弟,他一定插了他。

    刘老二一声不响地趴在一个枪眼上,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叛逆的凶光……

    这时,街里的衙门一带,辘把街一带,枪声跟暴民都摇天撼地地喊了起来。一会儿又静下去了……是四眼井一带的喧叫声,扰嚷声……突地,咚————咕咚隆,咔咔啦————咔,咔,咔,枪声就在耳边响起————大家定住细听,判明一定是街后枪炉王家出事了……于是心下又都非常紧张了。一定是方才的这群暴徒打到街后去了。咔————示威枪从程喜春的枪口里嘤的一声钻出去了……

    于是这里的一切又都沉默了,只有警戒枪按着一定的间隔向外放。

    全城一点灯光都没有,只有枪火像正月节放滋花似的兴奋地喷射……

    全城都陷入了混沌状态,不知是老北风从茨榆攻来,还是天狗在城中作乱,还是日本人真的从沈阳平推平下来,像光绪年间的跑反……

    狗都不咬了,狗都预知世界的灭亡了似的,夹着尾巴不再叫了。

    街上一切都停顿了,完全是一座死城。

    路灯不再亮了。往日的“包子热啦————热包————子啦!”的喉咙听不见了。比海船的警号还神气的大茶壶的闷的放气声,也不在大气里依回了。“酸梨呀,瓜子呀————落花哎生!”老费必是今天也哑了嗓……一切的声音都灭迹了,都退避了,都让给枪声了。

    古榆城从今天起,也许会变成另外一座古榆城了……但是谁知道呢……总之,今后的古榆城,一定与这个不同……人们都这样想,都充满了恐惧,都害怕着,静听着,想从大气的分子的互相磕碰声中听出一切的消息。

    但是一切都留给黑暗,都留给恐怖。

    恐怖的夜,一个叛逆的夜。

    人们在生死线上徘徊,人们想把自己的欲望重新分配。

    街上的闲汉到处地蜂聚着。一会儿呼啸一声,说抢李老财家去吧。于是就是一群人,也不知道是土匪,还是闲人,自己也不知道手里拿的是手枪,还是烧火棍,也都一声喝喊地闯到西边去了。一会儿也不知谁记起王青家里有个好姑娘来了,于是年轻的,钱抢足了一点的便都向王青家的那个方向出发去了。

    这个时候是每个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的时候。这个时候,每个有勇气的小伙子都不脸红自己的见解和希求是过分的夸张,是永世不可满足的傻想。这个时候,人们都疯狂着,人们都膨胀着,人们都觉着自己的身躯要比平常横宽了一倍。人们都舒展舒展了胳臂,像一个贪恋泅水的人,陡地看见了大海那样兴奋那样迫切,想立刻就一下跳进那汹涌的巨浪里去洗个痛快。这个时候,是东北替换了主人的夜晚。这个时候,是第二天朝晨的黎明。这个时候,是科尔沁旗草原处女的怀密被强暴给奸污的一夜,以后是……它不能想象不能预知的一种狂大得出奇的震人欲碎的一种命运……这样,这古榆城闪耀着这一晚。

    恐怖的夜,叛逆的夜,夜在窥视,夜在震抖,夜在狞笑。

    红胡,无赖,游杆子,闲人,赵广会的儿子……一切的从前出入在丑恶的夹缝的,昼伏夜出的,躲避在人生的暗角的,被人踹在脚底板底下喘息的,专门在破坏别人的幸福,所有,存在来求生存的,都如复苏的春草,在暗无天日的大地钻出,那样地承揽着熹微的晨光,那样地新绿嫩黄,生气渥沃。

    “天狗吃日头来喽!”每个闲人都有的口号。

    口号从闲人的口里传出来的,现在是凡在夜里出现了的暴客都响应了……

    于是有人走到大水漏子前边的山本当的旁边的时候,人们就记起天狗吃日头这个暗号的根本意义来了。

    于是人们都记起山本当的掌柜的,那两撇连王八的八字都不如的可恨的小黑胡子。于是人们又都记起了山本卖出的吗啡使自己的弟兄们如何堕落,残废,以至于死亡的故事。于是人们也都记起他那个年纪轻轻的梳着蓬蓬头的小媳妇来了。人们也都记起了这个小媳妇穿着拖鞋在街上倒水,大风一撩,撩开她的宽大的和服来。原来才发现日本女人是不穿裤子的,日本女人是白天才和她丈夫宣淫……于是这个消息便每天都要在赵广会的烧卖楼,由各种不同的嘴唇里演述着。

    如今这许多热烈的回忆,却风车似的在人们的昏晕的头脑里交转,于是人们的意识都渴望着那个日本女人了……于是今夜山本当的顾客特别多了。

    “我要五百元的白面!”

    “我上回当的我东家奶奶的抹布早下号了吗?”

    “我来抽你的媳妇来了!”

    “哈哈,你东家奶奶还当抹布?”

    “哼,我们东家奶才地道呢,连骑马布子都让我顶着给当进去了!”

    “哈哈哈哈!”

    一片澎湃的笑声,一阵瘆人的笑声————是一阵血腥的复仇的笑声……

    大家都绝对不能想到自己企望的无耻,或是回头去幻想一下自己所造出来的结果是如何悲惨,他们并不,他们这时的思想是没有感觉的,要勉强说有,那就是一种单纯的快乐。一种从来所没敢想过的,所没敢染指的秘密的快乐。他们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要求了。再没有一条法律或是说教在他们被解放了的喜欢飞舞之下不感觉出是无限的软弱,无限的空洞,不可形容的无价值与烦琐……

    他们大笑着,欢喜着,哄叫着。

    想把在一个长久的时间所积压下来的仇恨与痛苦,都在这一刹那之间还给了他的主人————他的仇人。这用不着一星儿的思索,这用不着多余的考虑。疯狂的狗,第一个寻找遭殃的对象就是他自己的主人。

    大家看着前门堵得太严了,有的人便嚷道:“放火!放火!”“到我家的铺子腰栈去取桶洋油来吧,不用拿片,就提我草上飞!”

    “后边凿开了,后边凿开了。”

    是谁用广成车铺的大车锤把后边的窗户连锤几下就完全打碎了。

    大伙都兴奋了,人都挤在窗户上。人都想第一个进去,啪啪!里边传出了两枪,赵广会的儿子应声倒地。前边人往后一退,后边的力量向前一涌,人们便从前边的死身越过。啪啪!又是两枪,以后便是嘈杂的人嚷声了,什么都听不清楚了,那低矮的小房盖就要被人抬起来了……门畔边的大烟锅倾在地下了,人们都不觉地在地上踏过去。山本的脑壳已经破碎了,三四十人饥饿地向一张浅褐色的短纸屏扑过去……

    而这时衙门头,发生的骚扰却更大了。

    万千的人,都鼓噪地欢呼着:“点天灯啊,点天灯!”

    “点天灯啊,点天灯!”

    声音叫得一口比一口地响亮愉快:“点天灯啊————快,点天灯!啊————快!”

    大堂前边两盏红烛高烧。正中是一盏大号煤气灯,前边便点两堆劈柴爿子。火光,灯光,人的面孔的反映着交射的晕光,浮嚣,翚动,激荡的一道炫迷的海……

    天狗一身青绸紧身,包头,短打,青褡裢,手中掐着枪坐在海水江崖的大堂照壁前,凶光满面!

    前边廊下两个浑圆的抱柱上,高高地缚着的是商务会长和腰栈大老板伍力田。商务会长是个秃头顶大胖子,浑身哮喘着,仿佛一个难产的母猪就要断气。西边缚着的那个,骨瘦如柴,烟容满面。沉潜地思索着,似乎是在盘算还是一元零半角多呢,还是十一角减五分多呢,因为他的被缚着的一只手出奇地痉挛着,正像在仔细地拨着算盘。四五个胡匪正在用麻批蘸着洋油,裹住棉花向他们身上摽,摽了一扣大家便喊一个好。

    “浇得好,再来一个!”震天撼地一片喊。

    但是裹麻批子的那个却大声地骂了,于是大伙哄然大笑。又撺掇浇油的那个人,再去浇那边的那个瘦猴去。

    两个人虽然在这样闷热里高悬起来,可是全身都打着冷战。两腿极不自然地拘曲着,缩作了一团。所以两个长大的人形缚在柱子上,只是畏缩得像一对孪生的小孩。完全使人忘了他们是全城平时顶字号的商务会长,和腰栈的峥嵘显赫的大老板来了。

    两个人因为占的地方过小,所以抱柱上的对联的下半截都还露着,一边是“……不羡河阳花似锦”。一边是“……愿教塞北草从风”。而方才浇上的火油流下来,火光照着,益为明显。

    其实那大胖子本来已经吓得神志昏迷,又加方才这一浇,全身的棉絮都在夏风里灼热起来。所以他这时几乎是痰涌得气闭过去了,一切的知觉已经全失。但是因为他的胖脸却还是雍容方正地摆着,所以很使人会误会到他还是慈祥地和蔼地笑着。而远处看着的人甚而可以看出他是在妥协地向大伙极端地赞美地点着头。

    那个瘦猴,却还是有心计的,他气力微弱地嘴唇努努地想要说个什么。但是绑麻批的人是个有名的爱看热闹的闲人。他怕到必要时,这个腰栈大老板,烟瘾上来了要吃不住刑。所以便用一团棉花早把他的嘴腔给堵得严严的,好使这个千载难逢的好看得以从容实现……

    所以当着天狗再度宣言说:“他妈我要五十万你们嫌多,现在已经落到二十五万了,限你明天早起六点钟交齐。你他妈怎的还他妈装孙子……杂种,再限你十分钟。再连个瘪屁都不放,就一个字,点!我把全城都洗了,我洗不出二十五万来!……我天狗是刀下留情,讲交情,够朋友……杂种,碰你两个狗熊!杂种,十分钟!”

    但是并没等到十分钟,只在他这一句话刚说完的那一秒钟之后,忽然————

    “嘡————轰隆隆————”一个炮弹正落在大堂后边的花厅里,呼呼地花厅登时就起火了。

    日本鬼,一定是小日本!

    也许是老北风,老北风的过山炮可真凶啊。

    于是衙门头前边人都乱了,枪声立刻地激越起来。人跑过去,又跑过来。人们都说一定是日本从站头子上开来了,不是把沈阳兵工厂都烧了吗?但是另外又有人推断说不是日本人,要是日本人来早派飞机来嘤嘤了,用不着大炮,这一定是老北风从茨榆向古榆攻了,而且如走平地似的攻进来了。

    而这时 辘把街却更乱了。

    富聚银号已经让暴徒们扫平了。

    遗弃在地上的火把,松明四照,白晃晃的一片亮光,像七月十五盂兰盆会撒在街上引度十方饿鬼的路灯。

    新任的郭志守掌柜的已经横躺在门口,两只细长的腿还半拖在门里。腥黏的血液,汩汩地在他胸口流出。一个晅红的火把渐渐地要着到他的身上了。门上烫金的“富聚银号”四个大字的匾额被流弹穿满了枪洞。此时,一边的铆钉已被打断,所以啪啦一下,木匾就要跳下去,多情地牺牲自己来扑灭蔓延到郭掌柜身上的火焰。可是刚一奋身跃去,却又被右边襻牢的铁丝拉住……所以这时那条木柴的火焰,却已癫狂而且有几分快意地舐着这老头儿的尸身,而致熊熊如虎了。

    暴徒呼号一声便逸去。噪嚷着,呼号着,又到别处去攒聚。

    但是柜台的内室里,却还有着一个满脸黑髯的彪大的黑影,在那儿拼命地将一个铁箱劈开。因为用力过猛,所以弄得满身油汗,气息吹动着胡子呼呼作响。

    他使劲地捶了捶腰部,才长长地换出一口气来,两眼瞪得黑圆,在那儿惊视着一满箱的浆纸板的新钞票,不知所措。最后费了很大的努力,才把痉挛的双手摊开,贪婪地攫起了满把的钞票,歇斯底里地向腰里揣。

    腰也满了,手也满了,他两手还抓着两把钞票,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而正在这个时候,訇的一声,他的心里一热,手里两把钞票便都落叶似的撒落下去了。

    哈哈!————一声大笑,在半天空扯去。他的嘴儿歪曲着,一只手揪住胸襟的肉皮,在空中又狂撕了一把,便向后倒去。

    另一个黑影跃过,按住他的腰身,便撕他的衣服。散乱的钞票,如同受了魔法一般在他胸膛涌出。他这时眼睛突地怒睁起来,一看是霍大游杆子,便牙齿互错,磔硌的一响,接着便气闭了,血从七窍喷出。

    霍大游杆子,忽然一眼又瞥见了那口敞开盖的铁柜。他抛了死尸,向前一扑。但是不期脚底下一软,两手只攀到箱沿,便跌倒了。慢慢地,十指略略微颤了一下,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外边枪声珠密,喧声大起,马脚人声,全城都怦动着,地的心脏也软弱了,地在狂悸。

    老北风往南刮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魔咒一样的声音,在大家的口头上愉快地喊出来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不知道是从哪儿飞出来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在喜悦地念着。声音普遍地展开去,声音在全城中鼎沸。方才被母亲轻轻地放在炕沿根底下的小孩子,也无知无识地在心头反复着这个咒语。虽然,分明自己也不知道是其中包含着什么意义,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内容,但是,心中并不可怕,幻想着老北风一定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骑着白马,拿着银枪……老北风往南刮了,如今他们的幼稚的小心灵,也起了一片灿烂的银光的照耀。而一种平常不被大人们所喜悦的儿歌,也在记忆里明亮起来了。

    老北风,起在空,

    官仓倒,饿汉撑,

    大户人家脑袋疼!

    人们都好像换了另一种肺腔,呼吸得非常匀和了。就是大户人家也比恐惧天狗的残凶而觉得宽松了。

    衙门后马号[5],方才被天狗缴械了的警察和保甲大队,也都齐下火龙关地冲出来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他们好像一道小水,要向着大水合流。

    这时大堂里的后花厅的火苗,已经着到前厅了。两盏天灯,奋伸火焰,怒搏苍天。一阵浓烈的人脂的恶臭,熏人欲呕。

    天狗骑着一匹兔火马,向东闯去,东门早已起火了,一条刻着“北海遗风”的丈余门额从上咔的一下落下,兔火马向上一弓,长嘶一声,向东一直跑走了……

    外面炮声隆隆,机关枪声一刻一刻地逼进了。

    大家知道这是老北风攻城来了,大家也知道这回城不用攻就会进来了。于是大家都不知道怎的心好像热起来了。

    “官仓倒,饿汉撑。”

    大家都好像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的意思了,但是心都痉挛着破裂着,像愉快又觉着有点害怕样地跳。有几个庄家跑腿竟而从墙角上拿起了锄头把,预备抢粮了。

    这时,大堂前火焰高涨,两个抱柱上,就如两个异国的优伶样的,穿着火制的舞服,手里各执一条火蛇,缠绕着烙柱,做神奇的旋舞。骨骼隐隐地也有着刮爆声,眼眶处如两盏火井的泉源,向外自然地喷火。有一个似乎舞动得过于兴奋了,使那支焦剥了的大柱,也极不自然地倚斜了。而那一个却骄傲着自己油脂的丰腴,气喘喘地还毫不松懈地随着火焰的音节上下地狂跳……

    前厅的正梁已经要塌下来了,而锁在里边的县长的三姨太太却还拼命地叫喊:“救命啊————救命啊————!”她的声音已成了绝叫,只有四面火唱歌般地回应着她,呼呼呼呼,一二三四,呼呼呼呼————火焰被解放了地跳着,唱着,叫着,旋着,并不觉出自己的罪恶,并不炫耀自己的功绩。只是无端地狂啸,无端地滚转,愉快地和应着那女性的哀号。一刻又吃惊地第一次才发现了什么似的伸长了脖颈来看着大堂前的天灯。天灯摇荡着————人类稀奇的光辉。火光从正厅一直迈过去,想到跟前去细看究竟。别的火舌也吃惊咋舌地向前拥挤。于是前厅,后厅,大堂都连成一片了。半个天空都为了这怒喷的嚣张的火焰炫耀。天似乎也为了这热光所昏晕了,天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的末日的贲临。

    南风如荼地刮来,火焰锐涨,这是谁鼓动着这么一把最为煽惑的扇子呢!

    南风如薰地刮来,火光冲天,这是谁能遏止或防制的一把最为助燃的扇子呢!

    南风到处刮着,带着炽热,带着火星,可是人们却都说着老北风向南刮了,这个真奇怪呀!人们的嘴里,心里,眼里,鼻子尖兴奋地喷出来的汗点里,都分明说着老北风向南刮了,这个真奇怪呀!

    闲人,无赖,甩下的胡子,游杆子,有的都逃了。有的却又出来了,老北风往南刮了。农夫,跑腿的,卖小工的,也出来了,老北风往南刮了。

    从今天晚上北来的误点的走回来的老客说,北大营让日本占了。商埠地一带都退光了。红顶山中国军队拉出去了。铁岭铃木的一团也奉命调走了。二道沟的红帽子黑帽子[6]一个都没有了,日本侨民不能走的,都和中国买好,有个老裁缝太田,自己用剪子把肚子剖开了。日本兵今夜十二点要进占全南满线的各大城。土匪都招抚。可是中国胡子由老北风领头自己编为义勇军了。老北风今天在茨榆城天帝庙歃血为盟,说非攻到沈阳不可,连夜赶,一城一站,所以今天下了古榆城来了……自从那班老客传出了这许多消息来,于是一传开去便由各个演述的人的口里,再附丽上各个人自己的幻想,意见和盼望,所以各式各样的传言,消息,谣诼,都传布起来了,都飞扬起来了。而今等天狗一过,老北风一来,人们便都觉着一块棉花从嘴腔里吐出,各种的消息都现在才得以确信不移地自由地互相播送着,互相兴奋着,互相奇异着,互相惊叹,感激,焦躁,不明白,狂热……全城都像引领在望,每个屋脊的屋瓴,都意外地伸出,向四外瞅着。

    老北风往南刮了。

    是的,的确是老北风往南刮了!衙门头前的大街上已经飘扬起两杆血红的三尖狼牙旗————

    “天下第一义勇军”。

    几个陌生然而又非常亲切的大字,比火光还更容易照明人的眼睛。在炙人的燥热里,跳跃的黑夜里,衙门头飞腾的烟雾里,飘扬,翻掣,迂回。

    人们的眼前都记起了都幻化出沈阳城里,现在也说不定该怎的惨了呢,中国的兵士被人掳去,当土埋了。手还在地皮上伸张,摇动,企求援救,企求苏复。可是一个黄褐色的大皮靴又拖着枪刺在上边踏过去了。

    几个小店员和小市民,被一群日本刑事关在一个屋子里,用削尖了的大竹竿子穿戳,看他们互相地扭挤,互相地推搡,以为笑乐……

    而在日本站上,从火车里赶出来的一群男女乘客,早已在行李房里圈了十二个钟头,一点东西未吃。几个喝醉了的车警和商人,到那里勒令把每个人的衣服都脱去,然后关到另一个屋子里,从一个窗孔伸进自来水管,向他们喷射。看他们男女躲避,狼狈与悲惨地骇叫。这是比前者更文明更进步人类的强者的游戏。

    其中一个学生不忍再看这种人类的耻辱延续了。他把一个放在墙角的检查手的桅灯,猛力地摔在几桶老鹰牌煤油之间了,于是屋里登时起火了。

    这些景象是由平日他们之被黑帽子灌洋油;半夜里在铁道上横过铁道,被巡逻兵打死;铃木的兵在农田里秋操,把差十天就要割的高粱地都践踏了;这些事实上来做根据,来做证实,他们的心都哀凉了。大陆气候下的人的特有恚愤,在他们全生命的机构里展开了,升发了,迸裂了。

    我们要报仇哇,我们不能让日本人永远骑在我们的脖子上。

    我们的苦日子就够受了,我们不能让弓长蔓把我们卖了。

    起来干哪,是时候了,这是时候了!

    把脑袋别在腰上干哪……

    于是农夫,小贩,年轻的庄稼当家的,都聚啸起来了。

    昨天还套在车上的辕马也变成胯下的坐骑了。

    生锈的六轮子也擦亮了,想用它的火力击中自己的仇人。

    快枪,套筒,三八式,左右开弓的香鹤腿,要赛过机关枪的双十响。年轻的人们都脸儿红红的,骑在马上起来了。

    人们传来了,说虹螺岘比这儿起来得还早。医巫闾山都爬满了,有一棵草就有一个人,有一棵草就有一个义勇军。山野里漫山漫野,彻夜不睡,大家计议。

    于是这儿更兴奋了。

    欢迎老北风啊!

    老北风往南刮呀!我们都往南刮呀……

    我们都往南刮呀……

    于是衙门头前的两杆血红的三尖狼牙旗,刮得更起劲了。喧嚣的大气里噗噗地掣震,也如两团热火一样地毕剥毕剥地燃烧起来了。

    而这时西边模范监狱里,忽然喊声冲天,许多的囚犯手里抓起铁门闩,木狗子,有的脚下的索镣子还未除净,稀里哗啦————有一个跌倒了,气闭了。大家在他身上踏过去。有的手里拿着警察的枪,向天空心虚地乱放。于是一片扰乱,嚣狂,似乎把西边也冲溃了。这西边的一道洪水,也不知不觉地就向东边合流,于是衙门头的人可更多了。

    农夫有的拿着洋炮,有的拿着锄头……惊慌又残忍地在胡想着,在奔走着。

    囚犯这时才知道城已破了,便都不再远逃了。反而都蹲在墙角堆集起来。因为他们已经疲惫,而且腿都酸麻了。不知道是谁从县大人的小厨房弄来一袋面粉,大家就着燃烧的大堂的檀木做起馍来。

    “我们抢官仓去呀!”

    “先打日本!”

    “抢腰栈的官仓去呀!”

    “官仓在腰栈哪!”

    农夫们都向广成大街那边跑了,广城车铺一带的居民,大小孩等,妇女,也都拿着畚箕,洋油桶,柳罐斗……出来了。

    腰栈的炮台,显然已经被天狗给损失得不堪了。可是这会儿又遭到大敌了,但是子弹还是源源地向外扫射……

    于是妇女小孩都逃回来了,逃到阳沟里,车铺的空棺材里,墙垛里,等着前边打胜了,好向前抢。

    高明远,那小子也想在腰栈里再得一手。可是一看开枪了,也便退下来,等那帮傻小子攻下来,老俺再进去吧,先到空棺材里去睡一觉……

    “抢上去呀,抢上去呀,上啊,上……”

    震天撼地的一片狂乱:“攻下来了,抢啊,大家抢粮去呀……”

    大家伙都海潮似的涌上去了。

    枪声,人声,血流声,东西破裂声,脚底践踏声,砖墙颓圮声。拥挤声,呼喊声,玻璃破碎声。刨物声,水流声,箱柜劈毁声。人的啸聚声,惊叹声,火爆声,簸荡声,混浊声,洋油桶声,枪声。小孩哭声,女人叫骂声,火药轰裂声,木质摧折声,屋宇震悚声……谷粒撮流声,物什磕碰声,喧夺声……一切狂嚣,一切噪音,万种呼号,千百震响……这不平凡的蜂起,这碾平了腰栈晕眩的一夜……

    老北风,起在空,

    官仓倒,饿汉撑啊……

    这个歌声又在大家的心里叫起了。

    于是腰栈的一切都在大家的脚底下蹍平……

    这时,衙门大照壁上已经贴起毛头纸的布告:

    照得日本帝国,将我土地占据。

    似此禽兽行为,国际人神共嫉!

    本军奋然起义,不毙倭奴不息。

    从前岳飞杀鞑,农民约时而起。

    我辈如有天良,必亦同舟共济。

    否则引领受死,如何托生一世。

    从今誓师南指,黄龙指日可期。

    汝等如有血气,其各揭竿而起!

    浓黑的墨迹还没干呢,可是围着看的人,已经万头攒聚了。

    如今,古榆城已经变作另外一座古榆城了。人们都觉忽然间眼前一亮,地球在翻了一个个儿,一切都得重新改变,重新安排,重新分配。

    人的胆也壮了。大户人家也都派人化装出来,来打听消息,从前躲起来,现在却都钻出来了。不想抢人的,也不怕被抢的,也都出来了。北边广成大街的人呼呼地往衙门头跑,衙门头的人又呼呼地往广成大街跑……更拥挤了。街上因为打听消息的和看热闹的更多了,所以反而显得雍容起来了。孩子也有怀揣着俩烧饼的,回家告诉娘去了,说:“不是胡子,是义勇军。”

    可是娘还说:“你别听他诈,他等大家都不防备了,他才抢呢……”

    “不是,是义勇军,天下第一军,有告示……大旗上都写着呢!”

    “你快给我趴下去,不兴你再出去,小短命的!”

    可是,街上的人,却并不因此而减少,街上的人更多了。衙门头人的海泛滥了,人的海溃决了,人的海翻转着神奇的波澜了……现在是涨早潮的时候了。黎明的第一线从晨鸡的喉管里传出来的时候,人的海在涨潮了,人的海在涨潮了。

    海,火一般的怒吼,波涌,激荡,人的头,从心底飞溅出的火焰,如紫星的崩溃的星云,在无规律的大昏眩里滚转,整个的科尔沁旗草原的地壳崩毁了。重新又有万千的有机的硫黄质的熔岩,石砾,来接受另一个意义,来创造,来喷吐,来叠砌另一个新兴的地层……

    是涨潮的时候了,黑的潮水,白的浪花,红的晨光搅在一起了,一个大混沌的晕眩,一个大清晰的晕眩!人在三昴星出现的时候,涨起早潮来了……是涨潮的时候了……

    人在凶号,整个科尔沁旗草原在震颤,在跳跃,在激扬!

    人的旋涡里,忽然一亮————是大山古铜色的头,狮子样的鬃毛抖动。

    黑绒镶边的大眼平静地向东方的启明星看着。天际好像只有三只强烈的星光在昏雾的晨曦里发光。

    大家忽然狂怪地一号,像无边的毒蛇在愤怒的一刹那间把血焰的毒头都向天空竖起来了。

    晨光是昏昏的,接近地平线的一带,还有一块星云,墨龙似的在伸张它的牙爪,晨光在和它搏斗……

    不久,天必须得亮了。

    [1] 大抬杆:一种土制的抬炮。

    [2] 窑:地主有武装的宅院,土匪黑话。

    [3] 枪车:即子弹夹。

    [4] 屠窑:即把这座宅门人口都杀了。

    [5] 马号:指官家养马的地方。

    [6] 红帽子:指日本兵。黑帽子:指日本铁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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