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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潘道士便道：“西门氏门中，有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良久，只见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画。】</span>良久乃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证明子虚化官哥公案，在此一问。】</span>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明说死孽。】</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已明明说破，有良心者当毛骨惊然，而西门庆毫不知警，岂岁月久而忘其事耶！抑蔽于情而□于爱耶！俱非也。盖元不以此事为亏心耳。】</span>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虽阴官亦不能强。”</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天理当然。】</span>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于年命若干？”西门庆道：“属羊的，二十七岁。”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如何。”</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便是后天，成何益哉！】</span>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灰坛。】</span>以黄绢围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绢围。】</span>镇以生辰坛斗，</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坛斗。】</span>祭以五谷枣汤，</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祭物。】</span>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灯。】</span>上浮以华盖之仪，</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华盖。】</span>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西门庆听了，忙吩咐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去，只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上。】</span>周列十二宫辰，</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周围。】</span>下首才是本命灯，</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下。】</span>共合二十七盏。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不许一人在左右。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真气，布步玦，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月明星灿，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阵怪风。正是：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落叶。推云出岫，送
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姮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
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忽一阵冷气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是狮子街房子内病中结成者，是乔皇亲花园内投胎者。】</span>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子虚别来无恙。】</span>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二句乃普净座前定案。】</span>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作孽人尽头语。】</span>满眼落泪，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两作经衬钱。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吴神仙收布，梵僧收布，道士今亦收布，所云布施，即无不收乎！一笑。】</span>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得度即渡。】</span>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发脱道士，庶笔墨干净。】</span>
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向伯爵，不觉眼泪出。</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向伯爵落泪，奇绝。】</span>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四更时分。】</span>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庆道：“教小厮拿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渡下文。】</span>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个我的哥哥。】</span>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两个我的哥哥。】</span>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瓶儿先哭，妙。】</span>说道：“我的哥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三个我的哥哥。】</span>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个我的姐姐与上文我的哥哥对针。】</span>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四字下得斟酌。】</span>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来回小哭。】</span>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庆道：“我的姐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两个我的姐姐。】</span>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西门庆道：“我的姐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三个我的姐姐。】</span>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咱晚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不然，几乎忘却是四更说话。】</span>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也不见得。”</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颖上三毫，如灯取影。】</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痴心语。】</span>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甚么！也只在早晚间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颖上三毫，如灯取影。】</span>西门庆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儿！”</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金莲爱减瓶儿处，明明道破。】【绣像夹批：金莲正反此。】</span>题起来又哭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一番小哭。】</span>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至月娘与西门同哭泣，岂不大奇。】</span>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分了？”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仍是四更。】</span>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
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痴景杳杳冥冥。】</span>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忙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得出，方是一来回大哭。】</span>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下语深浅自见。】</span>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连着写来，妙绝。】</span>月娘向众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甚么？”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语直照入门时。】</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此一哭直急到初进门逼打瓶儿上吊时，非泛然语此，细甚，冷甚。】【绣像夹批：知此之谓也。】</span>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月娘心事，亦在其入门时，故一触即动也。】</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知此之谓也。】</span>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他！那个不打这条路儿来？”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他几件衣服出来，咱每眼看着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锦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绸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绸子裙出来罢。”
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开了箱子，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一件衬身紫绫小袄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早为入梦作因。】</span>一件白绸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因问：“寻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他心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此处“心爱”二字，冷尽人心。】</span>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出来与他穿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他跳火坑。</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映月娘好佛。】</span>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与他装绑了去罢。”李娇儿听了，忙叫迎春寻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非礼也。】</span>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磐，一个炷纸，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大书特书月娘可畏可恨，令人不愿一见其面，便有百二十分险，百二十分狠。自墙头寄物后，不谓又有此一畅心之事于一锁门也。然为后勤部钥匙伏线。】</span>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行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文心何暇整之甚。】</span>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至于此大哭。】</span>比及乱着，鸡就叫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自上文黄昏点灯，直写至四更，再写至四更将终，至此一笔写“鸡就叫了”四字，真有千钧之力。上文一准备没睡诸人忙乱如画。】</span>
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候没了。”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辙，</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此处补出五更二点辙。】</span>还属丑时断气。”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徐先生向灯下问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一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才子无所不通，医卜星相皆化工矣。】</span>吴月娘使出玳安来：“叫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妙绝。俗规何处得此书来愚弄世人？往他方去，更妙，写尽愚人。】</span>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乃丙子日，已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可笑之极，然则十二生中皆必前世打死一个也，写尽愚人。】</span>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盛哀之数，想当然耳。】</span>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报亦狠哉，与子虚丝毫不爽。】</span>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内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内，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那移了。”徐先生写了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又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叫赵裁雇了许多裁缝，</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比看灯时所赶衣服何如？】</span>在西厢房先造帷幕、</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帐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桌围，</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并入殓衣衾缠带、</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各房里女人衫裙，</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一件白直裰。</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买了三十桶魁光麻布、</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二百匹黄丝孝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内搭五间大棚。</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路细细写来，总是全无月娘，市井无礼，可叹，可笑。】</span>西门庆因思想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大哭余文。】</span>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百忙写玳安奇绝。】</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冷冷效伯爵之颦。】</span>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哑着喉咙只顾哭，</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大哭余文。】</span>问他，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月娘之怨自爱出，与金莲不同。】</span>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道：“原来他还没梳头洗脸哩？”</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玉楼冷淡处。】</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玉楼与西门处原不错（？）心。】</span>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道：“你还没见，头里我倒好意说，他已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西门心事。】</span>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今后再无争攘之人矣。】</span>──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是畅语。】</span>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月娘险人，可畏。】</span>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深心俱出。】</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月娘泥其词，自以为过情也，言语怪也。】</span>孟玉楼道：“李大姐倒也罢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玉楼之怨深矣。】</span>
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说：“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大非礼。】</span>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你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敬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好形容。】</span>我又惹他做甚么？”</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补出。】</span>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这里，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管情爹就吃了。”吴月娘说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已渡伯爵二人。】</span>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入门诀先妙。】</span>只哭“我那有仁义的嫂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可见无怨尤之难。】</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哭得便投机。】</span>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是甚时候殁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下就做了一梦，</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此处一梦为一部梦字起头。】</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梦亦投机，可见帮闲皆天意也。】</span>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瓶坠却以簪折点晴，大妙。是知后黄真人明言黄土伤心也。】</span>说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迷者自以为然。】</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金莲固硝石，而瓶儿为玉亦未必。】【绣像夹批：微言可思。】</span>我醒了，就知道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白描。】</span>果然哥有孝服。”</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梦语一解便赘，只一顺嘴跌脚便了，何等简透。】</span>西门庆道：“我昨夜也做了恁个梦，</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一梦。】</span>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伯爵两根，单指瓶、莲、西门六根，却单为瓶儿一人。】</span>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正是睁眼处。】</span>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明明亏欠子虚，若不记忆，可见自省之难。】</span>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非此数语亦不知报应之当。】</span>──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是透过下文。】</span>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先伸情，后论理，末复以从厚，一经安顿，其口语自醒……】</span>争奈你偌大家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转。】</span>又居着前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二转。】</span>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三转。】</span>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怜俐人，何消兄弟每说？</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四转。】</span>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五转。】</span>越不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果是生花舌。】</span>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胡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二语该温秀才说。】</span>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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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文</span><span class="z">禹门云：人能于未死之时，知有必死之日，举凡恩与怨，名与利，得与失；均可村堵行云流水，而当局转作旁观之人。人能知有必死之事，时存防范之心，举凡节饮食，禁嗜欲，慎寒暑，俱当视若冰窖火坑，而崎岖变作平坦之路，是心苑而身可以不死，身死而心亦可以同死矣。虽然，此其权固操之自我者也。乃有横逆之来，衅不自我，狠毒之计，谋出于人，虽大丈夫亦不能含冤，岂小女子而令其忍受耶！可知李瓶儿之死，实有促其死，逼其死，‘催其死者，遂不得不死。呜呼！果真死矣。瓶儿身死，而耿耿此心岂能与之同死乎？瓶儿之心不死，即众人之心不死也。西门庆或知得病之由于己，而不知致死之由于人。徒于其将死未死之间，问卜求签，延医生，请道士：而于人之将死也，希冀其不死，祈祷其不死，亦可谓愚之至矣。
试观瓶儿既死，诸妇之与金莲；金莲之与诸妇，均非昔日光景。即与金莲最亲密之玉楼，亦露出冷淡情形，而西门庆者便在瓶儿屋中与如意私通，未几又移其所爱瓶儿之心，面尽付与潘金莲矣。尚得谓之独锺情于瓶儿哉！则此日之铺张丧事，穷奢极侈，盖势也，非情也。李瓶儿之死，亦可谓得其时矣。</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