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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成了许多自以为是的美国老板愤慨的原因。中国的这种状况未能引起革命,而且尽管美国工厂的条件要更优越,但中国的老板还是能招到大量劳工,这不禁使人困惑。事实上,普通中国工人并不想通过操纵由私营工厂主占有的机器,以此进行象征性的自我表现,而是想要安定的生活和放松的休闲时光。“近代”中国曾爆发过严重的阶级仇恨。几乎每一个中国工业中心都发生过工人残杀雇主随后宣布成立独立城邦的事情。但对中国来说共产主义是陌生的,且没有一次尝试取得长期成功。后来民族主义党的地位变得牢固,最严重的工业弊病也得到解决,于是阶级感情便被甚嚣尘上、反对美国干涉的爱国主义所取代,为美国老板工作的工人常被称为汉奸。

    普通中国人敬重文化人 [12] ,而且在自己的生活中也会东施效颦。但事实上,这种文化同样肤浅,并不比它摒弃的权力崇拜强多少。它是一种清廉崇拜,一种文字崇拜。当然,这里的文字主要不是之乎者也,而是浩如烟海的现代科学理论,尤其是纯数学。过去在中国,中举当官要死记硬背儒家经典,现在考察的则是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特别是经济学和社会理论的能力。官方不鼓励求取仕途的人去思索数学的哲学基础,但至少要掌握这门庞大学科的一个分支。由于老师灌输给学生的信息量很庞大,所以学生们没有时间去考虑不同学科间的互相联系。

    然而,中国有一种高尚的、难以言状的情操,初人的希望就寄托于此。党内的少数人具有一种创新精神,他们是这个时代人类精神奋进的源泉和起点。这些思想家明白人类的渺小性,但他们依然自视为宇宙中的王者。在实证主义和相当浅薄的形而上学主义基础上,他们建立了自己的社会理想和艺术理论。在艺术的实践和熏陶中,他们确实目睹了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他们对民族遥远的未来持悲观态度,对美国的福音主义持鄙视心态,所以他们认为生活的真谛就是,在公正的环境中,创造复杂而统一的人类生活模式。用他们的话说,社会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是人类交往的脆弱的、易逝的纹理。他们认为,不仅个人生活,或许整个人类的事业都是一场悲剧,而且要按照悲剧艺术的标准去评价它们。当把他们自己的精神与美国人的精神进行对比时,他们中的一位说道:“美国是一个在装备奢侈、电力充足的游戏室里玩耍的顽童,这个顽童自诩靠自己的机械玩具能改变世界。而中国是一个傍晚在自家庭院散步的绅士,格外情迷花草的芳香和庭院的规整,因为空气中弥漫着冬季的第一丝寒意,而耳中回荡着不可抗拒的野蛮人的传言。”

    这种态度中有些令人钦佩的精神,它也是时代急需的,但也有一个致命的不足。在最优秀发扬这种精神的倡导者中,它上升为一种对平凡生活的呼唤,超然而热烈,同时又极易退化成消极自满和繁文缛节。事实上,由于中国注重外表的传统,这种精神面临着陷入腐化的危险。在某些方面,美国精神和中国精神是互补的。一方焦躁不安,一方心平气和;一方热情奔放,一方波澜不兴;一方笃信宗教,一方尊崇艺术;一方是浅薄的神秘,至少是浪漫的,一方是传统而理性的,但不适于长期沉入严谨思维。如果双方能够合作,这两股精神力量会取得伟大的成就。另外,双方有一个共同的致命缺陷:求真的兴趣都不大。这种兴趣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冲动,令人困扰又给人启发,是自由运用批判性才智的激情,是对事实艰苦卓绝的求索,曾是欧洲甚至美国早期的荣耀,眼下却在初人身上荡然无存。在这一缺陷的基础上,另一个不利条件削弱了他们的力量:缺乏玩世不恭的智慧,而之前的人们会互相戏谑,会自嘲,甚至呵佛骂祖。

    他们虽然有这个弱点,但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也会成功。然而我要说,美国精神逐渐削弱了中国的清廉,从而破坏了一次中国得救的机会,甚至不啻带来了一场灾难。这种半是偶然、半是必然的灾难周期性地降临在初人头上,仿佛是某种神灵的外在意志————此处的神并不想要任其摆布的有灵傀儡,而是更欣赏卓越的创造力。

    2.冲突

    美欧战争之后是一个世纪的小规模民族冲突,又经历了一个世纪充满紧张的和平期,这期间美中之间的厌恶越发浓重。和平期接近尾声时,很多人在原则上接受了世界主义,摒弃民族主义,但是根深蒂固的部落情结仍潜伏在每个人的心头,随时准备卷土重来。地球已是一个被和谐地组织起来的经济整体,各个地区的大企业都对爱国主义不加掩饰地加以蔑视。这段时期里,成年人都自觉地、毫无保留地主张国际主义与和平主义。然而,这种信仰虽然从逻辑上无懈可击,但追求冒险的生命欲望却总是想要削弱它。持久的和平与改善的社会条件极大减少了生活中的危险和困苦。人们只要还保持着野性的冲动,想要发泄原始的勇气和内心的愤怒,这里就有战争的一席之地,除此之外也没有对社会无害的替代手段。人类自然渴望和平,然而仍然不自觉地需要战争让他们的英勇与顽强得以表达。这被压抑的好战意志不时地通过不理智的狭隘民族主义迸发表现出来。

    最终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冲突。与以往一样,冲突源于经济和情感两方面的因素。经济上的原因是燃料需求。一个世纪前的严重油荒让人类清醒过来,国际联盟将全球的油田乃至煤田都纳入整体管辖。国际联盟还实行了严格的管理制度,调控这些宝贵资源的使用。尤其是原油,只有确实没有替代品可用的企业能够使用。对燃料的全球控制或许是国际联盟最伟大的成就,直到国际联盟解体为止,该政策一直在执行。但在命运的捉弄下,这项明智的政策却成了文明没落的主因。这种政策将煤炭耗尽的时间大大推迟,然而那时人类的智慧也大大衰退,竟无力应对这场危机。人类没有及时进行调整以适应新的局势,所以最终陷入崩溃。

    就在人类寻找对策的时候,他们发现南极洲的石油储量很大,开采有利可图。遗憾的是,它并不属于世界燃料管理委员会的管辖范围。美国是第一个进入该油田的国家,发现了大机遇,并将其视为在全球推行美国化的契机。中国对美国化表示担忧,所以要求这片新油田的开采由世界燃料管理委员会管理。几年来,双方在这个问题上日益狂燥,陷入“原油民族主义”的漩涡。战争似乎逐渐成为不可避免的解决手段。

    然而与以往相同,冲突的实际诱因还是一场意外————印度童工丑闻遭到曝光。十二岁以下的男女儿童被迫做繁重的工作,而在这个凄惨的国度,他们唯一能做的探索就是早尝禁果。美国政府提出抗议,言辞间以全球卫道士自居。印度立即搁置了将要进行的改革,如对待好管闲事的人一样,对美国进行了回应。美国借口“得到了世界上所有道德民族的认同和支持”,威胁要派调查组解决问题。中国站出来斡旋,力争其对手和伙伴继续保持和平,承诺如果美国撤销对东方道德观的过度污蔑,它也会保证印度不再雇佣童工。但为时已晚,美国在中国的一家银行遭到袭击,西方终于向东方宣战。

    亚洲和北非各国在地理上连成一片,而美国及其附属国则有着更优越的经济组织。战争初期,双方都没有像样的武器装备,因为战争长期被视为“非法”。但这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当时的战斗可以大量使用民用飞机。飞机上装载毒气、烈性炸药、带病毒的微生物,还有杀伤力极高的“超生物体”,当时的科学家们有时将其视为最简单的生命,有时又视为最复杂的分子。

    战事初期很激烈,之后越来越弱,拖了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在战争即将结束之际,非洲大部分地区被美国控制,但因为南非人成功地在尼罗河源头投下了毒药,埃及成了无人区。欧洲占领军是体格健壮的中亚人,他们当时已经在考虑入主中国的问题了。欧洲学校开始教授拼音化汉语。但英国没有学校,也没有人口,因为在战争初期,美国就在爱尔兰建了一个空军基地,使英国遭受无数次毁灭性打击。飞行员来到伦敦上空,仍能从乱糟糟的绿色和灰色残骸中辨认出牛津大街和河岸街。当年为了保护自然免遭城市文明侵蚀,令人艳羡的国家“风景区”在英国各地设立起来,现在却完全遭到破坏。在世界的另一端,日本诸岛同样遭到袭击,因为美国人试图在那里建一个空军基地,直插敌人的心脏,但最终未能得逞。然而,目前中国和美国本土都未严重受损。后来美国生物学家研究出了一种毒性巨大的细菌,比现今已知的任何物质的传染性和杀伤力都强。它可以瓦解神经系统的最高级功能,即便人类只受到轻微感染,脑力活动也会即告停止,严重的话甚至会立即死亡。美国军队凭借这一武器使中国的一座城市陷入混乱,飘散的细菌进入该省几位高官的大脑,使他们的行为与言语失调。人们将犯错归罪为触碰了细菌,这成了当时流行的开脱借口。迄今仍未找到阻止瘟疫传播的有效方法。在发病初期,病人变得焦躁兴奋,胡编借口,四处闲逛。“美国疯病”似乎就要传遍中国大地了。

    总的来说,美国占据了军事上的优势。但从经济角度来讲,承受更大损失的反而是美国,因为他们高度发达的社会很大程度上依赖国外投资和对外贸易。此刻,美国大陆上出现了真正的贫穷,还有严重的阶级斗争征兆,但斗争双方不是工人和资本家,而是工人和战争的必然产物————独裁的军事统治阶级。大企业一开始向爱国热潮屈服,但很快就想起了愚蠢和极具毁灭性的战争对贸易的影响。其实对双方来说,民族主义热情只持续了数年,之后对敌人的恐惧就取代了对冒险的渴望。公众被灌输了“敌人是魔鬼”的思想。交流断绝二十五年后,许多人都把两国的思维差异视为物种隔绝一般。所以美国教会鼓吹中国人没有灵魂,说中国人最早进化成人的时候,撒旦进行了干预,将他们设计为狡猾且毫无亲切感的人。他在中国人身上种下了贪求感官享受的本能,让中国人对神视而不见,对美国人荣耀的目标————“为了活力而努力”————视而不见。如同史前时期新生哺乳动物清除掉了行动迟缓的、残忍的、不合时宜的爬行动物一样,现在新兴的、富有感情的美国注定要从地球上清除掉如爬行动物的蒙古人。而在中国,官方观点认为美国人是典型的生物退化产物,像所有的寄生生物一样,他们只注重低等的行为方式,却失去了融入高等自然的机会。而现在“地球上的绦虫”,正用他们强大的占有欲去蚕食人类的高级官能。

    这些都是官方的论调。但对战争的担忧近来使双方都产生了对政府的严重不信任,人们表现出不惜任何代价来实现和平的强烈意愿。因为战争决定了双方政府能否继续自己的统治,所以他们极其痛恨国内的和平主义者,甚至比敌方还要痛恨。一国的特工发现对方国内的和平主义者在密谋时,甚至不惜将情报知会敌国。

    所以,当太平洋两岸的两国大企业和工人最终决定共同努力阻止战争的时候,谈判代表也很难见面。

    3.太平洋小岛上的会晤

    除了政府外,整个人类现在都真诚地渴望和平,但在美国有两种势均力敌的观点:一种观点单纯致力于实现全球政治与经济统合;另一种观点则狂热地鼓吹将美国文化强加给东方。在中国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为了实现和平和繁荣,要大力发展商业,牺牲理想;另一种观点主张要保护好中国文化。即将秘密会面的两人都带有典型的本民族特性。两人的会面既有商业的动机,也有文化的动机,但往往是前者占据主导。

    终于,两国战争进行到了第二十六个年头。某个夜晚,两架从东西方而来的水上飞机在太平洋小岛汇集,停在一个偏僻的水湾里。赤道地区曾经硝烟弥漫,只能看见残月,如今海浪却在月下波光粼粼。这时,从两架飞机上分别走下一人,然后他们各自划着橡皮舟到了岸边。两人在沙滩上会合,握手,其中一人表现得彬彬有礼,另一人虽然友善,却有些不自然。此时,太阳已经从海洋的远端探出头来,投射着光芒,并散发着热量。中国人摘掉飞行头盔,特意展开盘着的辫子,脱下厚重的保护服,天蓝色的丝织衣裤映入眼帘,上面有金龙刺绣图案。另一个人用几乎毫无掩饰的厌恶目光看着对方的服饰,然后脱掉外衣,炫耀着得体的灰色大衣和马裤。这是当时美国商人潜意识中对清教主义回归的一种表现。中方代表抽着烟,两人坐下来谋划着地球的未来。

    双方的会谈心平气和,没有出现任何不愉快,因为他们早已签订了具体措施的协议,要立刻废除所有国家政府。双方代表都充满信心地认为,只要双方在太平洋两岸同时努力,事情就会得到圆满解决,因为两国的金融势力与伟大人民都是可以信赖的。为了取代国家政府,他们要建立一个世界金融理事会,由全球各大金融工业巨头和工会代表组成。美国代表担任会长,中国代表任第一副会长。理事会负责监督全球经济重组的进程。东方的工业状况要与美国保持一致,但美国必须停止对南极洲的垄断。那片富饶的处女地将由理事会负责管辖。

    会谈期间,两国代表偶尔会提及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但他们都认为这无足轻重,不应该成为商业谈判中的障碍。

    此时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却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初人情绪不稳定的天性使他们非常容易受到这些意外的伤害,尤其是在自身的衰退期。

    一个人从海角处游进小海湾,打断了会谈。她出现在浅滩,从水里出来,走向创造世界国家的两个人。她皮肤呈黄褐色,面带笑容,裸露着身体,长时间游泳使她的乳房高高隆起。她站在两人面前,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两人之间的关系瞬间发生了变化,但双方都没有意识到。

    “大海美丽的女儿”,当时的亚洲人与外国人交往时,会故意使用这种古奥的英语,专门跟美式英语拉开距离,他现在就是这样,“我们两个生活在陆地上的人能为你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会做什么,但我愿意为你效劳。”他的眼睛亲切地打量着女人的全身,但似乎依然不失礼数。她用手挤了挤头发里的海水,仰慕者的目光为她更添风采,然后她站到说话的中国人面前。

    但美国人提出了抗议:“无论你是谁,请不要打扰我们。我们正在谈论非常重要的事务,不能浪费时间。请离开。你赤身裸体,对文明人太无礼了。现代国家是不许赤身游泳的,我们对这点非常在意。”

    身体未干的黄褐色皮肤女子有些难过,但脸色更红润了。闯入者刚要离开,中国人却喊道:“别走!我们的商务谈判马上就结束。你的出现让我们精神振作起来了。你是谁?你来自哪个国家?我的人类学知识肤浅,所以无法推断你的背景。尽管你晒了不少太阳,但肤色比当地人白皙。你有希腊人的乳房;你的嘴唇更像是古埃及人雕琢的作品;你的头发正在变干,在较暗的光线中,看上去好像是金黄色的。还有你的眼睛,让我仔细观察一番,大大的,非常机敏,和我的同胞一样,又如印度人的内心一般高深莫测。我看你的眼睛不是纯黑色的,而是黎明前天空的蓝紫色。你身体各部位的完美统一征服了我的心和灵魂。”

    在中国人高谈阔论时,她恢复了镇静,时不时地用目光扫视着美国人,但美国人的目光始终躲避着她。

    她说话的腔调和中国人很相似,但奇怪地带有古英语的口音。她说:“我当然是混血儿。不要称我为大海的女儿,请称我为人类的女儿,因为每个种族的漂泊者都在这岛上播下了他们的种子。我知道,我的身体显示了多族血统的特征。我的思维可能也与你们不同,因为我从未离开过这个岛。尽管我不到二十五岁,但对我来说,20世纪的历史比今日模糊的时事意义更加重大。一位隐士教我读书,两百年前,他生活在欧洲,是一个非常活跃的人,但在漫长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来到岛上隐居。他很疼爱我,是长者对小辈的疼爱。日复一日,他教会我如何洞察历史上伟大人物的心灵,但对这个时代的知识,他却没有传授给我。既然他已经去世,我便努力让自己熟悉当今时代,但我仍然用以往时代的视角去观察所有的事物。”她转向美国人,“所以,如果我违反了当代的习俗,那是因为没有人向我这与世隔绝的大脑里灌输裸体是不体面的思想。我孤陋寡闻,就是野人。如果我能有幸体验你们伟大的世界该多好!如果战争结束,我必定去周游世界!”

    “你真是性感迷人,”中国人说,“多么优雅,多么有教养的野人啊!跟我去现代的中国度假吧。只要你妩媚动人,在那里你也可以裸泳。”

    她并未对这邀请做出任何反应,而是似乎陷入幻想之中。于是她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或许我不该如此焦躁不安,如此梦想去感受世界。然而,能去感受母性该多好!岛上有许多人经常给我爱抚,让我的感情世界更加充实。但我无法将自己托付给他们中的任何人。虽然他们很可爱,但我不愿意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做我孩子的父亲。”

    美国人有些焦躁不安,但中国人用低沉的声音插话。“我,”他说,“我,世界金融理事会的副会长愿意为你提供体验母性的机会。”

    女子表情沉重地注视着他,然后像对待一个提出过分要求的孩子似的微笑着。但美国人立即站起身,对身穿光滑丝绸的中国人说:“你或许知道,美国政府正在向你的国家第二次投放毒气,让你的人民精神错乱,比上一次还要厉害。你们是抵御不了这种新型武器的,如果要我拯救你们,片刻都不能耽搁。你也不要耽搁时间,因为我们必须同时行动。现在事情都谈妥了,但我离开前有话要说。你对这女子的行为让我强烈地意识到,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出了问题。我渴望和平,所以我不会过多地干涉这个问题。我现在通知你,当理事会建立的时候,我们美国人必定会劝诫你们改掉这些恶习,为了这个世界,也为了你们自己。”

    中国人起身回应道:“这个问题一定要现在解决。我们从没指望你们接受我们的标准,所以你也不要指望着我们去接受你们的标准。”然后他又走向那女子,向她微笑。他的微笑激怒了美国人。

    我们不必关注两位代表之间的具体争论。他们两人尽管胸怀世界,但都对对方的价值观表现出了蔑视。无需多说,美国人严肃了起来,盛气凌人,而对方越发漫不经心,冷嘲热讽。最终,美国人抬高嗓门,发出最后通牒。“除非在世界联合的协约里加入一条,”他说,“你必须承诺你们会进行大规模的革新,否则我们绝不会签署。实际上,我的同事们早就提出来,要想合作,这是前提。当时我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担心那样会损害协约,但现在看来,这是非常必要的。你必须教育你的人民,用科学的宗教武装他们。你们学校的教师必须承诺教授当代基础物理学和行为科学,必须崇拜‘神圣能量’。变革是痛苦的,但我们可以帮助你们。你们需要一支强有力的审查官队伍,他们直接对理事会负责。他们要确保你们改正好色的缺点,因为你们在其中浪费了大量的‘神圣能量’。只有你们同意这些要求,我们才会停止战争。上帝的律法也要遵守,要知法守法。”

    这时女子打断了他的话,说:“告诉我,你们的‘上帝’是什么?欧洲人崇拜爱,不是‘能量’。‘能量’指的是什么?是不是让机器快速运转的东西?激活以太的东西?”

    他直截了当,照本宣科地回答道:“上帝是无处不在的行为精神,当你需要的时候,它就会现身。上帝指派伟大的美国人让宇宙走向现代化。”他停顿片刻,看了看他那架线条流畅的水上飞机。然后加重语气说:“快点儿!时间多么宝贵。要么你为上帝工作,要么你因不信上帝而受罚。”

    女子走近道:“这项狂热事业中必定有伟大的一面。但不知何故,尽管我的内心告诉我你是对的,但我在潜意识中仍然表示怀疑,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差错!”他咄咄逼人地走近她,笑着说道:“当一个人的灵魂本身就是行动时,他怎么会把‘行动是神圣’理解出差错呢?我一生中一直在为伟大的上帝、能量服务,从汽车修理厂学徒到世界总统。难道美国人没有用成功证明自己信仰的正确性吗?”

    她感到极度欢喜,但仍然困惑地盯着他。“你们美国人有些执迷不悟,”她说,“但你真的很伟大。”她紧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把一只手放在他身上,坚定地说:“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你是对的。无论如何,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可靠的人。带我走吧!做我孩子的父亲吧!带我去美国那些值得冒险的城市,我要与你共同奋斗。”

    理事长突然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渴望,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而女子似乎也看出了这点。但是,他转向副会长说道:“她看到了真理。你呢?你是要战争,还是回应上帝的召唤,与我们携手?”

    “是牺牲我们的肉体,还是我们的灵魂?”中国人痛苦地说,但语气不是很坚定,因为他并非思想狂热的人,“灵魂只不过是肉体行为的协调整体,而且尽管存在着小小的争议,但归根结底,我们都认为协同行动是当今大势所趋,更何况这位女子更青睐美国人的气质。另外,亚洲人的生活方式至少有一点高贵的地方:它不会仅仅因为宣传手段就屈服,反而会由于竞争者的存在而愈发强大。鉴于这些事实,我接受你的条件。但是,由外部势力逼迫中国接受并实施这么大的变革,这有损尊严。你一定要给我时间,让我在亚洲培育本土的能量主义者,他们会宣传你的主张。恕我直言,他们或许会给你的主张赋予一种现在还不曾有的优雅。即使如此,我们也要保证南极洲要由全球一同管理。”

    随即双方签署了条约,但也起草签署了一条新的秘密附加协议,由“人类的女儿”做双方的见证人,签字的字体清晰、丰满、古朴。

    女子分别握住双方的一只手,说道:“世界终于得到了统一。但我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我似乎听到了旧导师责骂的声音,好像说我很愚蠢。但他使我感到失望,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新的导师————世界之师。”

    她放下中国人的手,好像要把美国人拉走。而美国人尽管感情专一,也有美好的后半生在纽约等待着他,但他还是渴望用自己的清教徒外衣触碰她沐浴阳光的肉体。接着,她就将他领进了棕榈树林。

    副会长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在深思,在微笑。

    美国化的世界

    1.第一世界国的建立

    现在欧战结束已经三百八十年了,至少世界统一的目标已经实现,可惜初人的精神状态在此之前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我们不必赘述从各国争霸到世界金融理事会的历史,只需要知道美中采取了共同行动,而两国的军政府却发现自己正被跨国企业的消极抵抗削弱。在中国,这一过程几乎是在瞬间和平地完成;但在美国,严重的骚乱持续了几周,茫然的政府试图进行军事镇压。然而民众渴望和平,并且尽管几位企业巨头被射杀,四处都有工人倒下,但反对政府的力量是无法抵抗的。很快,执政寡头便垮台了。

    新秩序建立在一套宏大的工团社会主义体制基础上。从理论上说,每个行业都由各自的成员用民主方式进行管理,但实际上都由个别有权势的人操控。行业之间的协调由世界工业委员会负责,它是各个行业领袖探讨全球整体事务的基础。每个行业在委员会的地位高低,部分取决于其在全球的经济实力,部分取决于公众的敬重程度,因为人们的行为举止已经被分别评定为“高尚”或“卑鄙”,而“高尚”的未必是经济实力最强的。于是,委员会之上就出现了一个高尚“行业”内部圈,声望从高到低的排序大概是:金融、航空、工程、陆运、化工和体育。但真正掌权的不是委员会,也不是内部圈,而是金融理事会。理事会由十二名百万富翁组成,以美国会长和中国副会长居首。

    这个威严的委员会内部难免有分歧。开始运作后不久,副会长就试图推翻会长,将会长与自称“人类的女儿”的有色人种女子的关系泄露出去。他本料想丑闻会激怒看重道德的美国民众,损害会长在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但会长凭借其天才之举成功解救了他自己,维护了世界的统一。他并没有否认对他的指控,反而认为那是他的荣誉。他说,他在征服那名女子时感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如果没有大胆地牺牲自己的纯洁,他就不配当世界总统,他就永远是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那名女子的血管里流淌着所有民族的血液,她的思维里交融着所有文化。后来的多次交往证实,他从与她的结合中体验到了与东方精神的融合,获得了对人类的强烈同情,而他肩挑如此重担,正需要这种素质。在私人生活中,他自称坚守着纽约的一夫一妻制,并且承认自己犯下了罪孽,要永远受到良心折磨。但作为世界总统,他要义不容辞地捍卫世界。世上万物的存在都要以物质为基础,所以他的精神统一必须通过与“人类的女儿”的肉体结合体现。他在广播中沉痛地表示,那名神秘女子的出现使他突然觉得战胜了道德上的不安,突然得到了神圣的力量,在香蕉树下完成了与“世界”的结合。

    “人类的女儿”(穿上了体面的服装)优美的身材通过电视让全世界人民得以欣赏。她的面庞融合了亚洲和西方的特点,成了人类统一最有力的象征。地球上的所有男人都梦想成为她的情人,所有女人都愿意与她交往。

    毫无疑问,有人说“人类的女儿”拓展了会长的思维,这不无道理,因为他对东方的政策显露出了意想不到的智慧。他经常用说服的手段让中国人接受起初满怀疑窦的政策。

    会长对私生活的辩解提高了他在亚洲和美国两地的声望。美国人对故事中充满情调的宗教信仰非常着迷。美国男人中间很快流行起了一种时尚:与当家的妻子严守一夫一妻的规矩;同时在外面另有一位或多位“象征”妻子————可能在东方,也可能在另一座城市、另一条街道。而在中国,人们起初对会长是冷淡、容忍的态度,这段小插曲过后,他反而获得了喜爱。在某种程度上,由于会长的机智,或者说他的“象征”妻子的影响力,中国愈发美国化,而且并未引起动荡。

    在世界国家成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中国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应对“美国疯病”,这是昔日敌人————美国人————戕害中国人的武器。华北沿海地区已彻底陷入混乱,工业、农业和交通都陷入停滞。在全国范围内,无数人挣扎在精神错乱和饥荒中,吞食野草,甚至争抢死者遗骸。过了好久,疫情才得到控制。之后几年仍然偶有爆发,每次爆发都会引起全国性的恐慌。

    对一些守旧的中国人来说,好像所有的人都轻微地受到了病毒的影响,因为在全国出现了一个自称“能量主义者”的新教派,表面上看是自发生长出来的,致力传播一种主张行为纯洁的佛教思想。说也奇怪,这信仰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以至不过几年光景,整个教育系统就被它的支持者掌控了。当然了,期间也不乏老牌大学的保守派进行抵制和斗争。然而饶有趣味的是,虽然这种“新道路”获得了广泛认同,中国年轻人也被灌输了尚动的思想,而且随着工资水平的大幅提高,所有工人都有了私家车,但在中国大众的心目中,仍然只不过是通往静的途径。所以,一名中国物理学家提出能量最重要的表达形式是原子内各种力量的平衡时,中国人便将它运用到了自己身上,声称静是强大力量之间完美的平衡。于是,东方对当时的宗教思想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动静由此达到了统一,两者都有自然科学原理的基础。

    2.科学的主导作用

    现在,科学在初人中享有特殊的尊崇。这倒不是因为人类在多年前的鼎盛时期进行了缜密的科学研究,也不是因为人类通过科学洞察了物质世界的本质,而是人们通过运用科学原理,让物质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科学理论曾经是流变的,现在却被固定下来,成为一套复杂的教条。然而,科学创见在改良工艺领域仍然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于是,在求知欲已经完全衰落的人类中间,科学支配了一切想象力。科学家不仅被视为知识的化身,更是权力的化身,科学幻想再离奇,也有人相信。

    第一个世界国家建立后的一百年间,中国境内开始流传“原动力神”的神秘故事,这是一种以科学为终极奥义的信仰。按照它的说法,人类可以利用质子与电子排斥产生的能量。这种能量本来是多年之前由一位智慧卓绝的中国物理学家发现的,现在的流言却是:它一直由某个科学精英团体保存着,等待人类在适宜的时候启用。新兴的能量主义教派声称,真正的发现者是佛陀的化身,由于当时的世界尚不适合接受这至高无上的发现,所以就把秘密托付给了那位中国物理学家。基督教徒中间也流传着类似的传说,传说的主角是同一个人。当时西方宗教中势力最强大的是“革新基督教兄弟会”。它认为发现者是圣子,圣子第二次降临时曾提议将神圣力量的秘密公开,为世界带来新的千禧年。但是,他发现人们甚至还不能实践第一次降临时提出的更初级的福音,也就是“爱”。所以他为了人类而殉道,把秘密托付给了科学家们。

    全球的科学工作者早已组成了一个紧密的团体————国际科学院,只有通过考试,并交纳高额会费才能被接纳,授予“科学家”的称号,并享有进行科学研究的权利。如果想就任要职,很多职位必须先取得科学家的资格。另外,据说国际科学院掌握了许多学术秘密,成员们都发誓不会泄露出去。有流言说,至少有一个人在泄密不久后就神秘死去了,而且秘密本身其实并不重大。

    作为自然知识的全部内容,科学已经发展到了极其复杂的地步,一个人最多也不过能掌握它的一小部分。于是,某一分支的学者几乎对其他领域毫无了解,庞大的“亚原子物理学”尤其如此。这个学科包括许多研究,每一项研究的复杂程度,都堪比基督教盛行时的十九世纪的所有物理学累加起来。由于日益增长的复杂性,各领域的学者更加不愿意去批判性地看待其他领域的原理,甚至不会尝试去理解。各个细小的分支敝帚自珍,也尊重其他分支的敝帚自珍。早些时候,最卓越的科学家和技术哲学家曾试图从哲学角度对科学进行整合与批判。但是,作为严格技术学科的哲学已不复存在。当然,通俗的伪科学依然存在,它是由记者用引人眼球的时髦字眼构建出来的,虽然以科学为基础,但不过是模糊不清的观念————或毋宁说是假说框架。但是,真正的科学家以拒绝接受这不牢靠的框架为荣,即便有时他们也会无意地涉及它。每个科学家都强调说,自己的专业研究肯定会不可避免地让大多数同行都觉得高深莫测。

    在这种情况下,当流言宣称神秘的原动力神已被物理学家们所了解的时候,亚原子物理学的学者们既不愿公开表示其实自己并不掌握这个奥秘,也乐于相信这个奥秘实际上掌握在其他学科的科学家手中。于是,科学家整体的行为强化了大众的信念,即科学家知道奥秘,只是不会泄露。

    首个世界国家成立大约两个世纪后,世界总统宣布科学与宗教的正式结合时机已经成熟,并召集这两大领域的领袖举行了一场会议。在那个已成为世界主义圣地的太平洋小岛上,人们建起了一座摩天大厦:和平天堂。来自佛教、伊斯兰教、印度教、革新基督教兄弟会和南美洲现代天主教的领袖们一致同意,他们之间的差异只是表达上的。每个人都是神圣能量的崇拜者,无论是通过运动还是紧张的静止来表达。每个人都承认神圣能量的发现者是最终极、最伟大的先知,或者说是真神的“运动”的化身。在当代科学中,人们很容易证明这两个概念其实是同一的。

    在人类发展的早期,我们通常会把异端邪说挑出来,用火和剑将其根除。但现在对统一性的渴望可以在满堂喝彩声中,通过明辨而消除异议来实现。

    会议除了公开提出各宗教殊途同归外,还要推动科学与宗教的统一。会长说,所有人都知道,某些科学家掌握了终极奥秘,但他们很明智,肯定不会承认。科学组织和宗教组织融合,更好地引导人类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所以,会长要求国际科学院从成员中选拔并组建一个团体(成员要由教会批准)来专门管理至高奥秘,他称之为“科学家圣会”。这些至高奥秘的管理人所需费用由公共部门承担。他们要全心全意为科学服务,特别是要以最科学的态度研究对原动力神的崇拜。

    到场的少数科学家明显地感觉不安,但大多数还是在凝重考虑后表现出了兴奋。神职人员中同样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但总体上,人们感觉教会通过这次会议将科学独有的声望吸纳到了自身之中。于是,科学家圣会注定成为第一次世界文明衰亡前处理人类事务的决定性力量。

    3.物质成就

    除了偶尔会爆发地方性冲突,而且很快会被世界警察制服以外,人类已经在同一个社会中生活四千年了。在第一个千年里,物质进步的速度很快,但后来基本上就毫无进展了,直到最终崩溃。人类的所有精力都消耗在维持社会运行上,直到经历了三千年的奢侈生活后,某些基本能源突然枯竭。人类的思维已经迟钝,无法应对这一新的危机,最终整个社会秩序彻底瓦解。

    我们可以跳过伟大人类文明的早期历程,而去观察它在这一重大变革来临前的表现。

    人类此时的物质环境一定会使其所有的前辈吃惊不已,甚至包括那些真正意义上更加文明的人类。但我们末人却感受到一种极端的伤感,甚至是滑稽感。这种滑稽感不仅表现在物质发展与文明之间的完全混淆上,而且与我们的社会相比,物质发展本身也极其欠缺。

    人类精心利用全球每一寸陆地。除了众多被当作博物馆和游乐场保存下来的野生保护区外,没有一块土地依旧保持着自然状态。过不了多久,农业和工业区的差异将不复存在。所有的陆地都将被城市化,当然不是早期拥挤的工业城市,但毕竟是城市化。到处都能看到工业和农业在互相融合,这种结果部分得益于空中运输,部分得益于农业的迅猛发展。人造材料的快速发展可以让高楼大厦像电缆塔那样高高屹立,高度达到四千多米,地下可达八百米深,地面跨度更是几乎达到八百米。这些建筑通常是十字形分区,每层的交叉中心都建有空降平台,为超小型私人飞机服务,因为私人飞机已成为每个成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这些巨大的柱形建筑预示着一个即将到来的更加宏伟的建筑时代,它们在所有的地方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应用。这些建筑之间的距离必须大于高度。另外,除了在极寒冷地区,两幢建筑之间的距离很少超过三十二公里。每个地区的整体外观都像一片片被砍倒的高大树干。云彩常常环绕在这些人造山峰的中部,或遮住最下面几层。最上面几层的居民早已熟悉这耀眼的云海奇观,高楼如小岛点缀四周。由于最上面几层海拔较高,所以有时不仅要有暖气,还要有空气加压和供氧系统。

    在居住区和工业区之间,农田、公园和野生保护区到处都随着季节变化而或绿或黄。为重型车辆运输修建的灰色路网遍布地球陆地,但轻型和客运交通运输全部由空运完成。在人口稠密地区,地面以上八千米的高空有许多飞机在飞行,大型客机来往于大陆之间。

    很久以前,人类的创业精神将文明传播到了世界各地。撒哈拉现在是湖区,遍布着大量阳光充足的度假区。加拿大境内的北极岛屿被定向热带洋流巧妙地变暖,成了精力充沛的北方人的家园。南极洲沿岸同样也在变暖,开采内陆矿产资源的人们现在永久居住在那里。

    推动文明不断前进的能源大部分来自埋藏在地下的史前植物残留物,主要是煤。尽管世界国家成立后,南极洲的能源资源开采相当节约,但新的石油供应在不到三个世纪的时间里便停止,人类被迫用煤发电来驱动飞机。不久人类就明白了,南极洲煤田储量再丰富也并非取之不竭。石油供应的中断让人类吸取了教训,让他们感受到了真正的能源危机。心怀世界的人们正在学会将所有人类视为自己的同胞,他们的视野更加开阔,并能用超前的眼光观察事物。在世界国家成立后的一千年中,社会健康发展,人类众志成城,决心不让后代责怪他们浪费能源。所以,人类当时不但建立了严格的经济制度(第一个大规模的世界性规划),还致力开发可持续能源风能,并得到了广泛的使用。在每幢建筑物上、每座高山上都安装了大批风车用来发电,每个大瀑布旁边也安装了设施让水直接流进发电轮机。更重要的是,人类开始利用火山能和地热能。人类期望这样可以彻底解决能源问题。但即使在人类才智更加卓越的世界国家初兴期,创造性人才也比前辈逊色,而且并没有找到真正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于是在这段文明史中,火山能仅能作为南极洲巨大煤层储量的补充。由于某些不可知的意外,在这一区域,煤埋藏得比其他地区要深,地心热在该地区(与其他地区一样)强度不够,无法将更深的地层转化为石墨。另一种潜在能源是潮汐能,但对它的利用被科学家圣会禁止,因为海潮运动来自天文现象,所以潮汐能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在第一世界国较有活力的初期,最伟大的物质成就或许是预防医学。尽管生物领域的基础科学研究早就变得墨守成规,但它们仍然不断带来实际的效益。人们再也不必害怕自己或亲人会遭受癌症、肺结核、心绞痛、风湿病和精神失常带来的痛苦。微生物不再危害世间。分娩不再是一种磨难,女性身份再也不是痛苦的来源。慢性病和残疾都被根除。只有衰老继续存在,但这也会通过生理学领域中的返老还童技术不断得到缓解。过去,这些由来已久的缺陷和痛苦一直折磨着人类,恐惧或莫名其妙的失望困扰着许多人,消除这些隐患将给人类带来普遍的愉悦心情和乐观态度,这对前人来说是无法实现的。

    4.第一世界国的文化

    以上是这段时期的物质成就。在这段时期,人工技术发展迅速、产品和设计极其复杂、经济社会繁荣兴旺,人类历史上从未如此辉煌。在人类历史早期,人类确实曾怀有远大的理想,但是民族主义狂热阻碍了经济一体化的进程。然而当代文明的发展已经彻底摆脱了民族主义,人类在几个世纪的和平时间里继续巩固取得的成果。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贫困和病痛已被消灭,人们的精神已从沉重的负担中解脱出来,勇于进行伟大的冒险。但不幸的是,人类的智慧水平此时严重下降。于是,这段时期的文化贫乏和自鸣得意,甚至比臭名昭著的十九世纪还要显著。

    每个人的饮食都合理充足,身体健康。他们在经济上也是独立的。每天工作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经常只有四个小时。每个人都公平地享受着工业成果,在长假里,人们都开飞机去世界其他地方旅游。有的人很幸运,在四十岁时就成了富翁,但如果运气没那么好,一般八十岁前也会变得富足,享受接下来的一百年寿命。

    虽然物质繁荣,但人类仍然是奴隶。无论在工作岗位还是闲暇时间,人们都很兴奋,有时会被百无聊赖的懒惰打断片刻,但这会被认为是有罪和讨厌的。除非是少数最成功的人,否则人们很容易被“想”所困扰,但它太没有定性,完全称不上“思”。他们有时也会被“想要”困扰,但同样太盲目,不能被称为“向往”。每个人和他所有的同代人都被一定的思想所控制,这些思想阻碍了人类去过纯粹的人类生活。

    在这些观念中,人类还有追求进步的理想。对个人来说,宗教教义赋予他的目标是航空技术的不断发展、合法的性自由和百万富翁的地位。对人类来说,理想仍是进步,只是这类进步中同样缺乏智慧。技艺更加高超、巡航距离更远的航空技术,更加广泛的合法性行为,规模更大的生产与消费,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愈发复杂的有序社会体系。在过去的三千年时间里,这种粗放式的发展的确微不足道,但毕竟值得骄傲,而非令人难过。这意味着目标几乎已经实现,各项工作的完善使人类有理由去公开神秘能量的秘密,一个更加充满活力的时代已经到来。

    对“运动”的崇拜统治着一切人类的思想。原动力神,即“原始动力”,要求人类信徒投入快速、复杂的活动中。每个人是否能获得永生,取决于他是否履行了这项义务。奇怪的是,人类曾相信,永生作为人体的内在属性,是可以实现的。尽管科学早已打碎了这一幻想,但出现了另一个补偿性的信仰,其基本思想是:用运动证明自身者便可得到永生,凭借着奇迹生活在原动力神不断运动的心灵中。所以,从出生到死亡,个人必须尽可能多地去履行运动这一义务,无论是肌肉活动还是支配自然力量。在诸行业中,有三个最受科学家圣会赞许:飞行员、舞蹈演员和运动员。每个人都要掌握一部分这三项职业的技能,这是宗教思想要求的。职业飞行员和航空学工程师、职业舞蹈演员和运动员在生活中更受到专门优待。

    多种因素导致飞行员成为特别受爱戴的职业。作为交通方式,空中运输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作为最快捷的运动方式,它成了人类崇拜的至高无上的行为。飞机的外形让人联想起古代基督教的标志,这使得飞行具备了额外的神秘意义。尽管基督教精神已彻底消亡,但其许多标志在新的信仰中被传承下来。飞行独领风骚的另一个原因是:由于战争已不复存在,不必要的危险飞行自然成了那些天生爱冒险的人的绝佳选择。青年男女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实践原动力神的荣耀,追求自身的救赎,年长者则从年轻人展现高超技艺的表演中间接地体会到了满足感。除了追求虔诚的空中杂技带来的紧张和刺激外,人类已无法投入精力去关注和平与统一。在频繁举办的“神圣飞行日”活动中,人类都要在各个宗教活动中心举行特殊的集体或单独飞行仪式。节日来临之际,天空中就会有数千架飞机组成复杂的图案。飞机在不同的高度盘旋、翻跟头、急升、俯冲,队形非常整齐。不同高度的飞机做着不同的舞蹈动作。它们相互补充,就好像是各种飞鸟自然演化的产物,只不过动作复杂性高了上千倍,同时遵循着同一个不断处于变动的主题。突然间,所有飞机都下降到地平线,把天空留给四飞、双飞和单飞的飞行明星。夜晚同样有大量飞机挂着彩灯,在高空用火焰绽放变幻无穷的图案。除了空中舞蹈外,还有一个已存在八百年的传统:密密麻麻的飞机定期排成近一万公里长的队形,拼写出原动力神的信条,这样就可以让其他星球看到这些活动着的文字。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飞行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新生婴儿出生后,会立即被飞行女祭司固定在一个降落伞上从空中投下,然后平稳地被父亲驾驶的飞机机翼接住。这个仪式替代了(被视为对神圣能量的妨碍而遭禁止的)避孕法。由于对许多婴儿来说,类人猿的抓抱天性都已消失,所以大部分新生儿在投下后都会撞在机翼上身亡。到了青年,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要首次自己驾驶飞机,还要接受许多严格的飞行考试。从中年开始,即从一百岁开始,人们不再希望在飞行领域有更大的发展,但为了锻炼仍继续每天飞行。

    另外两项仪式性活动————跳舞和竞技体育————同样重要,参加者也不都在地面上。有的仪式活动,舞者要在空中的机翼上表演舞蹈。

    舞蹈与黑人文化关系密切。黑人在当时的世界上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实际上,肤色不同现在已不是什么问题。航空领域里不断加强的交流促使黑色、棕色、黄色和白色人种互相融合,到处都洋溢着种族团结的气氛。不同种族的人在各个地方都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性格差异。但是,各人种的特质仍然会时常出现在个体身上,尤其在当年的聚居区。对这些“返祖者”,人们通常会用特殊的、符合传统的态度去对待。比如说,典型的黑人性格是喜欢“体育”,那么人们就让他们从事最神圣的舞蹈工作。

    在列国时代,北美的获释黑人奴隶后代极大地影响了白人的艺术和宗教生活,激发了人们对黑人舞蹈的狂热。这种狂热一直持续到初人的末期,这主要是由于黑人舞蹈具有性和原始的特征,因此受到被性禁忌压抑的民族喜爱。但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美国人当年是把奴隶强行抓过来的,而且一向蔑视他们的后代。后来,美国人无意识地用对黑人精神的狂热补偿了内心的愧疚。所以,当美国文化控制了整个世界的时候,纯种黑人成了神圣的阶层。由于他们被剥夺了许多公民权利,所以他们被认为是原动力神的私人仆役。他们一方面是神圣的,另一方面又受到排斥。黑人的这种双重地位集中体现在:在所有国家公园里,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场面宏大的、由黑人主导的仪式。在仪式中,一名白人女子和一名黑人男子凭借高超的舞蹈技艺被选拔出来,长时间表演角色分明的故事性芭蕾舞。仪式表演的高潮是性侵犯,就在陷入癫狂的观众眼前进行。表演结束后,黑人用刀杀死对方并逃进森林,接着兴奋至极的人群去追捕他。如果他能成功逃到圣殿,余生里就会成为神圣的象征。如果被抓到就会被撕裂,或被全身浸泡高浓度酒精后活活烧死。这就是初人在当时的迷信活动。仪式的所有参加者都心甘情愿,因为人们坚定地认为,两人都会在原动力神的帮助下得到永生。在美国,这种“神圣私刑”是最受欢迎的节日,因为它既有性爱也有血腥,为有着禁忌或隐秘性生活的人提供了狂热的喜悦享受。在印度和非洲,性侵者通常是由“英国人”扮演,因为当年有的英国人会性侵当地人。在中国,仪式内容进行了彻底修改,性侵变成了亲吻,谋杀改成用扇子去触碰。

    另一个种族————犹太人也被人们用类似的敬意与轻蔑的双重态度对待,原因却大不相同。在人类早期的历史中,由于他们整体上的智慧————特别是金融天才————加上无家可归的状态,他们成了社会的弃儿。现在,随着初人的衰亡,他们保存下了有关夸耀犹太人种种族完整性的神话。但严格来说,神话的内容可能不是事实,因为他们现在仍然受到排斥。无论如何,在世界舞台上,他们是不可或缺的、有影响力的民族。初人现在几乎只尊重一类治理活动:金融,无论是私人的还是世界性的。犹太人在世界国的金融管理方面拥有出色的成绩,远超其他种族,因为他们保留了对纯粹智慧的默默敬仰。因此,在智慧开始被普通人抛弃之时,人们寄希望于犹太人。他们身上有一种邪恶的狡猾感,他们被认为是邪恶力量的化身,被原动力神控制而为其服务。最后,犹太人创造了“商品垄断”等经营之道。这些宝贵的策略他们基本上都仅为自己所用,因为他们被迫害长达两千年,早就使他们永远地成为潜意识里(如果不是有意识)的狭隘民族主义者。所以,当他们控制了为数不多的需要原创性而非常规性的事务后,他们便借此巩固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尽管他们相对聪明,但也经历了困扰整个世界的普遍粗俗化和局限性带来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能够对有效实现目标的实际方法提出批评,但现在他们却不能对控制其种族长达数千年的奋斗目标提出批评。在他们的心目中,智慧已经完全成为狭隘民族主义的马前卒。所以,人们常常能找到一个借口去解释为何犹太人普遍受到排斥,因为他们没有取得从狭隘民族主义跨越到世界主义这一伟大的进步,哪怕这对其他种族来说早已不仅仅是理论空想。当然,他们受到的尊重仍然是有充分理由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坚定不移地保留并利用了人类最独有的特征————智慧。

    在原始时代,由于低劣个体难以生存下来,人类的智慧和理性这才保留下来。当人道主义成为时尚,低劣个体由公共开支供养着,所以物竞天择成了过时的东西。另外,这些不幸的人同样也无法做到深谋远虑或承担社会责任,所以他们不加节制地生育,恶劣行为进而威胁并影响了整个人类。因此,在西方文明发展的辉煌时期,这些不正常的人会被剥夺生育权。但后来的原动力神信徒认为,节育和避孕邪恶地妨碍了性机能。最终对人口的唯一限制法规是将新生儿悬挂在飞机上,这一方法尽管淘汰了弱者,但筛选出来的孩子大多身体强健,头脑却未必灵光。长期如此,人类的智慧越来越衰退,可无人觉得遗憾。

    人们普遍厌恶智慧是敬重天性的必然结果,而这又是崇拜运动的一个表现。人类活动的潜意识根源原动力神,因此要尽可能地不去阻碍自发冲动。个人进行推理活动当然是允许的,但只局限在工作环境中。即使专家,在没有获得许可的情况下也不能进行论证和实验。许可证很昂贵,而且必须证明研究目标是为了让世界更加活跃。旧时,怀着古怪好奇心的人会对传统方法进行批评,并提出一些“更好的”方法,但科学家圣会认为这是不好的,必须停止。在世界国家成立的第四个千年里,文明社会墨守成规,没有出现任何卓越的创新成果。

    除了金融外,另一个知识探索领域是数学计算,它的确也受到人类的推崇。所有的仪式运动,所有的工业机械运动,所有可观察到的自然现象,都必须用数学公式进行详细的描述。记录数据归入科学家圣会档案库进行保存。用数学描述世界这项伟大的工程是科学家的主要工作。而且,为了让变动易逝的运动得到原动力神的庇护进而成为永恒,这被认为是唯一的方法。

    对本能的狂热崇拜并没有必然地导致放纵、冲动的生活。完全没有。人们认为,最基本的天性是用行动崇拜原动力神。其中,最重要、最神圣的是性冲动。初人普遍认为这种冲动既神圣又污秽,所以性行为受到了严格控制。人们提及性行为,除非用隐语表达,否则是被法律禁止的。对宗教舞蹈中明显的性含义说三道四的人将被严惩。任何人只有通过飞行考试后才允许进行性行为或学习性知识。同时,人们可以通过阅读宗教作品和观摩宗教活动,获得许多曲解变态的知识,但官方对经文的解释纯粹是形而上的,与实际脱节。法定成人的标志是掌握飞行,即“获飞”。尽管有人十五岁就成功,但有的人到四十岁才达到。如果到四十岁仍未通过考试,那么他(她)会永远被禁止性行为或学习性知识。

    在中国和印度,这种过度的禁忌要缓和一些。许多悠闲的人开始认为,把神圣的美国语言作为交流工具向“未成年人”灌输性知识是错误的,所以他们就用本土语言。同样,只要在野生保护区内,而且不使用美国语言,“未成年”性行为是允许的。这些手段受到循规蹈矩者的谴责,即使在亚洲也如此。

    当一个男子“获飞”后,他就正式被传授有关性的神秘知识及其“生物-宗教”意义。他还被允许娶一位“家庭妻子”,并在通过更加严格的飞行测试后娶数名“象征”妻子。女人也是如此。这两种配偶之间有很大的差异。“家庭”丈夫和妻子共同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不能分开的。“象征”夫妻,其中任何一方都可以解除关系。另外“象征”夫妻非常神圣,所以一般鲜为人知,甚至在公共场合也很少被提及。

    相当多的人从未通过获得性行为的考试。这些人要么从未涉猎过性,要么沉溺于非法的亵渎神灵的性关系中。通过考试的人则可以与每个偶尔相识的人发生性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沉迷于性开放的群体中间自然存在外界不了解的狂热,他们总是从残酷的现实逃往梦幻世界。在这些非法组织中,有两个最为普遍。一个曲解了古老基督教中对“爱”的崇拜。按照他们的说法,所有爱都是以性为目的,所以在做礼拜时,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每个人都必须与神发生直接的性关系。这样就形成了一种粗俗的生殖崇拜,这对那些不需要它的幸运儿来说是非常可鄙的。

    另一个广泛传播的异端,部分源自被压抑的智慧冲动所沉积的能量。某些天生好奇的人在实践着它,但他们都缺乏智慧。这些崇尚智慧的可悲信徒们是受到了苏格拉底的启发。这位先贤大哲认为,没有清楚的概念就没有清晰的思考,而没有清晰的思考,人类就缺乏完整性。他的最后一批信徒在崇拜真理的炽烈程度上不比恩师逊色,却彻底丧失了他的精神。他们说,只有理解真理,人才能获得永生,而只有首先理解概念才能理解真理。所以,他们在私下会面中无休止地争辩事物的概念,时刻冒着进行非法智慧活动而被逮捕的危险。但是,他们试图解释的事物并非人类思想的基本概念。他们断言,这些基本概念的定义早已经由苏格拉底及其追随者解决了。所以,这些极端的苏格拉底信徒将这些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其实是严重的误读。于是,他们试图去定义的是世界国,是宗教传统,是男人和女人的情感。他们认为鼻子嘴巴、建筑山脉,云彩的形状,全都只是世界的表象。他们坚信正在将自己从流俗之见中解放出来,并获得与苏格拉底的同道情谊。

    5.没落

    第一世界国文明的衰退是由于突然中断的煤炭供应。最早的煤田早在几个世纪前即已告罄,新发现的煤田显然也无法永续。几千年来,煤的主要供应来自南极洲,这片大陆非常富饶,近来在世界公民们的糊涂头脑里出现了一种迷信的观点,认为这里的煤用之不竭。尽管有严格的审查制度,但还是有消息传出说,钻井在地底最深处也没有发现任何远古植物的沉积物。起初,整个世界都不相信。

    当时人们应该制定合理的政策,取消用于飞行仪式的庞大开支,因为它用到的资源比整个工业的消耗量还要大。但对原动力神的信仰者来说,这是绝不可能的。另外,它也会威胁到飞行精英,这个势力强大的阶层现在宣布,公开神圣能量秘密的时机已经到来,号召科学家圣会开启新纪元。各个地方的喧嚣和纷乱使科学家陷入尴尬的困境。他们宣称,公开的时间已迫近,但尚未到来,从而为自己赢得了时间。他们已经接收到了天启:煤炭断绝是对人类信仰的终极考验。飞行仪式中对原动力神的服务必须加强,不得削弱。人类必须专心宗教,尽可能少花精力在世俗事务上。原动力神相信人类信仰至诚之后,就会派科学家拯救他们。

    起初这种解释竟然被广泛地认同,这就是科学的威望。飞行仪式最终被保留下来,所有奢侈品交易被取消,即使重要的服务也被缩减至最低限度。由此失业的工人改行务农,因为人们觉得机械动力仅限于耕种的局面应该尽快改变。这些变革对组织力的要求非常高,远远超过人类当时的能力。混乱四处扩散,只有某些犹太人还在努力维持人类的组织。

    这场围绕经济和自我否定的伟大运动带来的第一个结果就是,在许多从前过着无聊安逸生活的人群之中引发了精神上的觉醒。普遍的危机感和迫近的新奇感更起到了强化的作用。宗教尽管在这个时代有其普遍的权威性,但已经成为一种仪式上的,而非内心体验上的事情。宗教开始打动许多人的心,但实际上并不是真正崇拜性质的运动,而是模糊的敬畏感,与自大不无联系。

    但随着这种狂热所带来的新奇感的逐渐消退,生活变得越发动荡,即使内心最充满激情的人也开始惊恐地注意到,在无所作为的时刻,他们心存极度的、不敢面对的疑虑。随着局势的进一步恶化,即使无休止运动的生活也不能压制这些邪恶幻想。

    人类现在的确正在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由经济灾难引发的心理危机,它源于由来已久的不健康心态。必须记住的是,每个人都曾经是个求知的孩子,但失败的教育让他们学会了丢掉被喻为撒旦精神的好奇心。最终,整个人类陷入一场本末倒置的压抑运动:对智慧冲动的压抑。突发的经济变革影响了全球的所有阶层,将令人震惊的好奇心、偏执的怀疑论推向关注的焦点,这种心理在之前一直埋藏在心灵的最深处。

    我们很难想象当时困扰着整个人类的奇异精神错乱。在某些情况下,它会通过身体眩晕发作而表现出来。经过几个世纪的繁荣发展、墨守成规和信仰正统思想,人类突然被恶魔般的疑虑附身。尽管无人谈及,但在每个人的内心,那个魔鬼扬起了正在耳语的头,每个人都被同伴们的忧郁目光所困扰。的确,生活环境的彻底改变在嘲笑着人类轻信的头脑。

    在人类早期的历史中,这种世界性的危机会有助于唤醒他们,帮助他们恢复心智健康。危机首次带来压力的时候,他们或许会放弃文化中的挥霍习惯。但是,如今古老的生活方式太根深蒂固,以至这个了不起的、充满奇观的世界忠实地,甚至是矢志不渝地急于将资源浪费在规模庞大的航空展示上。此时,人类这样做并非出于对正义和效率的追求,而仅仅是急切的无意识行为。有些小型啮齿动物在迁徙过程中会被海水的侵蚀所阻挡,所以它们当中每年都会成千上万地被淹死。初人像这些动物一样,无助地沉浸在仪式性行为中。但他们与旅鼠等啮齿动物不同,是有人性的,缺乏信仰让他们意志消沉,只是他们不敢承认没有信仰这一事实。

    为了清楚地了解这怪异的心态,我们需要仔细观察此刻人类的行为。在巴芬岛北岸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典型事件。巴芬岛高楼林立,岛上的人们正在为新年飞行做最后的准备,想给其他岛上的人们一个惊喜。每座建筑的飞机起降区都停满了飞机和忙碌的飞行员。其中一架飞机正由一位母亲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她的儿子边看边帮忙。那天下午,与许多其他人一样,她也极度紧张。长期以来,食物供给不仅不卫生,而且数量也不足,集中供热的温度也难以令人满意,最上面的几层室温非常低。更加糟糕的是,男孩天真地用亵渎神明的词语嘲笑母亲。不过,她在内心不禁与儿子产生了共鸣。为何要花费精力举行这个仪式?人们为何不用自己的能源定额去南美购物?原动力神当然不会让他的信徒在饥寒交迫中浪费时间去举办飞行表演大会。原动力神绝不会仅仅为了让信徒证明对自己的爱,便让他忍饥挨饿。原动力神如果让人们挨饿,那就说明他是野兽。无论如何,她无力颤抖的时候,表演飞行特技是相当危险的。她用正确的回答让他安静下来,但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她自己都不能被那些说辞打动。她的双手出现了失误,眼泪模糊了视线。这时扳钳滑落,她指关节处的皮被擦伤。

    两个人走到窗前,朝外面森林铺就的地毯望去。地势实际是崎岖的,但从高耸的位置望去显得如此平坦。西边的天空已经染上红霞。远处的两座建筑在其衬托下矗立着,就像两个直立的黑色巨人。

    “太阳正在落山,”母亲说,“可是我们还未准备好。”于是,两人安静地整修了一会儿飞机,直到可怕的警报声响起。他们穿好飞行服时,通向室外的机库门滑开,一股冷风扑向他们。他们爬进飞机,等待起飞。男孩嘎嘎吱吱地嚼着来之不易的饼干。又一声刺耳的警报响过,他们被弹射出去,直接飞入耀眼的天空。他们在从不同楼层弹射出的机群中显得非常渺小,大家竞相飞向紫色的苍穹。远处的高楼里同样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机群。

    起初,飞行的愉悦和大群飞机梦幻般的出现驱散了所有的烦恼。几乎每个飞行员都感觉到了一阵运动的狂喜,这既是初人的荣誉也是毁灭的成因。他们不停地翻筋斗、盘旋、爬升、直飞、俯冲,编织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队形,机身上色彩斑斓的装饰灯点缀着黑暗的夜空。他们组成了一道喧嚣但有序的银河,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

    头顶上,天狼星在蜿蜒盘旋,猎户星不为所动,懒洋洋地躺着。

    按照活动安排,新年庆祝仪式上的空中舞蹈会从午夜逐渐升级,在黎明时分达到高潮。所有舞蹈演员都希望通过高涨的热情来保持精力充沛。但在这种场合下,许多飞行员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被身体疲劳和精神倦怠困扰,其中就有那对母子。儿子愉快的心情已被郁闷取代,他甚至还对生活境况做了深刻的反思。他认为自己是一只幼鸟,一只鹰将他抓住并带到天空,使其无力的翅膀受伤。鹰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无形的飞行精神,它的控制力太强了,连母亲也无法摆脱。现在这幻想变成了焦虑,因为他注意到母亲对飞机的操控也开始不稳。

    现在,最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东边的天空已经有了暖意。所有飞行员都竞相向东方飞去。他们垂直爬升,越飞越高,在阳光中闪过。他们在空中密集飞行,拼写出原动力神的圣名。然后飞行员降低高度,返回黑暗之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俯冲、飞驰、降低高度,最终阳光在他们身下触摸到了山顶。

    母亲冰冷的双手正在忙乱地操作着,她感觉头有点眩晕。整个夜里,她都在轮流地同两个敌人做斗争:绝望和困倦。一次次她把自己从嗜睡状态拉回来;一次次她清醒地意识到残酷的事实:自己和儿子在这个终将毁灭的世界里是多么无助。最后在疲惫和痛苦引起的幻觉中,她好像清晰地看到了脚下地球的全貌————方格状的森林和耕地,投射出长长影子的高楼,还看到北极的海峡上,老人们徒劳地探寻着通向淘金圣地的东方之路,天真地搜集黄铁矿石。她还看到了格陵兰的冰山、印度、非洲,甚至透过奇异的透明地心,看到遍布灌溉耕地的澳大利亚。那里的人们看上去都古怪地倒立着!简直就是疯子!整个地球到处都是疯子。他们的头顶上,毫无灵性的炙热沙尘充斥着天空。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飞机失控几秒钟,偏离了方向,在空中旋转,最终在松树林中失事。

    那天晚上也有其他飞机遭遇不幸,到处都有伤亡。有的人在黎明进行的野外特技飞行时失误,飞机一头撞在地上。有的人觉得理想破灭,惊恐之中故意撞毁飞机。还有少数人竟敢打破常规飞离机群,亵渎神灵,独自飞行,结果被视为忤逆原动力神而被击落。

    与此同时,科学家们在热切、秘密地研究着古代的科学资料,希望发现被遗忘的法宝。他们也进行了秘密实验,却沿着由与“发现者”同时代的狡猾英国人设定的错误路线进行。最终的结果就是,好几位研究人员要么被毒死,要么被电死,一所著名的大学也被炸毁了。这一事件给公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推测,事故的原因是对神圣能量进行的窥测过于大胆。这种误解激励绝望的科学家去创造更加显赫的“奇迹”,并且利用它们去抚平饥饿的产业工人内心的焦虑。当一个代表团到达农业部办公室外,要求他们为工业提供更多的面粉时,“原动力神”奇迹般地引爆了代表们踩着的地面,尸体被抛向旁观的人群。当中国的农学家举行罢工,要求得到合理的电力份额时,“原动力神”用毒气对付他们,导致数以千计的人窒息死亡。全世界的人被这种神直接干预的态度刺激,他们曾经心怀疑惑和不忠,现在又变得虔诚而顺从。于是世界又缓慢前行了一阵,尽可能地接近过去四千年的发展水平。当然,饥饿和疾病的总体水平有所上升。

    但随着生活条件变得越来越严峻,人们的顺从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绝望。某些勇敢的人开始公开质疑科学家的智慧,甚至动摇了对宗教的虔诚,特别是现在衣食等必需品都如此短缺,为何要花费那么多资源在飞行仪式上?难道在神灵眼里,这种无助于事的奉献活动不会是嘲笑吗?自助者天助之!此时,人类的死亡率已经上升到了惊人的地步。憔悴和衣衫褴褛的人们开始在公共场所行乞。在有的地区,全部人口都在挨饿,而理事会却袖手旁观。在其他地方,丰收的庄稼却由于缺乏劳力而烂在地里。在全球各地,人们愤怒地疾呼,盼望着新时代的到来。

    科学家们现在有些惊慌失措。他们的科研毫无成果,而且今后的所有风力和水力能源都要用于第一产业了。即便如此,今后许多人还是会挨饿。物理学会会长向理事会提议将飞行仪式的规模缩小一半,作为向原动力神的妥协。丑恶的真相被一位著名的犹太人公之于众,大部分人根本没有胆量承认这个秘密:神圣秘密的陈腐传说是一个谎言,否则为何物理学家们总是在拖延?消息传遍全球,所有人都感到惊愕与愤怒。各地的人们都起来反抗科学家,反抗他们操纵的管理机构。残杀和报复很快发展为内战。中国和印度宣布独立,却无法统一全国。在美国,这个昔日的科学和宗教根据地,政府暂时保持住了其权威,但由于地位岌岌可危,所以应对方式愈发残忍。最终政府错误地使用了毒气和细菌武器。当时医学衰朽已极,无人能找到遏制其破坏的方法。整个美洲大陆都无法抵挡肺病和精神疾病的侵袭。昔日用于打击中国的“美国疯病”,现在正摧毁着美国自己。丧心病狂、只想报复当局的暴徒们摧毁了大型水力和风力发电站。所有的人都消失在互相残杀之中。

    在亚洲和非洲,表面上的秩序井然维持了一段时间。然而,美国疯病现在也降临到了这里。没过多久,人类文明便陷入死寂。

    只有在世界上土壤天然肥沃的地区,从疾病中死里逃生的人们才依靠土地资源勉强维持了生计,其他地方都是凄凉的景象。丛林慢慢地恢复了自己的主权。

    [1] 南罗德西亚,是英国在非洲南部的一个殖民地,位于林波波河及南非联邦的北边,即今津巴布韦共和国。————译者注

    [2] 叔本华和斯宾格勒都是德国哲学家。————译者注

    [3] H.G.威尔斯,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著有作品《时间机器》《星际战争》《隐身人》等。————编者注

    [4] 布莱恩·阿尔迪斯,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译者注

    [5] 弗里曼·戴森,美籍英裔数学物理学家,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教授。————译者注

    [6] J.D.贝尔纳,爱尔兰科学家,著名X射线晶体学家、分子生物学家、科学学创始人。————译者注

    [7] 格里高利·本福德,美国科幻小说作家。————译者注

    [8] 事工,是指基督教会的成员执行教会所指派的工作。参与事工,以基督徒的生命去帮助别人,是《圣经》之中所记载的使命之一。————编者注

    [9] 廓尔喀人,尼泊尔的主要居民,英勇善战。————译者注

    [10] 土星光环,沿土星赤道面围绕土星运行的环状物。由无数大小不等、直径几微米到几米的颗粒(粒子、烁石或冰块)组成。有一种说法是这些颗粒是一颗卫星因某种原因过分靠近土星而被扯碎后留下的岩屑。————编者注

    [11] 暗流血液,英文为“the under-flowing blood”。————编者注

    [12] 这里的“文化人”,强调“以文化人”,对自己而言,就是将“文化”融入自己体内,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对他人而言,就是用“文化”引导他人融入“文化”。————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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