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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逃走的伸子最新章节!

    一

    电车在九段坂和护城河之间的狭窄轨道上缓缓刹车,徐徐下行。大约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一个手拿红旗的人从前方小跑过来。他对着司机喊了几句。司机急忙双手更加用力地拉紧刹车。电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停在陡峭的斜坡上,位置很不稳定。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乘务员下车查看。几个男人一阵骚动,硬是把头探出窗外,想看看电车前方的情况。

    “受爆破作业影响,停车三十分钟————”

    “搞什么啊。”

    脸色大变的汉子们好像很失望的样子,纷纷回到座位。

    一时间,车厢中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才有零碎的说话声传来。关东大地震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但东京人还没有完全走出当时的亢奋。人们只要聚在一起,便会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聊起火势如何蔓延,又该如何逃生。

    萍水相逢的乘客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其中有一把格外高亢沙哑的声音引起了伸子的注意。他极力夸赞明日将要受审的甘粕,说甘粕的行为是日本男儿的榜样①。他语带挑衅,充满仇恨,口口声声说就该把社会主义者统统杀光。对这种明目张胆的刻意感到不舒服的似乎不止伸子一个。她面前的年轻人是不想听的,却耐不住男人的抱怨一句句钻进耳朵,很是烦躁,便用鞋尖不停地拍地。最后,他干脆扭头面对窗口,俯视着护城河,用口哨吹起《游吟诗人》的旋律。十月的午后,天气晴朗。阳光照亮了神田那平坦的焦土。

    “……切。”

    片刻后,在站着的伸子背后传来了咂嘴的声音。

    “岂有此理,再等就要生根了。”

    伸子看了看表。三十分钟早就到了,还多等了十分钟。

    “没听到那声‘轰隆’,无论过去几分钟都动不了。干脆下车吧,反正也没多远,总共就三町。”

    伸子坐在了他们空出的座位上。身后高耸的砖崖反射着火辣辣的秋日艳阳。那一侧放下了遮阳棚,很是闷热。伸子旁边有个头顶稀疏的男人,没打领带,穿着夏装,配了软领子。他左手拿着笔记本,舔了舔铅笔尖,正在推敲文章。他抑扬顿挫地念着自己的文字,仿佛在读一本故事书。

    “肉体一旦死去,其灵魂便会云游……云游……”

    读到这里便卡住了,再从头来过。“肉体一旦死去……”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因为无人理睬,那个反动主义的男人在不知不觉中消停了。

    “轰隆隆……”突然,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电车的窗户都被震得哗哗作响。

    “炸了啊。”

    等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的乘客顿时有了活力,纷纷向窗外望去。一团巨大的黄烟从烧剩一半、孤零零立着的砖楼残骸侧面升起。紧接着又是一声响。悠悠升起的烟雾与先前那团仍然浓厚的烟雾凝重地交融。当烟雾散去时,刚才的高楼已不复存在。天空的辽阔和阳光的灿烂前所未有的清晰。多么宏伟而寂寥的光景。

    女人的哭喊声忽然传来,吓到了伸子。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旁边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手里捧着包袱。在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如坐针毡,摇摇晃晃,左顾右盼。她嚷嚷着:

    “留在这里安不安全啊……我问你啊,这里安不安全啊?”

    也不知道她是在对谁说话。听声音,她似是一边哭,一边吸着嘴唇说话。

    “大家都在这里,应该不要紧的……”

    然而,看到尘土随“轰隆隆”的响声扬起,她又被吓得失去了自制力。

    “天哪,真的不要紧吗?”

    伸子只觉得在一旁听着的自己都悲从中来。

    “没事的,那是工兵弄出来的声响……放心吧。”

    又等了二十多分钟,电车终于动了。

    伸子正要去动坂拿些旧杂志和衣服。她没有亲历那场地震。然而,化作废墟的大都市光景对她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反作用力似的生命力笼罩了所有市民。她感到丧失多时的生存感凝聚起来,和几位女士一起参与了慰问地震灾民的工作。

    在婚后的四年里,与丈夫的一次次扭打组成了她的精神生活。在机械轰鸣不止的工厂工作四年的人,耳膜肯定会出问题,再也听不到正常的声响。伸子的精神状态也同样深陷危机。愈发紧张、时刻紧绷的心是那样痛苦,逼得她几乎变成了某种偏执狂。安静独处时,她成了恐惧的集合体,不知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何时。她已不再落泪,镇定到冷静的地步。她一直在琢磨,我要如何逃离这个地方?他真会如之前说的很快死去吗?死了倒好,一切都能自然而然解决了……她执着地想着,想一整天都不腻。可照理说,伸子若真要逃,就该策划逃跑的执行方法。然而,健全的意志似乎已经腐烂了,已经从她的精神世界中消失了。她几乎下不了任何的决心。只会想,翻来覆去地想。哪怕在梦里,她也能看到自己在为这些念头苦苦挣扎。

    那年夏天,伸子随佃去了他的故乡。她把二楼用作自己的居室,奈何二楼并没有像样的房间,不过是阁楼储藏室而已。她在铺着宽大木板的地上摆了五张榻榻米,又在角落里摆了张书桌,就此度日。墙上有一扇三尺一间的小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一棵大橡树的树梢。整天都有油蝉在橡树上鸣叫。放眼望去,尽是青葱的农田。白天没有一丝凉风,四周被闷热的水汽笼罩,而蝉声让八月的酷暑变得更加难耐。伸子用手巾擦去止不住的汗水,以病态的毅力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未曾想,一场震灾以骇人的力量将伸子轰出了那种丧失意志的状态。首先,惊愕促使她用自己的双脚稳稳站了起来。接着,重建寻常生活的气概化作风箱,在她心中也生起火来。九月七日,她从动坂徒步走回赤坂。当她走到九段,回望身后,东京的荒凉废墟昂首朝她逼来。当时的感动,她久久难以忘怀。

    那年秋天,伸子以实感重新理解了何为生命的能量。

    二

    十月某日早晨,佃吃完饭后问道:

    “可否买些糊墙用的纸来?”

    赤坂的房子有若干处墙面因地震剥落。还没修好,十月便来了。

    “外行人肯定弄不好,过阵子会有人来修的。”

    “还是弄了吧。天知道工匠什么时候来。”

    伸子上街买了彩纸和糨糊,颜色也是佃指定的。教人担心的裱糊工说干就干。他们在榻榻米上铺了报纸,伸子抓起刷了糨糊的纸递给佃,佃用椅子垫脚,把纸贴在墙上。整个上午和下午,他们只做了这一件事。伸子向来容易对这种差事失去耐心。

    “今天先贴到这儿吧?”

    她趁着工作告一段落的机会提了一两次。佃却和之前在院子里建水泥池塘时一样,不懂得劳逸结合,适可而止。一旦开工,他就会拼命干到自己和旁人都厌烦透顶为止。这次恐怕也会是如此。这时,脚步声传来,似是有穿着皮鞋的人踩上了铺路石。伸子拿着糨糊刷,竖起耳朵。

    “有人吗?”

    一听到来人的声音,伸子便一脚跃过用来搅拌糨糊的盆子,冲去了玄关。

    “姐姐在吗?”

    “当然在!”

    “你好呀。”

    和一郎来了。他在九月一日离开小田原前往镰仓,一度生死不明,直至五日才联系上。到了中旬终于乘军舰回到了东京。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做客赤坂。

    “……正忙着啊,我可以进去吗?”

    “快进来,快进来,当然不碍事了。和一郎来了!”

    伸子对正在忙活的丈夫喊道。和一郎跟在伸子身后,绕过摊了一地的报纸,踮着脚尖来到里屋。

    “你好……”

    “欢迎。”

    佃站在椅子上,背对着和一郎打了一声招呼,便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伸子似有所感,把和一郎带到了隔壁房间。

    “我泡了茶,你要来点吗?”

    “不用了。”

    伸子和阔别已久的和一郎聊了许许多多,其间还时不时去看看丈夫的情况。姐弟俩似有说不完的话。他能来,伸子就很高兴了。要是佃能放下糊墙的活儿,跟他们一起喝杯茶,她与和一郎定会放松得多,这令她很是遗憾。“佃在干活”的意识让她的快乐蒙上了阴影。过了一会儿,佃走进他们所在的六帖房间,胳膊下夹着纸卷,手上捧着搁有糨糊盆的垫脚台。

    “请让一下。我想顺便把这里的也贴了。”

    “……你就别弄了,歇会儿吧,好不好?难得和一郎过来。”

    对伸子而言,墙壁多漏风一天根本不成问题。佃却兀自将茶盘什么的推到一边,铺起了报纸。

    无奈之下,两人去了客厅。

    “走走走,快逃快逃!”

    和一郎坐在椅子上。伸子在厨房忙活起来。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敞开着,不妨碍他们说话。她有意庆祝一下弟弟平安归来。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今天可以破例吃点好的。”

    “这么好啊……我吃什么都行。”

    “你吃太多糙米饭了,人都瘦了一圈。”

    “嗯,已经好多了。只要能和姐姐一起吃顿饭就成,不用太费心的。就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多辛苦啊。”

    “做点什么呢?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就在这时,佃进来了。可这一次,他连招呼都不打,走到墙壁的一头,抬手便把黄色的墙纸铲了下来。和一郎默默起身,走去了八帖那间。但那个房间的榻榻米上也铺满了报纸。无奈之下,他只好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外廊。伸子呆立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槛上,仰望气势汹汹的佃。她实在揣摩不出丈夫的心思。凭什么连和一郎都成了他的出气筒?伸子对此很不高兴。

    “这边我改天会自己弄好的,今天就先别弄了好吗?再弄下去,家里就没有能吃饭的地方了。”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

    佃绷着脸站在垫脚台上。她顿感恼火,却又不想让和一郎听到,就伸手拽了拽他的裤子口袋。

    “怎么了?”

    伸子仰头把嘴凑到丈夫的耳边,低声说道:

    “我今天就想让和一郎安安心心吃顿好的。这是他回东京以后第一次过来啊……求你了,好吗?”

    佃似乎犹豫了一下,却再次转身面向墙壁。他没有回答伸子的低语,而是朗声自言自语起来,生怕人家听不到似的。

    “……总来这里吃饭,顶什么用!”

    伸子险些失控,憎恶与泪水从心口溢出。直觉告诉她,他是出于反感————反感伸子偏爱弟弟而不是他,亦或许是他曲解了和一郎毫无顾虑的亲近,进而产生了反感,所以才从一个房间贴到另一个房间,让她与和一郎无处安坐。凭什么要让和一郎受这种委屈?当伸子站在那里,死死瞪着佃的背影时,和一郎走出了八帖的房间,带出一串略显不快的脚步声。

    “我走了。”

    伸子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话也说不出来。

    “……”

    “谁稀罕那口饭了!”

    和一郎取下帽架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扣,开始穿鞋。他就蹲在伸子跟前。而在左手边不远处的柱子旁边,是开立于垫脚台上的佃的两条腿。瞧你干的好事!伸子产生了一股冲动,想横扫那两条腿,把他掀翻在地。穿好鞋后,和一郎看着伸子说:

    “再见。”

    快七点了。伸子实在难受,好容易挤出一句:

    “那回头见……对不起。”

    当格子门在他身后合上时,伸子泪如泉涌。想到和一郎也许都没带钱,伸子更是心如刀割。她用蛮力把佃拽下垫脚台,与他激烈争论。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佃都是那句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会如此为自己辩护,直到伸子筋疲力尽。

    事后回想起来,伸子能清楚地感觉到佃心中的孤独和她自己的落寞。伸子并不认为自己当时的悲愤是错的。只不过流淌在她心底的,终究还是落寞。她认识到,自己心目中最可亲可爱也最重要的人,在不知不觉中从她的丈夫佃,变回了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父亲与弟弟。

    四年前,当他们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当他们打算结婚的时候,她是如何反抗了父母和其他人,那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时的她,在形式上和精神上反抗了血统中流传下来的各种传统。她志存高远,想要成为另一种人,成为一种更自由、更坚定的生命。如今,事实已经证明了名为婚姻的嫁接以失败收场,于是她便在血缘的引导下,意欲回到血亲之中了吗?这是本能的神奇力量。然而,伸子也有一份信念。她不会再回到自己努力走出来的地方。无论蛇如何努力,就算搞到自己遍体鳞伤,都不可能再钻回去年脱下的蛇皮了……

    三

    又是新的一年。

    四月的一天,伸子在楢崎家的书房里聊天。透过书房的窗户,田端的高地尽收眼底。前几天一直刮着大风,好容易平静下来,一派和煦风光。

    “景致变了呀,和我上次来拜访的时候相比……”

    “能不变吗,这都入春了,”佐保子从面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侧脸对着伸子,望向玻璃窗外,“也不知那棵玉兰花怎么样了。这些天我一直待在那边的房间里,景致那叫一个美。你要是早些来,也能一饱眼福了。”

    她虽束发,鬓发却从太阳穴处伸了出来,为她那颇具古典色彩的侧脸增添了美丽的一笔。 过了一会儿,伸子说道:

    “……不过,你着实有种奇妙的力量。”

    “呵呵呵……”佐保子发出特征鲜明的笑声,走回原处,“真是不得了。”

    “不过我是真这么想的。反正我是没法抱着吊儿郎当的心态来你这儿。”

    “我是憋屈呀,因为阅历太浅了。都怪我太傻了。”

    佐保子比伸子年长十多岁,在文学领域也是她的前辈。上女校的那四五年,伸子便频频拜读她的作品。在自己即将踏足的道路上,有她这样一位先行者。因为这层关系,伸子对她既尊敬,又受着她的鼓舞,就这样过了几年。谁知两人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开始来往,生出了友谊,以优点互相启发,在工作层面互相鼓励。长久以来,佐保子默默与各种困难和痛苦做斗争,同时不屈不挠地钻研艺术。对伸子而言,佐保子不懈努力的模样给了她莫大的激励。婚后,伸子的生活岌岌可危。哪怕她束手无策,内心满是埋怨,她也无法对佐保子倾诉。因为她会这么想:也许佐保子尝过更多的苦楚,但她咬牙忍下来了,继续走下去了,不是吗?

    继续聊天时,伸子吐露了心中的部分感慨。佐保子幽幽笑道:

    “你也太高看我了……不过吧,虽然我现在已经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客观审视生活了,但是在变成这样的过程中,我也失去了很多曾经拥有过的好东西。人终究是有得必有失的。”

    当时,佐保子正在翻译一位俄国女士的传记。此人出身俄国贵族,是十九世纪末欧洲最受尊敬的女性数学家和作家。

    “你的翻译做得怎么样了……翻完了吗?”

    “嗯,就快出版了,到时候你可一定要看看。看了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爱上索尼娅②了。我觉得她和我们着实是一路人。”

    敲门声传来。

    “请进。”

    年轻的女佣跟伸子打了招呼,然后通报道:

    “吉见小姐来了。” ③

    “天哪!”佐保子在椅子上一晃,回望伸子说道,“稀客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来的都是我中意的客人。伸子小姐,你不介意吧?”

    “……”

    伸子连这个吉见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只得模棱两可道:

    “请便。”

    “那就请她进来吧。再给我们泡一壶好茶。”

    用人关门离开后,佐保子向伸子解释起来,略显苍白的皮肤透着愉悦的光彩。

    “她是我的老朋友,有那么一点点特立独行,但心思纯净,脾气又率直。她一年来不了几回,不过我相信,你跟她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没过多久,便有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然后便是敲门声,门开了。伸子已被佐保子的一番话勾起好奇与期待。此刻,一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

    “我正埋怨你呢,说你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回。”

    “你才过分好不好,上回来我家,还不是你第一次来访啊。”

    这两人对话时的语气,与伸子和佐保子之间的气氛截然不同。伸子不禁微笑着看着她们你来我往。

    “介绍一下,这位是佐佐伸子小姐,这位是吉见素子小姐。不用自己挣钱,靠父亲养着,身份可尊贵了。”

    “好奇怪的介绍啊,”素子苦笑道,“别看我这副样子,我还是能养活自己的。”

    “她在××××做编辑。”

    伸子不由得望向素子的脸。那是某团体旗下的机关杂志,伸子也是看过的,只觉得它仿佛被时代抛弃了一般落伍。而素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刁蛮任性、感情用事、争强好胜。两者相差甚远。素子似是有些难为情,红着脸笑道:

    “我都不好意思了。”

    伸子也笑了。素子脸型似枣,皮肤呈小麦色,很是光滑。这张脸,让伸子感觉到了稚嫩纯真的魅力。

    “那本杂志真是无聊极了。”

    “是啊,因为他们不花钱,所以做不了什么好东西来。还不如干脆关了……”

    佐保子吃着大阪寿司说道:

    “我虽是个既不爱出门又不正经的朋友,但前些天啊,我还是一时兴起,拜访了吉见小姐。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人明明有张又大又气派的书桌,上面却堆满了东西。她只能在这么一丁点的缝里做事情。”

    她用双手比画出五六寸的缝隙。

    “多滑稽呀。要是我能独享那般安静的二楼,家具还这么精美气派,我肯定会拼命用功的。”

    “你租了二楼的房子?”

    “……”

    不等素子开口,佐保子便抢先说道:

    “不,她占领了一整栋,只是自己住二楼,楼下招了一对夫妇当房客。”

    “真好,羡慕死我啦。”

    “瞧瞧,连伸子小姐都这么说。所以才说你养尊处优啊,怎么辩解都没用。”

    伸子一看便知,素子挑选和服、腰带和细绳之类的小玩意儿时有着独到的品位。她能打扮成这样,而且专门研究俄国文学,独占一栋房子,过得自由自在。在伸子看来,这样的生活显得非常悠然与独立。

    五点左右,佐保子问道:

    “伸子小姐,你不着急走吧?”

    “嗯,今天我是打算聊个尽兴的。”

    “那我们一起去自笑轩吧,我去问问孩子他爸方不方便。”④

    三人先走一步。夕暮中的田端街头还留有古色古香的花店等商铺。一行人溜达到了茶餐厅,途中还穿过了一座寺庙。素子环视四周道:

    “我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来过这里,就是留宿你家那天的一大早。”

    “对对,你还说看到了很美的雪景呢……那次你是五点多出门的吧?我可吓了一跳,没想到你走得那般早。”

    到了自笑轩,她们被带进了深处的茶室。地震过后,伸子还没来过这家店。墙面等位置虽有几处损伤,但房间的角落摆着贴画小屏风,颇有雅趣。三十多分钟后,楢崎先生也到了。

    “我记得这座院子的深处是供着神的,只是天色太晚,大概看不清了……”

    (据说)当年大观⑤在一个月色绝美的夜晚于此地喝醉了酒,一时兴起,便在低矮的白土墙上留下了一幅水墨竹子。画墙所在的院子就在不远处。

    由于没人喝酒,这顿饭很快便吃完了,简直快得教人不过瘾。

    “埋头狼吞虎咽未免太不风雅,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哎哟,您是又要劝我们喝酒了呀。”

    大家都笑了起来。

    踏脚石串起了玄关与昏暗的院门。临走时,用人站在前头,用纸罩蜡灯照亮宾客脚下的路。

    四人一字排开,沿着田端的大街走向车站。一路上不见其他行人。微风吹来,带起了和服店的广告旗。伸子和素子坐同一趟电车到了万世桥,然后伸子回了赤坂,素子则回了牛込。

    四

    之后的十多天风和日丽,伸子却闭门不出。去楢崎家做客的前一天,她完成了小说的初稿,这些天的主要任务便是修改推敲。只是她没能享受到工作的乐趣。写完后,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到位,没能彻底表露心迹————这意味着这部作品对她精神世界的发展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在小说中,伸子如蜻蜓点水一般,以巧妙的手法含糊地触及了自己婚姻的内幕。写出来一看,她便察觉到了自己在各方面的虚荣心,以及爱用冠冕堂皇的话粉饰太平的软弱根性。作为妻子,她深陷泥潭,苦苦挣扎,却无法坦然承认自己脚下的泥泞有多污秽,自己又有多愚蠢。她感觉到,这是女人特有的固执在作祟。

    想要狠踹地面,像跳进大海一样投身于工作中,从头到脚洗个干干净净,做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这种欲望反而在伸子心中油然而生。她与佃早已离心,几乎只在表面上维持着夫妻的架子。她愈发明显地感觉到,这是自己的懦弱所致。长久以来,她似乎把自己的犹豫不决归结为恋恋不舍,以及想办法把对他的伤害降到最低的几分善意。不过如今想来,其中貌似也包含着某种主观成分。换句话说,也许她想得很美,想尽可能轻松地用一个妥当的理由实现自己的目的,同时不被他和周围的其他人视作坏人。相较于想办法解释“佃对自己而言是一个多么不如意的丈夫”,伸子更需要的是鼓起勇气明确宣布,“我已经没法再爱他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做他的妻子了”。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她都不可能一辈子做他的忠贞妻子。既然她自己已经肯定了这一点,也对此坚信不疑,那为什么不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呢?她就没有哪怕被人怨恨,被人说成是利己主义者,也要泰然处之的觉悟吗?————她的内心似乎有一种嫉妒,嫉妒佃可能会得到的同情(她明知这是世俗的,明明不承认它有真正的价值)。想到这里,她就特别瞧不起自己。

    就在这时,素子突然来访。伸子既意外,又高兴。那天晚上临别时,她们约定不日便去拜访对方,没想到素子这么快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果然被你抢先啦。”

    “你也是个懒人啊……”

    “懒得厉害。”

    素子边进门边问:

    “你忙吗?”

    “这会儿不忙了。”

    “那要不要出门走走?我这次来就是想约你一起去散步的,如果你乐意的话。”

    伸子让素子稍等片刻,收拾了一下便出了家门。晴空万里,不打阳伞都觉得阳光刺眼。两人都没吃午饭,所以她们先去了银座。用过简餐后,又去了趟K报社,因为素子有事要办。事情办妥后,再从帝国酒店旁边拐进日比谷公园。

    “难得来一趟日比谷,都多少年没来了……”

    听到这话,素子似乎吃了一惊。

    “你这么不常出门吗?”

    “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转悠也没什么意思呀。”

    连接内幸町与公园的大门附近还有一片棚屋,建在大街的树荫下。放眼望去,都是卖吃食的小铺子。路旁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来一杯!提供各类下酒菜”。豆沙汤、杂烩、馄饨……排放污水的沟渠和不完善的厨房散发出难闻的臭味,飘荡在尘土飞扬、白茫茫一片的春日林荫大道。两人走到了葫芦池边。伸子小时候经常戴着硕大的蝴蝶结来这里玩。郁郁葱葱的悬铃木下,有一条面对池塘的长椅。她们走了不少路,稍感疲倦,便坐了下来。

    “不打伞是不行了,太热了。”

    素子把手中的杂志当扇子用。

    “不过这里好舒服呀……鸭子看起来都很开心呢,你瞧。”

    许是因为有棚屋,虽然不是星期天,来往的行人却不少,其中不乏身着青绿色工装与号衣的汉子。他们在池塘边的长椅上与铁栅栏边休息,有的在抽烟,有的在看报。据说地震的时候,有人抓池塘里的水禽吃。今日的池塘却是涟漪微动,波光粼粼,一派祥和。两只鸭子在水面游来游去,时不时猛地扇动翅膀,舒展全身,甚至能看到那浅黄色的脚蹼。水花四溅。水雾中,低矮的微型彩虹隐约可见。多么纯净、热情而美好的光景。

    不远处坐着一个男人,穿着印有徽章的短褂。伸子很放松,和素子谈天说地。在大多数情况下,伸子是主动提出话题的一方。她们聊了契诃夫,聊了西鹤⑥,聊了《金槐集》⑦。《金槐集》是伸子最近刚看的,激动的心情宛在,自是滔滔不绝。谁知说着说着,她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哑了火。

    “哎呀……我是不是念错了?”

    “名字吗?”

    “我是不是把实朝(sanetomo)念成‘tametomo’了?有个一两次……”

    “哈哈哈……”素子笑道,“我就觉得奇怪呢!”

    “有你这么损人的嘛!怎么能一声不吭偷着笑呀!”

    伸子自己也笑了出来,但她感到有些尴尬,脸红了一下。

    “被你那么一说,我真以为他的名字就是那样念的呢。反正能听懂,名字怎么念又有什么所谓呢。”

    一想起方才的失误,两人便哈哈大笑,她们在那条长椅上坐了两个多小时。

    “你呢?哪怕是散步,我也受不了同一条路来回走两遍,一定要想办法换条路走走,否则就浑身不舒服。”

    走上通往樱田门的小路时,素子如此说道。她就是如此爱憎分明的人,伸子觉得很有意思。

    她们在樱田门等了会儿电车,可电车迟迟不来。不久后,她们发现日比谷的路口出了事故。西晒的阳光落在空旷的广场上,等车人的轮廓仿佛都小了几圈。她们沿着护城河,一路走到了三宅坂。漫步于柳树下的时候,没有一辆电车从日比谷驶来,超过她们。

    伸子觉得,这趟散步也为自己注入了不少活力。

    五

    一天,伸子去了动坂。母亲不在家。得知此事后,她走院门绕去了祖母住处的外廊。只见外廊上摆着针线盒,却不见祖母的踪影。

    “祖母!”

    伸子喊了两声。祖母一边走出厨房,一边说道:

    “谁啊,是艳子吗?进来吧。”

    当她走到针线盒跟前,见到已然进屋的伸子时,她有些激动地笑道:

    “是你啊!什么时候来的?可惜你娘出门去了。”

    “我今天是来找您的。”

    “来,坐。”

    祖母将厚厚的缎子坐垫摆在火盆对面。那是她过喜寿⑧时收的贺礼。

    “我昨天刚从须田家回来。他们也愁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愁得我昨晚都睡不着觉。”

    祖母的二女儿,即伸子的姑姑是须田家的夫人。她在地震时被压死了。须田家的大女儿刚从女校毕业,各方面都需要张罗。

    “……没办法,怕是只能请个保姆了。”

    祖母没有回答,而是以双手奉上的动作捧着粗陶茶杯,喝了一口。

    “我本就年老昏聩,地震后更是稀里糊涂。阿静走了,保科也没了……为什么我这般一无是处的人反而总也死不了呢。”

    去年九月,祖母在东京亲历了女儿与弟弟的死。那都是她血肉相连的至亲。伸子怀着怜惜倾听她的述怀。

    “天气也暖和多了,您不如去K休养一段时间吧?”

    “是啊,不去瞧瞧,就用那房子堆草料了。”

    “我最近想去一趟,您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祖母望向伸子,显得很是惊讶。

    “当真?你去的话,我也想去。”

    “我去。祖母何时方便?”

    “不是今天就成,随时都能走……”

    说到这儿,祖母忽然用老人特有的性急动作轻弹着烟管,问道:

    “……你家里怎么办?……问过佃先生没有?”

    “不碍事的,”伸子为了打断祖母的担心,轻描淡写道,“我想下个月月初动身,您也准备准备吧。”

    祖母脖子发力,使劲点头,心满意足道:

    “好。”

    不等母亲回来,伸子便走了。车站旁有一家卖毛织品的店,店门口挂着明码标价的友禅布,其中一款吸引了她的注意。反正价钱也便宜,伸子心血来潮,让人裁了一丈。远远凝视那绚丽的胭脂花纹,她不禁想起在乡下,无论是被褥的肩垫还是坐垫,视野中的一切皆是棕黑两色。

    佃比伸子早到家一些。一见到她,他便问:

    “听说你去了动坂?”

    “嗯。”

    “那边来电话了?”

    “不,没有……我是去约祖母了。”

    “呵……”

    “我想再去K小住,想约她一起走。”

    佃绷着脸沉默不语,把朝向她的脸扭向书桌。伸子能感觉到,丈夫在等她主动开口说“我能去吗?”或者“你不介意我去吧?”,她却刻意保持沉默。她心中有某种“豁出去”造就的从容。

    过了一会儿,佃用吵架的语气毫不客气地质问她:

    “你是去散心的,还是为了和我分手才去的?我也要为今后打算,请你说个清楚。”

    他的语气听着激烈,但直觉告诉伸子,佃并没有动真格。她总是太傻,错把佃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想当场做个了断,最后以失败告终。伸子察觉到了这一点,面露怪笑反问道:

    “你觉得呢?”

    佃也不敢贸然猜测,侧目瞧了伸子一眼,眼神中写满恨意。看到他的脸时,伸子没有害怕,而是因惊愕爆发出断断续续的轻笑,不怀好意。她用温柔却带着一丝狠毒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恨我吗?”

    佃露出骇人的表情,仿佛身体的某处被捅伤了一般。丈夫的苦楚灼痛了伸子的灵魂。唉,他很痛苦,他很痛苦啊。但她似是沉醉在了丈夫和自己的痛苦之中,唇边挂着冰冷的微笑,一字一句地低语着,就好像在通报什么好消息似的。

    “我也恨你,恨得咬牙切齿……感觉被你压了一头。”

    对佃的憎恶和对自己的厌恶涌上心头,呛得慌。伸子只觉得眼前发黑,走出了房间。

    伸子计划于七日或八日动身前往K。佃和往常一样,每天都去学校。傍晚回家时,他总会装作不经意地去她的房间看看。他想知道伸子今天有没有收拾行囊,做了多少准备。眼看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却什么都不做。他终于等不及了。一天,他如此试探道:

    “如果你真要去,何不准备一下?”

    佃故作随意,每天回家时却惦记着行李收拾得如何。光是察觉到他的这份心思,伸子便已不堪重负。她已经没有精力大张旗鼓地打点行囊了。她用带着气的口吻,生硬地回答:

    “用不着带太多东西,我向来过得简单。”

    用人虽然是个受过教育、善解人意的女人,但隐约察觉到主妇即将离开后,她似乎也坐立不安,努力掩饰心中的焦虑忙里忙外。这也让伸子分外难受。一个家庭将要分崩离析,空气中尽是压抑与瓦解的味道……

    眼看着第二天就要出发了。伸子在十点多醒来。她在褥子上坐了一会儿,看着空置好一阵子的另一床被褥,还有玻璃窗外的小院子与竹篱笆。

    “最近又流行起碎花衣裳了。”

    隔壁家夫人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那高亢粗野的声音,还有早晨的榻榻米那幽凉的触感,带着异常鲜明的分量映照在伸子心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一切都似是最后一眼。她曾多少次在这片榻榻米上醒来,沉浸在难以名状的苦恼中,心想:“唉,我怎么还在这里?”伸子不禁感叹,人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因为这是她受苦的地方,她才迟迟无法离开这个家。长在竹篱笆脚下平平无奇的万年青,都出现在了印象的正面。伸子打算趁丈夫不在的时候,独自悄悄离开。真的!她曾倾其所有,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优点与缺点爱过佃,恨过佃。哪怕是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一块石头,都能与他联系起来,让她想起他某次说话的声音,还有看自己的眼神。想到佃也跟自己一样,能想起关于自己的每一个细节,伸子便觉难以呼吸,仿佛两人共度的五年凝结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向了她。

    用过红茶与吐司面包,伸子起身离桌,唤来用人道:

    “帮我把储物室里的包拿出来,弄干净。”

    “您要走了?”

    “嗯,今天不提前去动坂就赶不及了。”

    用人将行李箱搬到外廊,用抛光抹布擦拭。伸子在一旁收拾书桌上的日记和其他必要的文具。把几身换洗的夹衣和哔叽衣服放进去,再把稿纸叠上。

    “您就带这点行李吗?”

    “如果还需要别的,我会派人通知你的。到时候你会给我送来的吧?”

    “嗯,那是当然……”她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回来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罢,伸子戏谑地笑了笑。

    她让用人叫了一辆人力车,把行李箱放上去,吩咐车夫拉去动坂。行李箱很小,所以车夫用绳子绑了好几圈,搞得绳子比箱子更惹眼。

    伸子实在不忍心在佃回家前出门。她怀着悲哀和动摇的心情,一直磨蹭到三点多。然而,一想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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