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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侧批：（上台下皿），音海。盛酒之大器也。】</span>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雅而丽，富而文。】</span>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span class="red">【甲戌夹批（戚序、蒙府夹批）：实贴（衬）。】</span>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先虚陪一笔。】</span>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span>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若见王夫人，直写引至东廊小正室内矣。】</span>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span>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写黛玉心意。】</span>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span>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金乎？玉乎？】</span>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span>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伤心笔，堕泪笔。】</span>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span>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 】</span><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语，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 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span>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点缀宦途。】</span>再见罢。<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span>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是同而迥异。而女垒心，我欲代伊哭述一回愁苦。】</span>我有一个孽根祸胎，<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戚序、蒙府夹批：）四字是作者痛哭。】</span>是家里的‘混世魔王’，<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与“绛洞花王”为对看。】</span>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是富贵公子。】</span>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亦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span>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与甄家子恰对。】</span>极恶读书，<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span>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这是一段反衬笔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span>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span>极憨顽，<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 黛玉口中心中早如此。】</span>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又登开一笔，妙妙！】</span>岂得去沾惹之理？”<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用黛玉反衬一据，更有深味。】</span>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此一笔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span>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span>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span>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span>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后房门。】</span>由后廊<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是正房后廊也。】</span>往西，出了角门，<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span>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灵活，无一漏字。】</span>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span>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这正是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span>便是贾母的后院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写得清，一丝不错。】</span>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span>贾珠之妻李氏捧饭，<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大人家规矩立法。】</span>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作者非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span>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span>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形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诚可悲夫。】</span>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span><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若）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span>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等语者来看。】</span>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span>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夹批）：余为一乐。】</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形容出娇养神情。】</span>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靖藏眉批）：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span>倒不见那蠢物<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夹批）：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从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下文更觉生色。】</span>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span>色如春晓之花。<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span>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真真写杀。】</span>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span class="red">【戚序、蒙府夹批：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拢久，要分开不得了。】</span>，便吃一大惊，<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怪甚。】</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孟浪，不是婬邪。】</span>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甲辰夹批）：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span>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騷，<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总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span>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span>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span><span class="red">【戚序、蒙府夹批：纨绔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span>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span>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span>
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span>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span>
心较比干多一窍，<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此一句是宝玉心中。】</span><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span>
病如西子胜三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夹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span><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span>
宝玉看罢，因笑<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span>道：<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话。】</span>“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span class="red">【甲戌、蒙府侧批（戚序夹批）：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span>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世人得遇相好看，每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span>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span>贾母笑道：“更好，更好。<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span>若如此，更相和睦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亦是真话。】</span>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与黛玉两次打谅一对。】</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 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凡不是情理，文从宽缓处写来，妙。】</span>因问：“妹妹可曾读书？”<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span>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写探春。】</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借问难写探春，以足后文。】</span>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已定盟矣。】</span>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span>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span>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span>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span>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span>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一字一千斤重。】</span>宝玉满面泪痕泣<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span>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不是写宝玉狂，也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重在黛玉心理，则下文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span>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span>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不如此说，则不为娇养。文笔灵活之至。】</span>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span>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 碧纱橱里。<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儿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span>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跳出一小儿。】</span>我就在 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span>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span>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戚序、蒙府夹批）：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娇（嫣）红、香翠等俗字。】</span>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 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 宙 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奇名新名，必有所出。】</span>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案。】</span>贾母因溺爱宝玉，<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贾母爱孙，赐以袭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span>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则天下甚幸。】</span>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span>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可知前批不谬。】</span>自己淌眼抹泪<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span><span class="red">【甲戌眉批：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span>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所谓（靖藏夹批：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我也心疼，岂独颦颦！】</span>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span><span class="red">【甲辰夹批：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span>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癞僧幻术亦太奇矣。】</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span>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span class="red">【甲戌侧批：总是体贴，不肯多事。】</span><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span>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span>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span class="green">【蒙府侧批：转下文。】</span>
<span class="red">【戚序（蒙府）总评：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