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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爱如珍宝的孤堂老人则在那边笼子内即将沉落至黑暗。命运已然被决定:一方上升一尺,另一方必得沉落一尺。上升的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步步上升的命运,因此在渐渐向黑暗沉落的人面前才毫不吝啬地郑重低下头。这便是神的讽刺。
“哦,是你呀。”老人心情很好。搭乘着命运摩天轮降落的人遇到上升的人时,心情自然会好。
“进来吧。”老人说罢旋即转身进了屋。小野弯腰解鞋带。还未解完,老人又走出来:“快进来吧!”
老人已将白天也铺在屋子中央的被褥推至墙边,搁上了新买来的坐垫。
“您怎么样?”
“早上起来就觉得不舒服,上午还能忍着,挨到中午吃不消了只好躺下。你来的时候我刚巧正睡得迷迷糊糊,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哪里,我刚拉开门进来。”
“是吗?我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有人来,吓一跳,所以出去看看。”
“是么?那我打搅您了,本来您可以继续躺着休息的。”
“哪里,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碍……再说小夜子和大婶都不在。”
“她们去哪儿了……”
“去澡堂了,顺便买点东西。”
被推到一边的被褥高高隆起,老人起身后腾出的空洞正对着格子门。昏暗阴影中隐约看得见棉睡衣的花纹,扔在一旁的外褂里子闪着微弱的光亮。外褂里子是青灰色的甲斐绢 。
“我好像觉得有点发冷。我去披上外褂。”老人站起身。
“您就躺着好了。”
“不用,我还是得起来一会儿。”
“到底怎么回事?”
“不像是感冒……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不是昨晚出门累坏了?”
“不是……对了,昨晚太麻烦你了。”
“哪里。”
“小夜子也很高兴。托你的福,我们玩得很开心。”
“要是我稍稍空一点的话,还可以陪你们到各处玩玩……”
“知道你忙得很,忙是好事呀。”
“可是对不住你们了……”
“没关系,你千万不要那样想。你忙,就是我们的幸福呐。”
小野没有接答。屋内愈加暗了。
“对了,你吃过饭了么?”老人问。
“吃过了。”
“吃过了……如果还没吃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吧,其他没有,不过汤泡饭还是有的。”老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关闭的格子门上映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先生,真的不用了,我吃过才来的。”
“真的?你可不要跟我客气啊。”
“我没有客气。”
黑影弯折下来,像先前一样继续坐下。
老人咳嗽了两三声,似乎嗓子又涩又辣,很难受的样子。
“您在咳嗽?”
“是干……干咳……”老人说到一半又咳了几声。小野沮丧地等他咳完。
“您还是躺下暖暖身子吧!受了凉对身体不好啊。”
“没事,现在好了。唉,一咳起来就停不下来……人一老就不中用喽……所以做什么事情都要趁着年轻啊……”
做事要趁年轻这句话,小野已经听过无数遍,但从孤堂老人口中听到今天却是第一次。至少就小野而言,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几乎只剩一把骨头残存在这世上,寄稀疏苍髯于风尘,残喘中交错着往昔、更往昔旧时代的呼吸的人说出这种话。报时钟在黑暗中铛地敲响。小野在昏暗的屋内听昏暗的人说出这句话,更加痛切地感觉到做事一定要趁年轻。人生只能年轻一次,年轻时若不好好干一番,将是一生最大的损失。
背负一生最大损失活到老人这般老朽的年纪,心境一定很凄凉。这样的人生一定无聊至极。可是,如果对恩人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以至到死都寝食难安,恐怕比追思年轻时的损失更加令人怅恨凄悒。不论如何,人生只能年轻一次,在仅有一次的年轻时所决定的事,将决定一个人的一生。眼下自己就不得不做出会影响终生的决定。假如今天在见藤尾之前先来老人家,自己或许就不必说谎了,但谎言既已说出,后悔也无济于事,可以说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经交到了藤尾手上————小野在心里拼命为自己辩解。
“东京变了好多呵。”老人说。
“现在正是变化激荡的时代,简直就是日新月异哩。”
“但变得让人害怕,昨天晚上我就吓了一大跳哪。”
“那是因为人太多了。”
“太多了!不过就算有那么多人,大概也很难遇到认识的人吧?”
“是啊。”小野模棱两可地应着。
“会遇到么?”
“唔……”小野本打算敷衍过去,却转而断然改口道:“嗯,应该不会遇到。”
“不会遇到?东京果然是很大啊。”老人大为感慨,那口气仿佛乡巴佬似的。小野的视线从几无血色的老人脸上移至自己膝头。袖口洁白,滑泽的浅红色七宝烧袖扣在绿色底座上闪着浮光,四周围裹着豪华的细金边;西服质地是高级英国料子。小野打量着眼前的自己,猛然领悟自己究竟应该生活在什么世界。霎时间,他感觉自己差一点被老人的鱼钩钓住,幸好千钧一发之际记起几乎遗忘的东西。老人当然不知道小野的心思。
“我们很久没一起逛街了。今年是第五年了吧?”老人怀旧地问。
“是的,是第五年。”
“不管是第五年还是第十年,能这样住在一个城市就好……小夜子也很高兴。”老人说完前半句,又补上半句。小野一时答不上话来,他只觉得这昏暗的屋子令人悚惧。
“刚才小姐来找过我。”最后,小野不得已只好转入另一个话题。
“嗯……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如果你有空,麻烦你带她上街买点东西。”
“真不凑巧,我刚好有事要出门。”
“是么?冒冒失失跑过去打搅你了吧?你正好有急事要出门吧?”
“不……也不是什么急事。”
见对方有些吞吞吐吐,老人也不穷追,含糊其辞地接口道:“噢,是吗?那就好。”随着含糊的对话,屋内也一下子变得朦胧不清。
今宵是月夜。虽是月夜,但月亮尚未升起,太阳倒先已西落。六尺宽的壁龛壁上敷衍地用糨糊涂着深蓝色细砂灰,靠里面墙上挂着孤堂老人珍藏的义董 画轴。画中人身著唐代衣冠,步履蹒跚,跌跌撞撞,长袖随意卷起,手臂搭在童子肩头的醉态,俨然一个四月惬适的乐天派,与屋内的冷清极不协调。方才还能清晰地看到口中像是念念有词的画中人头上戴的乌帽,此刻小野再不经意地望去,连画轴顶端向左右披落下来的两条宽幅绢饰带也变得朦胧不清,几乎隐没于即将到来的夜晚。小野暗忖如果和老人继续磨蹭下去,两人都会掉入同一个黑洞,如影子一般消失。
“先生,您吩咐的油灯台我买来了。”
“太好了,让我看看。”
小野摸黑走到昏暗的玄关拿来油灯台和废纸桶。
“喔……太暗了,看不清楚,先点上灯火再慢慢看。”
“我来点。油灯在哪儿?”
“那真不好意思……小夜子照理也该回来了……收在外廊右面的窗套夹层里了,麻烦你拿过来。应该已经擦干净了。”
一条昏暗黑影起身拉开格子门。黑影罩住房间,登时仿佛黑夜袭来,留在屋内的另一个影子悄悄将手塞入袖口一动不敢动,六蓆大小的屋子阴惨惨地封锢住凄寂的人,凄寂的人吭吭地又咳嗽起来。
隔了一会儿,廊檐一角传来擦火柴的声音,咳嗽声同时停止。明亮的灯火移至屋内。小野弯下西式长裤的膝盖,将灯芯长约半寸的油灯放在簇新的灯台上。
“刚好相配,灯座很稳。是紫檀木的么?”
“应该是仿紫檀木的吧。”
“仿紫檀木的也很好啊。多少钱?”
“瞧您客气什么啊。”
“不行不行!多少钱?”
“一共四圆多点。”
“四圆?东京的东西太贵了……要靠我那少得可怜的养老金过日子,看来在京都要比在这儿好多了。”
不同于两三年前,眼下老人只能依靠少许养老金和一点点储蓄利息过日子,与当年收养小野的时候更是无法同日而语,看起来老人好像在期待小野给予些许接济。小野恭谨地等着老人说下去。
“假如没有小夜子,我待在京都也无所谓的,可有个年轻女孩就不得不让人操心啊……”老人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小野依旧恭谨地听着没有搭话。
“像我这号人死在哪儿都一样,可是丢下小夜子无依无靠一个人的话就太可怜了,所以这把年纪还特意跑来东京……东京虽说是我故乡,不过毕竟离开都二十年了,没有熟人,跟人也没什么往来,简直跟在国外一个样。还有,来到这儿一看,又是刮细沙,又是刮尘土,人又多,东西又贵,在这儿生活实在不舒服……”
“确实不适合生活。”
“其实我以前在东京也有两三家亲戚,可是长久没通音信,现在都不晓得他们住在哪儿。平时倒还不觉着什么,像今天这样人不舒服躺了半天,就难免东想西想的,心里总感到不安。”
“说得也是。”
“有你在身边的话,就是我们最能依靠的支柱了。”
“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真的要谢谢你啊,你那么忙……”
“要不是为了写论文,我还能抽出时间。”
“论文呵,是博士论文吧?”
“哎,是的。”
“什么时候提交呢?”
小野也不知道何时能提交,但他明白必须尽早提交论文。他心中暗忖,假如没有这档子麻烦事,自己肯定早就该写完了,不过嘴上却道:“现在正拼命赶着写呢。”
老人从贴身单衣袖内抽出双手,连同整只手肘一起揣进怀中贴住胸口,肩膀晃动了两三下说道:“我怎么老觉得冷得发抖哩。”说罢,将细长的苍髯也埋进领子里。
“您快躺下吧,这样坐着对身体不好。我也该告辞了。”
“别走呀,我们再聊一会儿,小夜子就快回来了。想躺时我会不客气地躺下的,而且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哩。”
老人突然从怀中伸出手搁在膝上,双手同时在膝头拍了一下。
“你不要急着走,天才刚刚黑嘛。”
小野虽然有点不耐烦,但同时又情不自禁地替老人觉得可怜。老人如此执意挽留他,并不是纯粹出于感怀当年,或者仅仅因为今宵孤寂无聊,而是仔仔细细把将来的事情都考虑透了,担心有什么三长两短,想趁自己一息尚存时尽早将安心抓在手心。
小野其实没吃晚饭。继续待下去迟早会冒出自己不想听的话题。小野早就坐不稳了,只是看老人那副模样,实在不忍伸直西式长裤的膝头。老人强撑病体,为了自己才打起精神。先前焐暖的被褥推到一边,隆起成一个空洞,早已不剩一毫温暖了。
“呃,那个……关于小夜子……”老人盯着油灯的光亮开口道。
圆筒形玻璃灯罩内,半寸长的灯芯无声地吸着油壶内的油,吐着柔和的焰舌,静静守着夕暮色中的春日。在清冷孤寂的夜晚,只有微弱的一点亮光堪成慰藉。灯光能带来希望。
“呃,那个……关于小夜子……你也晓得她性格内向,又不像现代女学生那样受过时髦教育,你无论如何看不上的……”说到此,老人的视线离开油灯转向小野。小野不得不接话。
“哪里……我怎么会……”小野敷衍着说,随即停住。老人依然盯视着他,眼珠一动不动,也不开口,像在期待什么。
“看不上……哪儿有的事……怎么可能呢?”小野断断续续地应着。老人总算称了心,于是接下去说道:
“那孩子很可怜。”
小野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只得默不作声。他双手搁在膝上,眼睛瞄着自己的手。
“现在我这样好歹还撑得住的话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我这个身体真不好说什么时候就会出毛病,到那时候就麻烦了。我们之前曾有过约定,况且你也不是那种毁约的轻薄男人,所以我想我死后你一定会继续照顾小夜子的……”
“那当然。”小野不得不这样回答。
“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女孩儿家就是心眼小,呵呵呵,真没办法。”
老人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勉强,脸上的笑容反而令他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凄寂。
“其实您也不用这么操心。”小野含含糊糊地说,话中似乎透着一丝迟疑不定。
“我无所谓,可小夜子她……”
小野右手开始在西式长裤的膝头不停摩挲起来。有一阵子两人都默然无语。不解事的灯火一半映照着老人,一半映照着小野。
“我晓得你有很多事等着要做,不过,做完一件又会有一件,事情是做不完的。”
“不会的,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你毕业已经有两年了吧?”
“是的,不过再等一阵子……”
“一阵子?到底是到什么时候?如果明确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当然可以等,小夜子那边我也会跟她好好解释的,可是你只说再等一阵子,这让我很难办啊。我是做父亲的,我对孩子总得负起几分责任呐……你说的一阵子,是指等你写完博士论文么?”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你好像已经写了很久,你打算什么时候写完?大概什么时候?”
“我也想早一点写完,所以现在已经非常努力了,不过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总有个大概的估计吧?”
“再过一阵子吧。”
“下个月么?”
“不可能那么快……”
“下下个月怎么样?”
“这个……”
“那等结婚后再写也可以吧?没有理由说结了婚就写不成论文啊。”
“可是,结婚后会加重负担的呀。”
“那有什么?你只要和现在一样继续工作就没问题,至少我们在经济上暂时不会给你增加负担。”
小野无言以对。
“你现在有多少收入啊?”
“不多。”
“不多是多少?”
“全部算起来大约六十圆,一个人过还勉勉强强。”
“寄宿在人家家里?”
“是的。”
“太荒唐了!一个人用六十圆太过分了,六十圆自己买个房子都可以过得舒舒服服呐。”
小野又无话可说了。
老人嘴上说东京物价贵,但其实他不清楚东京同京都的差异。腰系鸣海扎染 腰带喝着番薯粥御寒的年代,和大学毕业后必须花费相当支出在衣着上以赢得别人尊敬的现在,今昔处境早已不可相提并论了。此外,对学者来说书籍犹如第二生命,好比盲人的拐杖一样,是不可或缺的谋生道具,离了它便无法立足于世间。眼下自己正在发奋地搜罗书籍,书桌上的书多到让人吃惊,这些究竟会花掉多少开销老人是完全没有概念的,所以小野几句话也说不清楚。
小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左手撑住榻榻米,伸长右手触向油灯霍地转出灯芯。六蓆小地球好像突然偏向东方,登时明亮许多,老人的世界观似乎也一瞬霍地明亮起来。小野的手仍捏着旋钮不松开。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抽太长会有危险。”老人说。
小野松开手。收回手来时,小野瞄了一下袖口下方和手腕,随后从西服内袋抽出雪白的手帕,仔细擦拭沾在指尖的灯油。
“灯芯有点歪……”小野擦完指尖,又将指尖伸至鼻前嗅了两三遍。
“那个大婶剪灯花每次都会剪歪。”老人望着灯芯分了岔的油灯说。
“对了,那个大婶怎么样?用着还应手么?”
“哦,我还没向你道谢呢,方方面面都要让你费心……”
“哪里。老实说,我只是担心她年纪大了,不知能不能做好呢。”
“可以,那样就不错了,她好像也慢慢习惯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本来还真有点不放心哩,不过她人倒很可靠,是浅井介绍来的。”
“喔……对了,说到浅井他怎么打算?还没回来么?”
“应该快回来了,说不定今明两天里就会乘火车回来。”
“前天收到他的信,信中他说过两三天就会回来。”
“哦,是吗?”小野说完这句话,凝视着抽长了灯芯的油灯罩,双眸专注地集中于一点,似乎在思索浅井归京与油灯两者之间的关联。
“先生,”小野将脸转向老人,嘴角破例地显露出一丝决意。
“什么事?”
“刚才说的事……”
“唔?”
“能不能给我两三天时间?”
“两三天时间?”
“我必须方方面面考虑过之后,再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
“当然可以。三天、四天……一星期也行啊,只要有明确的说法,我们就可以安心等待了。我会转告小夜子的。”
“哎,那就麻烦您了。”说着小野掏出恩赐的银表。迎向夏日的悠长日影落山后,夜晚的时针似乎走得特别快。
“我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吧,小夜子快回来了。”
“我改天还会来的。”
“好吧……慢待了。”
小野利落地站起身。老人手里举着油灯。
“谢谢,不用送了,我认得路。”小野说着已经走到玄关。
“呀,今晚有月亮呢。”老人将油灯举到肩头的高度说道。
“是,是个恬静的夜晚。”小野屈着腰在脱鞋处一面系鞋带一面望着门外的小巷。
“京都更恬静。”
小野总算直起身。他拉开门,修长的身子半边跨出门站到了小巷上。
“清三!”老人在灯影下招呼小野。
“哎……”小野从月光照洒的方向转过脸来。
“没什么事……我之所以特意搬来东京,主要是想让小夜子早点嫁出去,你能明白吧?”
小野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老人的影子和油灯同时消失。
外面是朦胧月夜。月亮高悬天空,一半照亮世界一半又封锁住世界。天幕不高不低、游移不定地浮在初宵更未阑的夜空。高悬的月亮更是袅袅飘曳,黄边圆轮向四外膨大,以至轮廓变得模糊难辨,靠近月轮外围的黄边已失去颜色,渐渐淹没于一片乌蓝中,似乎朦胧的天幕只要轻轻漾动一下,月亮就会消失。这是个月亮与天空、人与大地皆难以辨清的夜晚。
小野似乎深恐自己的鞋子惊动润湿的月光,踩在大地上的鞋跟隐在西服裤脚内,翼翼矜矜地穿出小巷走到荞麦面馆,走过门前的座式灯笼店招后向左拐去。街上弥漫着人的气味。人影拖在地面并不长,忽而蜷成一团摇来,忽而胀成一团摇去,木屐声被裹在朦胧夜色中,像挨了霜打似的一点儿也不清脆。擦肩而过的电线杆上有一团白森森的东西,借着晦暗的光亮疑惑地细细看去,原来是男女合打一把黑白相间的伞映在上面。黑夜才启,白昼苟延下来的雾霭依旧笼盖,来来去去的行人都看不分明。往后退是雾霭世界,向前行是月光世界。小野如处梦境般缓缓往前移步,恰如“踽踽独行”一词所形容的样子。
小野其实还没吃饭。若是在平常,只要出了小巷一来到大街上,他便会甩着西裤上两道挺括的褶痕,意气扬扬地走进西洋餐馆,但今晚却总也不觉饿,连牛奶都不想喝。天气暖得过头。胃沉甸甸的。一步一拖的步履虽不至趔趄,脚底下却没有踏着实地的感觉,或许是脚步太轻的缘故,但即使这样,他也无意抖擞精神用力踏向大地。如果能像巡警那样走路,这世上便不需要朦胧夜色,其次也不需要担忧了。因为是巡警,才能那样走路,小野————尤其是今晚的小野————无法像巡警那样走路。
为什么如此怯懦————小野边想边蹒跚而行。为什么如此怯懦呢?才智绝不输任何人,学识也高出学友一倍,言行举止乃至装束仪容自忖都完美无缺,唯独生性怯懦。怯懦会吃亏,假如只是吃亏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陷入了毫无退路的绝境。书本上写道,溺水的人会情不自禁踢水。遇到眼下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其实满可以狠下心来舍车保帅,兴许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可是……
街上响起女人的说话声。两个人影从前面沿着街道渐渐朝这里移近。薄板木屐和低齿木屐和着拍子安闲地踱在温暾的夜色中,咯哒声中清楚地听得到她们说话的内容。
“不晓得有没有帮我们买来油灯台?”一人道。“是啊。”另一人应和。“也许现在已经送来了吧。”第一个声音又说。“谁知道哩。”第二个声音又接着道。“可是他答应过去买的是么?”第一个声音追问。“呃……今晚好像暖和得很呢。”第二个声音避而不答。“因为我们泡了澡,药浴会暖到身子里面的。”第一个声音解释道。
二人谈说至此从小野面前横穿到街对面。小野目送二人背影离去,望着一排屋檐下只斜斜露出的两个头影朝荞麦面馆方向移去。小野驻足扭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迈开脚步。
换作浅井那种人情寡淡的不德之徒,轻而易举便能解决问题;宗近那种凡事满不在乎的人大概也不会觉得麻烦;甲野的话,即使夹在两难之中左支右绌,恐怕依旧会超然处之。可是自己却不行。朝此方一脚是深深陷溺,往彼方一步也是深深陷溺,因为顾及两方,结果被两方各抓住一只脚。归根结底只要一涉及人情,自己便没了主见,丢了坚定意志。利害?所谓利害考量只是事后套在人情躯干上的虚假外皮。假如有人问,促使自己行动的最大动力是什么?自己会脱口而答“人情”,即使将利害考量排在第三或第四的位置甚至完全摈弃利害考量,自己依然会陷入同样的绝境。————小野这样思索着慢慢往前走。
再怎么顾虑人情,如此优柔寡断绝对不行。如果束手旁观顺其自然的话,根本预料不到事情会怎样发展,想想就会寒意陡生。越是顾虑人情,越有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朝可怕的方向发展,所以必须立刻有所行动。所幸尚有两三天时间的周旋余地,仔细审酌两三天再下决断亦不迟,如果两三天后仍想不出善策,那便一筹莫展了。到那时只能拜托浅井去跟孤堂老人摊牌。其实刚才就因为想到这一点,才将浅井归京的时日算在内,向老人要求宽限两三天。这种事情只能拜托毫不拘守人情的浅井处理,像自己这种拘碍于人情的人绝对没法子拒绝。————小野这样思索着慢慢往前走。
月亮仍高悬天空,看似飘飘漾漾却纹丝不动。洒落大地的月光来不及投下润朗清晖,即被沉重的温湿空气裹住,将无尽的大梦延滞在半空中游曳。稀疏的星星似乎要刺透云幕飞向天外,但终究也只能发出依稀漫糊的光亮,犹如枪弹射进棉花一般。这是个宁静又沉重的夜晚。小野在安静又沉重的夜晚边思考边向前行。今夜望火楼的警钟也未响起。
1 .日本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路面电车上满客后售票员会在车厢外挂一块写有“满员”的红色小木牌告知候车乘客。
2 .郭隗请始:出自《战国策·燕策一》,“燕昭王欲招贤士,以报齐仇。往见郭隗。隗曰,‘今王诚欲致士,请先从隗始。’”后以“郭隗请始”为贤良之士自荐的典故。
3 .这是佛教密宗修法之一,以不动明王和爱染明王为本尊,设护摩坛,焚烧护摩木祈愿消除灾难、降临幸福等。
4 .甲斐绢:日本山梨县郡内地方(今都留郡)出产的丝绸,江户初期模仿中国舶来的织物而制成,采用熟丝织成平纹或斜纹。
5 .柴田 义董(1780-1819年):日本江户后期著名画家,师从四条派画师松村月溪,擅画人物,代表画作有《莲台寺障壁画》《西园雅集图》《鹿图屏风》等。
6 .鸣海扎染:日本鸣海地方(今爱知县名古屋市)所产一种使用扎染法制成的棉布,一般用来做浴衣、整幅腰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