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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我论述了六种文学手法。先是讲了四种联想法,然后讲了调和法和对置法两种方法,这里要再设一章,讲述写实法。

    大凡文学材料,都可以用(F+f)这个公式来表示,这在本书第一章就讲过了。而上面所讲的六种手法,不是孤立地考察(F+f),而是较为有组织、有系统地赋予(F′+f′)以新材料,而促使两者结合并产生变化。这六种方法的共同特点,就在为表现一种材料而请出另一种材料。至少,没有两种以上的材料,这种方法便不能成立。

    现在再将六种方法的特点进一步归纳如下:(一) 须知,被联结起来的两种材料,在同一地方活动,大多把我们对于F的情绪,提到了普通程度以上。四种联想法里面,第一、第二、第三种联想法,和对置法中的强势法就属于这种情况;(二) 须知,那被联结起来的两种材料,有时竟把我们对F的情绪,降低到普通程度以下,其中对置法中的缓势法就属于这种情况;(三) 须知,两种材料结合的时候,不偏于F,也不偏于F′,两者相依而产生出既不属于F也不属于F′的一种(整体浑融的)情绪,调和法与假对法就属于这种情况;(四) 须知,联想法中的第四种,和对置法中的不对称法,虽有两种材料的联结,可是并不由于这种结合而产生任何整体浑融的情绪。

    约而言之,我们要想得到来自某种F的情绪变化,而加之以F′时,导致情绪更为强烈或浓厚的有六种,走向消除和减低的有一种。而与F和F′的固有情绪无关,而在猝然间得出全新情绪的,可以举出两种。最后还要说的是,上面所说的文学的手段,是在F上面加以F′,而基本目的是使其强烈、浓厚起来。

    现在我所要说的“写实法”,是从上述多种方法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这种“写实法”,其含义也许和世人所预期的有所不同。我在上文论述的文学手法,不过是要解释这样一个问题:这里有了文学材料,我们要怎样加以表现,才最能将其诗化或美化(或滑稽化)呢?至于材料本身的取舍,因为不包含在上述的手法里面,故与本论题无关,在此不论。在这里,写实法作为文学手法之一,无非是从上文的论述中承续下来的,故而在这个范围内不得不限定它的意义。换言之,怎样把得到的材料加以表现,就是写实法,还有它的效果如何?本章的主旨便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至于材料本身是否是写实性的,要到后面论述时才成为问题。

    请看:

    “The brazen throat of war had ceased to roar. ”

    —— Milton, Paradise Lost, Bk. XI. l. 713.

    这是大胆的“诗化”的语言。“诗化”二字,未免有点太含糊,用我的术语来说,便是联想法中的“投出修辞法”。“投出修辞”的效果上文已有详论,这里不再多说,不论效果如何,但它显然证明了一件不争的事实。日本人不用说,欧洲人不用说,即便是英国人,假如他是和弥尔顿同时代的英国人,日常谈话时是不使用这种语言的,这一事实任你如何争辩,也终究无法否定。既不是日常用语,要从这种语言中想象日常生活中的人,那也是很困难的。诗人面壁虚构,对着纸笔构思,要用什么形容语来表现这场战争,掂量之后方能定夺。这种表现属于诗人的专利,与一般人没有干系。形容一场战争,集千军万马之声于一行数字之间,这种技巧,须待诗人方能做到,因而诗人之所以为诗人,就因为他在这一方面取得了成功。然而诗的语言毕竟是诗的语言,是经过一定的推敲锤炼之后才形成的,在这一层面上说,它不是自然的语言(蛮人的语言中,诗的语言是意外多,但与我们的论题无关)。在能使人联想到战争场面这一点上是有益的,但同时,在背离我们日常语言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已经陷于不自然了。所以使用这种语法来表现所得到的材料,虽然能有点石成金之效,但其醇化的程度越高,离现实世界也就越远。如果有人要把现实世界加以生动呈现,那自然就不得不放弃这种表现方法,而使用容易为我们的耳目所接受的表现方法(虽然是平凡的),这就叫“写实法”。

    因此,前文所说文学手法的大部分,和写实法在目的上是完全不同的。例如描写美人(这里权且将美人比作文学的材料),前文所说的诸种方法的目的,是在研究怎样描写这个美人的服饰,怎样描写这个美人的头发,怎样描写这个美人的背景,或如何使其站在丑女的旁边,才会更加衬托出她的天生丽质。这样经过人为加工后的美人,其美丽远超出生活中的美人,但是越是这样,也越是异乎我们常人,故而从这一方面来说,她就要失去我们的同情。因为日常生活中的美人,未必具有诗人所考究的服饰、云鬓和背景。我们虽不是不喜欢具备这种条件的诗国美人和画中美人,但见之却不能切实觉得她就是我的同胞,所以还是希望看到以常人之血肉造成的美人。碧眼金发的异国美人,和亲戚家的那姑娘比起来,在美丽窈窕的程度上,后者大不如前者,但是我们的同情,却始终是在后者身上。因为后者作为常人与我们是亲近的,作为同类人(美丑且不论)尤其能够得到我们的关切。以此一例,足见一斑。于是我们明白,我们既不拒绝游于诗人所建造的蓬莱仙境、画家所创造的世外桃源,去接受那陶然的“幻惑”,却又希望看见我们耳闻目睹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真实地展现于我们眼前,使我们进入“写实的幻惑”之中,并以此为快乐。

    再征之上面我所引用的《俊宽》中的话,有助于读者明白这一点。俊宽的话,是用谣曲所通用的一种修辞法加以诗化的(巧拙姑置不论)。因为有了那种修辞法,他的话虽然提高了其中所包含的F的情绪价值,可是因此我们难免不再把俊宽当作朋友了。因为我们的朋友之间,用这种方式表现这种思想的人,一个也没有。因而俊宽的话,在产生诗的幻惑方面出类拔萃,同时,在产生“写实的幻惑”方面,不可不说是差人一步了。不单是俊宽,莎翁戏剧中的人物,都是大量操用着这种语言的。所以莎翁所写的人物,从写实法的角度来看,使用的语言是最不自然的(心理作用的自然,情绪表现的自然等,与此论题无关)。到了十八世纪以降,此种语言终于积弊太久,而没有发展的余地了。他们要说“月亮”这个F,而偏用“Cynthia’s horn”这个词组,可见是多么累赘。

    当世人都醉心于此法而不遑他顾时,华兹华斯作为革新家忽然出现于诗坛,他在著名的《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二版序言中说:

    “The principal object, then, proposed in these Poems was to choose incidents and sitiuations from common life, and to relate or describe them, throughout, as far as possible, in a selection of language really used by men, ...”

    他所谓的“incidents”和“situations”,都不是现在我所要议论的。至于他说,他的宗旨,就是要用普通人实际生活中所用的语言来写诗,这似乎和我在本章中所说的写实法是相互关联的。(不过通读全序就知道,他的主张未必全是如此。)这一点,不但可以使我提倡的写实法得到更强大的支持,而且又和前文所论述的各种方法有所不同,甚至背道而驰。写实法可以表明,当人们蒙受某种习弊太久,而想有所突破的时候,必然向另外的方向寻求补救(因而人们读了华兹华斯的诗,就可以发现它具备了我所说的写实法的效果)。

    写实法就是照样如实描写现实世界,故能够方便地把现实世界的片断情景缩写于纸上。然而这里所说的现实世界的片断,并不是根据写实法对材料加以组织之后的片段。用上文所引用的弥尔顿的那句诗而言,那并不是说,若是取代诗意的语言,不背离写实法而去表现现实世界的时候,所表现的“战争”便作为现实世界之战,可以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了。就印象鲜明而言,也许任何人都不能发现比弥尔顿更好的表现法了。单说此句能够激起那么强烈的“诗的感兴”,也是经过长时间的锤炼推敲,才能如此妙笔生花,这断然不同于街头的寒暄之词,从而远离纷杂的人世。所谓远离纷杂世间,是就表现“战争”中的人而言的,而不是指所表现的“战争”远离人世间。以上所说关于写实法的论辩,大多是将此方面与彼方面比较而言的,因而关于其他文学手段的巧拙,不在本论题之中。

    然而若将在此暂且不论的巧拙也考虑在内,并与写实法相对比,那么可以说,写实法不但可以使现实社会之人物写得栩栩如生,而且所得到的材料本身也有表现价值。上文所说的各种表现方法,都属于积极的技巧,若取得完全的成功,便能使妙趣天成、淋漓尽致。然而假如使用失当,就会露出刀削斧凿之痕,天巧便堕为人巧,人巧便堕为拙劣,用意愈深,露丑愈甚,于是越描越黑,终于把俗语所说的“碍眼”或“讨人嫌”涂满纸上。这不但是在表现上弄巧成拙,而且更要等而下之了。

    回头再来看看写实法,因为写实法使用自然的语言 ———— 特别是最不经意的表现 ———— 其散漫随意的对话,是最为稚拙的了。不,毋宁说是近乎无巧拙、无技巧可言。是指马为马,呼牛为牛,平淡无奇,是纯然无技巧的表现。因其无技艺而又无奇,故而也没有任何光彩照人之处。然而较之淡妆浓抹的失度,较之涂脂抹粉令读者作呕,令读者起鸡皮疙瘩,那要好得多。写实法是笨拙的,也是不藏拙的。因而它粗而野、率真而质直,简易而又单纯。只就表现法而言,写实法似也不能埋没。“一阵风似的逃了”,这是比较复杂的表现;“逃得远远的了”,这是写实的表现。讨厌前者的文饰,必喜欢后者的质直。描写月亮而说“Cynthia’s horn”,这是出于联想的表现法,有人或许会因这离事实上的月亮太远而不喜欢。“如镰刀的月亮”,这也不过是联想法,但离真实上的月亮很近了。最后是“月牙儿”,天底下恐怕没有比这更简单、更质直的表现法了。而且有些人,有些时候肯定会偏好后者。

    关于写实法在处理所得材料方面的功效,上面已经说过了。若进一步就材料本身的取舍,来论述写实法的得失优劣,应该说的话自然还有很多。不过表现性的写实法的长处,与取材性的写实法并无差异。两者都是将现实世界的寻常生活收纳于方寸之间,使其生动地呈现于我们面前,以唤起我们那种对于街坊邻居一般的兴趣与同情。我们的邻居中没有英雄,所以写实家所描写的人物都不是英雄。不是英雄而能引起我们的同情,这不是因为那人物伟大,而是因为他与我们一样平凡(因其平凡,故近于我;因近于我,故多同情。没有这种同情的人,犹如面对朝夕相处的亲友的相片而无感)。我们的邻居没有什么稀奇事,所以写实家所叙述的事情多属平淡,有时甚而流于琐屑。我们对平淡的事件有兴趣,正如同情平凡的人物。在我们日常世界中发生的事情,很少像小说中那样发展,或者像小说中那样综合整一,所以写实家所做的布局结构(结构不属于材料,这里只是顺便一说),作为结构而缺乏价值(结构作为结构而有价值,是因其超乎普通事物的进程;因为是超乎普通,故不存在于日常生活的世界,故而结构作为结构而值得欣赏的,在于它超自然的层面,是不自然的。即使在技巧上,它看起来似乎是完全的写实,但这反而使结构本身受到损害)。写实家所描写的景物,无须追求新奇。只要把眼前的日常事物捕捉到,而为我们感到亲切,就足够了。其中缘由,与前者是一样的,故不赘言。

    写实家就是如此平凡。不,毋宁说就是不喜欢追新求奇。而我们只不过是在平凡之处,在无新奇寻常之处,而感觉出兴趣而已。考之莎士比亚的戏剧,大多捕捉异常之人,描写异常事件,作为剧本的根本。像杀我父者为我叔父,通我母者为我叔父。不但如此,几次三番遇见被杀害的父亲之亡灵的哈姆雷特,也是我们未曾遇见过的人物,又如以其楚楚可怜之身,身着男式法装,对法律法规一无所知,却能在法庭说服固执的犹太人的鲍西娅(Portia),也是我们在梦中也见不到的女性。又如残忍不孝的李尔王(Lear)的二女,如阴险奸诈的伊阿古(Iago),也是在我们的朋友间所找不到的异常人物。这些异常人物,遭遇异常的事件,而其行为心理究竟是自然或是不自然,这不是我们所关心的。又如两者的生死离别的描写技巧,也不是我所要说的。不过,这种异常之人、异常事件,几百年也难得在我们身边发生一次,所以令我们怀疑那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就这一点而言,难免有不自然之讥。在难免不自然之讥这一点上而言,写实家是不敢为的。在这个意义上,写实派与浪漫派正相反;在同样的意义上,写实派也不同于理想派,又不同于古典派。我无意对两者做出褒贬判断,我只是比较其短长,明确两者各自的主张,使世上爱好文学的人知道,应该依不同类型的作品,而有不同的欣赏角度(此章因以写实为题,故论说之较详,而无暇论及其他,只好另找机会详论)。

    我这里论述表现性的写实,顺便论及取材性的写实,就逸出本章的论题之外了,所以在这里我要举出二三个例子,以结束此章。18世纪末的诗人克雷布,在表现形式虽然不免蒲柏一派的束缚,但其取材之平易浅近,可以说在写实法中卓成一家。

    [Farm-Servant at Meal.]

    “To farmer Moss, in Langar Vale, came down

    His only daughter, from her school to town;

    A tender, timid maid! Who knew not how

    To pass a pig-sty, or to face a cow:

    Smiling she came, with petty talents graced,

    A fair complexion, and a slender waist.

    Used to spare meals, disposed in manner pure,

    Her father’s kitchen she could ill endure;

    Where by the steaming beef he hungry sat,

    And laid at once a pound upon his plate;

    Hot form the f ield, her eager brother seized

    An equal part, and hunger’s rage appeased;

    The air, surcharged with moisture, f lagg’d around,

    And the offended damsel sigh’d and frown’d,

    The swelling fat in lumps conglomerate laid,

    And fancy’s sickness seized the loathing maid.

    But, when the men beside their station took,

    The maidens with them, and with these the cook;

    When one huge wooden bowl before them stood,

    Fill’d with huge balls of farinaceous food;

    With bacon, mass saline, where never lean

    Beneath the brown and bristly rind was seen;

    When from a single horn the party drew

    Their copious draughts of heavy ale and new;

    When the coarse cloth she saw with many a stain,

    Soil’d by rude hinds who cut and came again——

    She could not breathe; but, with a heavy sign,

    Rein’d the fair neck, and shut th’ offended eye;

    She minced the sanguine f lesh in frustums f ine,

    And wonder’d much to see the creatures dine”

    —— The Widow’s Tale, ll. 1-30.

    读过蒲柏诗的人,对照此篇,就会看出其句末用韵彼此虽有类似之处,但若比较其实质,就有云泥之别了。这里所描写的是农家之事,但又不是由想象而写成的带着古典气息的农家,而是带有劳苦和污脏的农家的厨房。读这首诗而不能感受诗趣,那是读者的错。我们只要想象一下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朴素而且乱杂就够了。克雷布所赋给我们的不是空想的诗,而是乡村的实景。读者若为这种实景打动,寄同情于乡村百姓,他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至于膳食的记述,试通读济慈的《圣亚尼节前夜》中的一节,或穆尔的《拉剌·鲁克》(Lalla Rookh)中的《闺房中的亮光》(The Light of the Haram),与此相对照,然后就知道,诗人描写毛颖子[1]之法,绝非一种。克雷布所希求的,是“写实的幻惑”,而另两家所指向的,是“诗趣的幻惑”(现在为避冗烦,此不一一比较,请看原诗)。此外如《彼得·格赖姆斯》(Peter Grimes)中的河岸风景,《流浪艺人》(Strolling Players)里面的优伶学艺之状,以至《吸烟俱乐部》(The Smoking club)中的醉汉之语,无一不是摆脱所谓诗境,而毫无顾忌地描写出现实世界的片断。

    简·奥斯丁[2]是写实的泰斗,在以平凡而生动的文字而能出神入化这一点上,实在为男性作家所不及。我敢说,不能欣赏奥斯丁的人,是最终无法理解写实妙味的。试举例证之:

    “‘My dear Mr. Bennet,’ said his lady to him one day, ‘have you heard that Netherf ield Park is let at last?’

    Mr. Bennet replied that he had not.

    ‘But it is’ returned she; ‘or Mrs. Long has just been here, and she told me all about it.’

    Mr. Bennet made no answer.

    ‘Do not you want to know who has taken it?’ cried his wife, impatiently.

    ‘You want to tell me, and I have no objection to hearing it.’

    This was invitation enough.

    ‘Why, my dear, you must know, Mrs. Long says that Netherf ield is taken by a young man of large fortune from the north England; that he came down on Monday in a chaise and four to see the place, and was so much delighted with it that he agreed with Mr. Morris immediately; that he is to take possession before Machaelmas, and some of his servants are to be in the house by the end of next week.’

    ‘What is his name?’

    ‘Bingley.’

    ‘Is he married or single?’

    ‘Oh, single, my dear, to be sure! A single man of large fortune, four or f ive thousand a year. What a f ine thing for our girls!’

    ‘How so? How can it affect them?’

    ‘My dear Mr. Bennet,’ replied his wife, ‘how can you be so tiresome? You must know that I am thinking of his marrying one of them.’

    ‘Is that his design in settling here?’

    ‘Design? nonsense, how can you talk so! But it is very likely that he may fall in love with one of them, and therefore you must visit him as soon as he comes.’

    ‘I see no occasion for that. You and the girls may go, or you may send them by themselves, which perhaps will be still better, for, as you are as handsome as any of them, Mr. Bingley might like you the best of the party.’

    ‘My dear, you f latter me. I certainly have had my share of beauty, but I do not pretend to be anything extraordinary now. When a woman has f ive grown-up daughters, she ought to give over thinking of her own beauty.’

    ‘In such cases, a woman has not often much beauty to think of.’

    ‘But, my dear, you must indeed go and see Mr. Bingley when he comes into the neighbourhood.’

    ‘It is more than I engage for, I assur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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